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怔了片刻,隨即臉色通紅。他拂袖而起,將一衆臣子扔在朝堂之上。
衆人不知所措。竇嬰低着頭,思索半晌,輕嘆一聲,站起身,徑直出殿。剩下的人更是茫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談得好好的,天子怎麼就突然發怒了?他們走又不是,留又不是,只得乾坐着,最後把目光集中到了主父偃、嚴安等人的臉上。
曹時強笑道:“主父君,嚴君,可有徐君的消息?陛下有意出兵,徐君是燕人,熟悉邊地情形,又隨冠軍侯出征有功,我還希望能請他做監軍呢。”
田蚡見衆人無視他,不禁心中惱怒。他假笑道:“平陽侯,你已經收集了那麼多消息,還需要徐樂來給你帶路嗎?徐樂在西域立了功,頗受冠軍侯器重,他恐怕未必願意回長安了。嘿嘿,西域好啊,有美玉,有美人,還有美酒良馬,去的人都樂不思歸,更何況是遠征漠北呢。”
曹時心中一凜,強笑兩聲,沒有接田蚡的話頭。他已經聽出了田蚡的意思,天子這是懷疑樑嘯不願意回長安覆命,要在西域稱王啊。如果真是這樣,那這事可就有些麻煩了。放眼朝廷,如今風頭正勁的將領中,誰敢說自己有把握擊敗樑嘯?
整個西域可以說都是樑嘯一個人擺平的,大宛、大夏、月氏,都是樑嘯的盟友,東方朔、李當戶、李舒昀、郭武都是跟着樑嘯征戰而封的侯,換一個人去西域,誰能一呼百應。
怪不得天子這麼生氣。
不過,這有點捕風捉影了吧?樑嘯的報捷文書剛到,天子就懷疑他有不臣之心,是天子心裡一直就這樣的擔心,還是有人在天子耳邊挑撥是非?
曹時不由得看了田蚡一眼,臉色微沉。他站起身,向丞相韓安國等人拱拱手,也揚長而去。
過了一會兒,李廣也走了。
又過了一會兒,衛青也走了。
沒多大一會兒,大殿中的人走了大半,剩下的人更加尷尬。丞相韓安國搖搖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也起身離席。他出了大殿,走了兩步,又停住了。他想了片刻,忽然轉身,大步流星的趕往後殿。
天子正在後殿發火,殿中侍候的人屏氣息聲,連敢咳嗽一聲的人都沒有。韓安國走到大殿門口,大聲報進。天子聽到韓安國的聲音,立刻收住了怒氣,大殿中一片死寂。過了片刻,天子走了過來,臉上的潮紅尚未褪盡,神情卻基本恢復了正常。
他揚揚眉,笑道:“韓公,剛纔一時腹急,走得匆忙,韓公不會怪我吧?”
韓安國微微欠身。“陛下,人有三急,勉強不得,走得匆忙,總比失禮殿堂爲好。不過,陛下乃一國元首,可要保重身體,千萬不能大意。”
天子眨眨眼睛。“韓公,我雖然貴爲天子,其實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和其他人並沒什麼區別。”
韓安國搖搖頭。“陛下所言,臣不敢苟同。臣是統兵之人,敢以軍中事相比。將有五德,智勇仁智信,勇在智之後,就是說爲將者不可失計,不能怒而興師,不能慍而致戰,否則必爲敵所趁。將亦須勇,可這個勇不是匹夫之勇,而是有擔當,特別是面臨危險時不會亂了方寸,依然能保持冷靜。”
天子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點頭。他招招手,示意韓安國入殿,又命人賜座。韓安國入座,天子來回踱了幾步,突然停住,目光灼灼的盯着韓安國。
“韓公,你知道樑嘯的家人不在豫章嗎?”
“不在豫章?”韓安國吃了一驚。樑嘯上次被貶出京,他的家人全部走了,後來回長安,也是隻有他一個人。出征西域,天子就擔心他失控,一直猶豫不決,直到劉陵返回長安,成了人質,天子才放心的讓他離開,其他人則還在豫章。
如果樑嘯的家人不在豫章,那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那他們在哪裡,什麼時候離開豫章的?”
