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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見劉宗周疑神細聽,黃尊素又笑道:“當日皇上冊封張偉爲寧南候,龍虎將軍,兄長是反對最力者,其實若論對大明的忠心,寧南候比之袁督師亦是不遑多讓,兄長是有些偏見了。”
劉宗周冷哼一聲,向高黃二人道:“你們都說那張偉忠義勇武,朝廷可倚爲長城,那末,我們你們,擁兵自重、威權擅專、割地自立,這些可都是他吧?歷朝歷代,這種梟雄野心甚大,他的兵力越強,地盤越大,朝廷越是該當小心。以我的意思,張偉既然擊破遼東,說明他手上實力甚難。封他爲候,令爲宣大總督,朝廷令即日就道,調他來這薊北鎮守,又可抑其野心,又能用其力量,豈不好?”
他恨恨一頓足,怒道:“偏熊文燦受了他的賄賂,鼓吹什麼南方夷人海上勢大,非得他鎮守不可。又不知道那張偉花多少錢買通了朝中大佬,錢龍錫、溫體仁都是極力爲他說話。皇上在此事上又柔懦的很,只顧着壓制後金,卻不提防張偉勢強力大,只怕有一天他梟境之心一露,禍起東南,那時候無人能制,只恐大江之南,再非大明的天下了。”
高攀龍見他憤怒,忙上前爲他續上一杯茶水,又將燭光撥亮了些,方笑道:“啓東兄,稍安勿躁麼,讓尊素把話說完,如何?”
劉宗周原本還是憤恨,因見高黃二人都是滿臉塵土,神情皆是憔悴不堪,心裡一軟,便溫言道:“吾輩讀書人一定要心中常常惕厲,以君父國家爲已任,對武人一定要小心,他們大多是不顧國家大義的小人。”
因又向黃尊素道:“也罷,你來說說看。”
黃尊素原本一門心思好好鼓吹一下張偉其人,他與陳鼎長談數次之後,對臺灣及張偉都是佩服的緊,在他看來,臺灣與三代之治,也相差不遠了。只是被劉宗周訓斥過後,卻只得小心翼翼說道:“據陳鼎所言,張偉此人雖然跋扈,到底還是有大義的,對百姓也是體恤的很,臺灣原本是荒蕪不堪的化外之地,這幾年他憑着一已之力,沒有要朝廷的錢糧兵馬,發展成現下的局面,此人當真是不凡。”
見劉宗周神情不悅,黃尊素忙又道:“兄長你想,當初臺灣全是海匪盤據,又有西洋荷人在島上,張偉以一已之力拿下全臺,又收留大量的無地貧民屯墾,這豈不是功在國家?滅海盜,驅紅夷,又不顧損失兵馬,襲擾遼東,一戰打的皇太極元氣大傷,若不是有忠義之心,又是何苦?”
他所說的海盜紅夷云云,劉宗周到也並不放在心上,在他看來,遠邦的跳樑小醜,不過是嘯聚海上,圖些走私的利益罷了,於大明天朝來說,捻死幾個海盜,那還不是舉手之勞?只是張偉此番打的皇太極元氣大傷,焚燬了盛京不說,還將天命汗努兒哈赤的棺木運送到北京,一雪十數年來的恥辱,功勞之大,當真是無以復加。然則正是因其功勞太大,又鄣顯了武功之盛,他攻入遼東之後,原本聲名不顯的張偉已被不少擔憂遼事的讀書士子滿口稱頌,便是朝中大員,也多有結交掃納。不但是劉宗周這樣的守正文臣擔憂張偉勢大難制,便是崇禎皇帝本人,開初亦是頗有壓制之意,後來慮及關內關外麻煩甚多,張偉到底還是肯勤勞王事,若是待之不公,恐傷天下人之心,無奈之下,方有封龍虎將軍之詔命。
此中曲折,劉宗周亦難以對這兩位知交好友詳談,只得支吾道:“皇上也沒有虧待他,不是有封候之賞了麼!況且,封爲龍虎將軍,得以自專,這般的優渥,是本朝開國以來頭一樁,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兩人因見劉宗周對張偉成見甚深,知道一時半會難以說服,只得又說了幾句閒話,提起張偉在島上辦學一事,劉宗周對此事到是頗有興趣,詳細打聽一番後,點頭道:“八股無益於世,這一點到我也是極爲贊同。那張志華肯用心辦學,捨得銀子,這到是難得。只是一定要記得“中庸、慎獨”,方可以爲國家造就出人才來。否則,只知制器,不知養氣,到底還是先天不足。”
他是理學大家,高黃二人素來佩服的緊,此刻自然是諾諾連聲,點頭受教。待聊到東方既白,劉宗周起身笑道:“我得去梳洗更衣,準備上早朝去。你們兩人必然是倦透了的,就這麼在我府上歇下,待響午我回來,咱們再談。”
高黃二人齊齊起身,向劉宗周躬身謝道:“不敢,啓東兄請自便。我二人這便要告辭了。”
劉宗周詫道:“這是什麼話!剛來便要走,你當我窮的連你二人也招待不起麼?”