“去了哪裡,現在還不清楚,不過離開的時間倒是比較確定,就是翁主來京之前。”
韓安國倒吸一口冷氣。劉陵來京之前,也就是說樑嘯出征之前,他就將家人轉移走了。這是早有預謀啊。
見韓安國一臉驚愕,天子長嘆一聲:“韓公知道我爲什麼這麼生氣了吧?不瞞你說,我剛剛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也很意外。朝廷對樑嘯一向信任有加,他卻如此做,實在讓人心寒。魏其侯一向與樑嘯走得近,他不可能不知道這個消息。他不僅一直隱瞞不說,現在還爲樑嘯開脫,甚至寧願去西域,也不願意留在長安,我……我實在是……”
天子連連搖頭,失望之極,恨得咬牙切齒。
韓安國汗溼重衫,他迅速思考了片刻,俯身道:“陛下,會不會有什麼誤會?”
“誤會?”天子的眉毛揚了起來,眼神卻冷了下來。
韓安國看得分明,心頭不禁一陣陣收縮。他定了定神,問道:“陛下可曾當面問過魏其侯?”
天子沉默不語,過了片刻,他搖了搖頭。
“既然未曾問過,又怎麼能肯定他一定知道?臣與樑嘯也曾有並肩作戰之誼,樑嘯對臣一向恭敬,算是半師半友,可是若非陛下所言,臣就不知道此事。”
天子盯着韓安國看了好一會兒,眼神陰冷。爲了替竇嬰開脫,韓安國自認與樑嘯關係匪淺,他就不怕自己震怒,連他一併處罰嗎?
韓安國仰着頭,迎着天子憤怒的目光,一聲不吭。
過了好久,天子吐了一口氣。“韓公俠氣,不讓魏其侯。”
“臣不敢當。”韓安國也鬆了一口氣。“論俠名,首推魏其侯,其次冠軍侯,其他人都不過爾爾。”
天子眼神一閃,沉吟片刻。“這是何人所說?”
“長安遊俠兒都這麼說。”
“是麼?”天子的嘴角微微挑起,意味深長。“怪不得魏其侯不惜爲樑嘯辯白,原來是英雄惜英雄啊。”
“陛下不想知道爲什麼一向不肯服人的遊俠兒們爲什麼會這麼說嗎?”
天子沉吟片刻,見韓安國並無放棄之意,只得問道:“爲什麼?”
“臣聽說,樑嘯在長安時,曾經說過一個爲俠的標準。他說,俠有大小之分,一諾千金,義薄雲天,不過是小俠,只有爲國爲民,纔是大俠。”
“爲國爲民,纔是大俠?”
“沒錯,心中有天下,願意爲天下蒼生貢獻自己的才智,必要的時候不惜犧牲,這纔是真正的大俠。陛下,魏其侯當年爲陛下之位,不惜冒犯太皇太后,這些年不顧老邁,一心爲治河之事奔走,爲山東受災的百姓呼號,不惜與太后生隙,這樣的人又豈是那些行小仁小義的遊俠可比,所以稱大俠。”
天子眨眨眼睛,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了出來,顏色稍緩。細想起來,竇嬰雖然有時候不知道進退,但他這輩子在大是大非上從來沒有出過錯,的確當得起大俠二字。
韓安國暗自鬆了一口氣,這才覺得後背涼嗖嗖的,全是冷汗。
——
韓安國走進了竇嬰的書房,看着四周堆滿了書本的書架,韓安國忍不住笑了。
“君侯現在可是長安城最博學的人了。不進這書房,我還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一進這書房,我立刻覺得自己太粗鄙了,必須要求幾部好書來滋養一下。”
竇嬰大笑,伸手將韓安國拉到書架前。“看中哪一部,隨便拿,反正我要離開長安了,這些書也用不上。”
韓安國拿起一部書,翻了兩頁,看似不經意的說道:“君侯真打算外出遊歷?想去哪兒?”
“西域。”
韓安國放下書,擡起手指,摳了摳眉梢。“這麼說,樑伯鳴真的不打算回來了?”
“他敢回來嗎?”竇嬰撇撇嘴。“仗剛打完,就有人在天子面前進讒言,等他回到長安,不知道多少人要在他身上取功勞。我怕他犯糊塗,所以要趕去西域提醒他。他這麼年輕,沒必要急着落葉歸根,在外面多走走,免得有人惦記,多好。”
韓安國嘆了一口氣。他本來以爲竇嬰不清楚這些事,這纔敢在天子面前爲竇嬰求情,現在聽竇嬰這件意思,他應該早就知道,而且是故意爲之。
這可怎麼勸?