高攀龍笑道:“不是這個話。兄長,我二人來京之前,就已將家人送上船隻,往那臺灣去了。之所以兼程趕來,一是來通個消息,二也是來見兄長一面。臺灣孤懸海外,又聽說張志華又禁止私自外出,只恐以後相見甚難,故而特地前來辭行。”
黃尊素見劉宗周目視於已,便點頭一笑,道:“小兒黃宗羲已經帶同弟弟宗洛及拙荊等人,隨着高府家一起,坐船先去了。”
見劉宗周目瞪口呆,又低頭道:“寧南候治下,不能說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到底是太平治下,又是官學昌隆之地。聽說臺灣官府對教授、學子都是客氣尊重的很,俸祿也很豐厚,我輩讀書人還復何求?賊兵亂境,賦稅壓人,小弟家中只有薄田百餘畝,每年收的租只堪堪夠完糧納稅,倘有加派,則入不敷出矣。小弟一不忍加派田租,二不會鑽營媚上,這些年祖上傳下來的家產,不但沒有增長,反道被小弟陪進去大半,若是長此以往,只怕連餬口也難。兄長不必相勸,我的田產房屋已然變賣,待當今廢除了加派,天下重複太平,弟自然會攜家小返回。”
劉宗周見兩人侃侃而談,雖神色如常,眉宇間卻是少有的堅定,只得將雙眼緊閉
,揮手道:“去吧去吧!但記得上不要辜負聖上,下不要有負黎民,也就是了。尊素,你的兒子宗羲曾拜我爲師,你一定要囑咐他,千萬別走了歪路。”
黃尊素眼中慢慢流下淚來,哽咽着又向劉宗周拜上幾拜,方同着高攀龍一同去了。
劉宗周喟然一嘆,心道:“張偉遼東一戰,得了百姓之心也就罷了,便是連士大夫也是對他崇敬的很,這樣也好,他身邊的讀書人多了,想來對他的勸諫和約束也多了許多。那元朝皇帝曾向孔子廟射了一箭,結果失了天下讀書人的心,國運不到百年就告完結。你小小張偉,難道敢違聖人之教麼,我卻是不信!”