見韓安國爲難,竇嬰忍不住笑了起來。“長孺啊,我知道你的來意。想來想去,朝廷裡也只有你有這樣的資歷和膽氣,其他人要麼不敢,要麼不能,說起來,樑伯鳴一走,長安太冷清啦。”
韓安國眼神一閃,沒有說話,卻點了點頭。若論膽色,竇嬰和樑嘯這一老一少的確是少有的異類,竇嬰不用說,在先帝時就是一個骨鯁之臣,樑嘯雖然年輕,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天子面前求戰,已經成爲一個傳說。他離開長安之後,再也找不到一個這樣的年輕人。
有的只是衛青這樣雖然能夠統兵作戰,卻不敢在天子面前大聲說話的奴隸。
“有人進讒言,這不稀奇,天子有這樣的想法,卻着實讓人很意外。”竇嬰長嘆一聲:“統兵在外的將領,最怕君臣相忌,古往今來,良將往往不得善終,難道是良將都有不臣之心?很多時候是被逼出來的。樑伯鳴是什麼脾氣,你也知道。一旦這樣的消息傳到他的耳朵裡,難保他不會做出過激的反應。”
韓安國點點頭。他思索片刻,又道:“君侯覺得他會有異心嗎?”
竇嬰瞪了韓安國一眼,沉下了臉。“連你都這樣想,他就是沒有異心也只能有異心了。”
韓安國鬧了個大紅臉,連連拱手陪罪。
竇嬰神色稍緩,又說道:“有沒有異心,首先要看有沒有這樣的想法。樑伯鳴若是貪求名位,當年就不會來長安,他的師傅桓遠是吳國舊部,他去吳國豈不方便?若是求富貴,他也沒必要來長安,去淮南做王婿豈不更好?以淮南太子劉遷的能力,他至於如此步步維艱嗎?”
韓安國點頭附和,卻沒有說話。
“除了有沒有這樣的想法之外,還得看有沒有這樣的實力。沒錯,樑嘯現在可以在西域稱王,但僅此而已,他要想奪取更多的領地,卻是妄想。李當戶會支持他嗎?河西四郡,就算敦煌太守郭文斌會支持他,其他三個郡的太守會支持嗎?西域三十六國,聽起來不少,其實實力有限,他根本不可能組織起能威脅到大漢的遠征。充其量,不過是他奪取的河西、西域罷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他除了一個王的虛名,還能得到什麼?”
韓安國再次點頭。樑嘯的確不是那種爲了虛名而招禍的人,他在西域作威作福有可能,稱王卻不怎麼可能,天子的擔心實屬多餘。
“君侯知道樑伯鳴的家人去哪兒了嗎?”
“樑伯鳴的家人?翁主在長安,其他人在豫章啊。”
韓安國盯着竇嬰看了半天,這才搖搖頭。“不,除了翁主還在長安之外,他的家人並不在豫章。天子得到消息,早在他出徵之前,他的家人就離開了豫章,不知去向。”
竇嬰愕然,半晌才苦笑一聲,說道:“我明白了,這兩人是誰也不相信誰。天子怕樑伯鳴尾大不掉,樑伯鳴也怕天子鳥盡弓藏,所以翁主不到長安,天子不肯讓樑伯鳴出征,樑伯鳴也棋先一着,直接送走了家人,只留下翁主一人在長安。哦,不對……”
竇嬰忽然一拍腦袋。“不對,不對,樑伯鳴當初不肯出徵,他甚至不願意升二千石,翁主來長安,恐怕也是翁主的打算,並非他的本意。”
“那他的本意又是什麼?”
“哼哼……”竇嬰冷笑一聲:“這才還看不出來?他這是打算歸隱啊。原本想隱於廬山,不可得。又想隱於朝廷,亦不可得。如今嘛,只能隱於西域了。”他瞟了韓安國一眼。“你信不信,用不了幾個月,他請辭的奏疏就會送到長安。嘿嘿,我看朝廷到時候如何處置。”
韓安國恍然大悟,不禁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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