他換下家常的袍服,換上繡有仙鶴補服的官服,吩咐下人備轎後匆匆梳洗一番,便坐着轎子往皇城而去。入皇城之前,自由隨侍的家人買來燒餅,讓他在轎中食用。明清兩朝上朝的時間甚早,一般是天微微發亮,皇帝和大臣便要齊集外朝,早晨八九點鐘模樣,朝會就已結束。是故明朝皇帝懶人甚多,經常有整年不上朝的皇帝,也是因其苦於大起朝會,故而索性居於內廷不出。象劉宗周這樣的儒生正臣,自然不會疏怠朝會,故而早早起來後,便在路上買些燒餅之類,聊以充飢。
待到了太和殿大殿之下,所有參加朝會的公候駙馬文武官員已然到齊,各人已是都知道南京危險,鳳陽被毀,都是面帶憂色,有那南方官員,更上憂心忡忡,唯恐自己的家產受損。各人都是議論紛紛,都道孫承宗無能,喪失辱國,有那些激切的言官,都已在揚言要彈劾於他。
各人見劉宗周趕到,平素裡交好的各部官員便圍將上來,打聽他是何看法,自錢謙益被溫體仁搞臭還鄉之後,劉宗周便成爲東林領袖,清流翹首,各人自然要聽聽他的看法是否與自己相同。
劉宗周因搖頭道:“孫本兵向來以知名著稱,前次滿兵攻入畿輔,若不是孫本兵
運籌帷幄,臨敵指揮,京師是否能守,還在兩可之間。大傢伙千萬不要胡亂攻擊。”
他一語既出,諸人自然再無他話。待崇禎叫了入內,便各自依班次而入,待入了大殿之內,自然是山呼萬歲,跪拜如儀。各人因跪在地上,不知崇禎神色如何,待皇帝叫了起身,衆臣拿眼去瞧,方見皇帝一臉憂色,離的近的,還能看到皇帝兩眼佈滿血絲,看神情臉色,顯然是一夜未眠。
“諸臣工,昨日傳來消息,中都被破,皇陵被流賊焚燒,還有兩位遠支郡王被賊
人殺害!這是本朝從未有過的大變!”
崇禎說到此處,只覺一陣心傷,捂住了臉痛哭道:“失陷親藩,皇陵被毀,此皆
是朕失德所致,朕百年之後,當真是無顏見列祖列宗。”
皇帝如此自責,殿上諸人自然無顏立足,便紛紛下跪相勸,有那知情識趣的,便也陪着皇帝痛哭起來,一時間這太和大殿上立時成了菜市場般,那拿話勸慰者有之,大聲要提兵前去滅賊爲皇帝報仇者有之,陪着皇帝齊放哀聲者有之,勸皇帝向列祖列宗祈福者有之。劉宗周待皇帝哀聲漸小,因向衆臣喝道:“陛下哀傷,臣工們需盡臣子的本份勸諫,你們卻一個個亂成一團,我身爲御史,一定要彈劾諸位君前失儀之罪!”
各人在心裡暗罵幾句,自然忙不迭又站在班次隊列之中,將身上整理一通,若真
讓這人記了下去,到也真是麻煩。
崇禎昨夜就召見了內閣諸學士,諸大學士皆是文臣,又哪裡有什麼善策上奏,那孫承宗尚無消息,崇禎擔心南京安危,一夜未曾安枕,此時只得發話道:“事已至此,諸臣有什麼話,只管說來,言者無罪。”
劉宗周趨前跪下,奏道:“陛下,臣以爲,流民皆陛下赤子。雖然殺害親藩,焚
毀皇陵,已是大逆不道。不過,流民數十萬人,哪能都是窮兇極惡之徒?臣請陛下下罪已詔,減免陝甘二省的賦稅,陛下若以仁德之心寬恕那些從賊百姓,則賊勢必消,再以官兵進剿,則賊被滅。到時候誅滅首惡,亂事必消彌矣。”
他不顧皇帝重臣臉色,只顧說將下去,崇禎即位不到三年,雖然遼東戰亂不休,還圍了京城,又有流賊鬧個不休,到底他在位時日尚短,帳不能全然算在他的頭上。此時讓皇帝下罪已詔,對皇帝是個極大的羞辱。
崇禎卻是極感興趣,他在位十七年,罪已詔下了無數次,反正是不要花錢,雖然難堪一些,他確當真指望一紙詔書能消彌跟着“賊”兵的無辜百姓。
當即斷然道:“卿言甚善!便由你來擬詔!”
見諸臣並無異議,崇禎又道:“兵部左待郎楊嗣昌前幾日上奏,以“四輔八正之策平賊,朕以爲此策甚善,已下詔令兵部切實議來,樑廷棟,兵部所議如何?”
楊嗣昌乃是前三邊總督楊鶴之子,此時正得崇禎愛重,又素以知兵見聞,樑廷棟
雖是身爲尚書,在兵事上反不如他更得皇帝信任。雖是吃醋,卻也不敢在這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