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谷到白谷有三十多裡,對騎兵來說,幾乎是瞬息即至。
得知獵驕靡逃進了白谷,樑嘯就猜到了獵驕靡的用意。爲了避免阿奢那被困,蒙受重大損失,他顧不上愛惜馬力,冒險急行軍。這麼做當然很危險,可是他分析獵驕靡的援軍要趕一百多里路,馬力損耗更大,這個險值得冒。
事實證明,他這麼做非常及時。如果像正常行軍一樣,等他趕到這裡,烏孫人已經佔據了有利地形,又得到了時間休息,恢復了部分體力,將更難擊敗。
得知烏孫人出現在谷口,樑嘯毫不猶豫的下達了攻擊的命令,不僅一千多充任前鋒的塞人一擁而上,多羅斯和大夏甲騎也立刻投入戰鬥,完全是孤注一擲,一戰定勝負的架勢。
一聲令下,柳安國和桓季率先放開繮繩,如猛虎下山,向烏孫人殺了過去。
柳安國來自長安,桓季來自江都,都跟隨樑嘯征戰多年,深得樑嘯臨戰必身先士卒的精髓,這次被任命爲都尉,率領塞人作戰,是樑嘯對他們多年跟隨的報答,也是對他們前一晚作戰會議時的突出表現的嘉獎。有了機會就要抓住,要不然不僅對不起樑嘯,還會淪爲笑柄,更可能墮了漢人的威風。
兩人不約而同的踩着馬鐙站了起來,舉刀狂嘯:“殺——”
看到兩個漢人都尉悍勇無畏,塞人們也興奮莫名,縱馬狂奔,連聲怒吼。
“殺——”
“殺光烏孫人——”
“報仇——”
一千多塞人騎兵,像兩柄鋼刀,勢不可擋地砍向烏孫人右翼。烏孫人正圍住谷口,準備與谷中的月氏人作戰,突然冒出來這麼多塞人,實在沒什麼準備。還沒等他們調整好陣型,塞人狂奔而至,殺入陣中。
“殺!”柳安國左手持矛,右手持刀,長矛格開烏孫人的戰刀,右手一刀斬下烏孫人的首級。鮮血濺了他一頭一臉,他卻更加興奮,猛踢戰馬,加速前行。遠者矛刺,近者刀砍,片刻間連殺數人。
“殺!”塞人緊隨其後,揮舞着戰馬,殺入烏孫人陣中。
烏孫人跑了一夜才趕到這裡,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突遭猛攻,一下子被打懵了,損失慘重。看着敵人迅速向陣勢深處切入,右翼千夫長不敢耽誤,立刻發出救援的信號。
瓦里心急如焚。他聽到了求援的號角聲,卻無兵可派,他眼下只有五千騎,對付谷裡的月氏人已經捉襟見肘,沒什麼把握,突然又冒出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的塞人、漢人,還有穿着重甲的重騎兵,已經亂了陣腳。右翼千騎迎戰,剛剛接戰就求救,更讓他心裡沒底。
就在瓦里猶豫不決的時候,一千月氏騎兵從山裡殺了出來。看了一眼谷外的形勢,二話不說,撥轉馬頭,直奔烏孫人的左翼而去,卻讓出了瓦里率領的中軍主力。瓦里很意外,正在考慮是先幹掉月氏人還是先支援右翼的時候,隆隆的馬蹄聲響起,大夏甲騎衝出了戰陣,當仁不讓的撲向瓦里。
多羅斯舉起手中的長矛,沉聲喝道:“避我者生,擋我者——”
甲騎們齊聲斷喝:“死!”
與此同時,他們放下面甲,端下了長矛,鬆開了繮繩。
戰馬勻速奔跑,不偏不倚,直接衝着瓦里的戰旗衝了過去。五百多騎士,一千多戰馬,組成一個矢形衝鋒陣型,上百枝長矛,像一排伸出的獠牙,毫不留情的指向烏孫人。
“射——”烏孫人連聲大喝,一邊奔跑加速,一邊拉弓射箭。
甲騎沉默着,毫不理會烏孫人射來的箭矢,像一塊巨石,帶着說不出的蠻橫衝進了烏孫人的隊伍。箭矢射在他們的甲冑上,響成一片,清脆如鈴。
“噗!”長矛刺穿了烏孫人的皮甲。
“呯!”高大的大宛戰馬將烏孫騎兵撞翻,踩於腳下。
“殺!”甲騎低吼,收縮長矛,甩落長矛上的敵人。
面對這些全身披甲,無所畏懼的重甲騎,烏孫人彷彿面對一頭刀槍不入的巨熊,不管他們怎麼努力,都無法阻止巨熊前進的腳步。
烏孫人得知獵驕靡戰敗的消息,連夜跑了一百多裡,好容易趕到白谷,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投入了戰鬥,一下子遇到這種根本強大到幾乎沒有缺點的對手,全傻眼了。眼睜睜的看着大夏甲騎長驅直入,將一個個同伴踩在腳下,他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多羅斯意氣風發,戰意盎然,指揮着甲騎衝向戰旗下的瓦里。
樑嘯率領百餘親衛、五百塞人騎士,成一字橫陣,跟着甲騎殺入烏孫人的陣中。烏孫人被甲騎蹂躪之後,即使倖免於難也已經手腳發麻,無力抵抗,塞人們手起刀落,將一個個烏孫人砍落馬下,輕鬆得像是趕集。他們殺得興高采烈,酣暢漂流。和烏孫人打了這麼多年仗,這是最痛快的一次。
原來跟着漢人打仗是這麼輕鬆,這麼過癮。
看着越來越近的甲騎,瓦里感覺到了前所未所的恐懼。他也是經驗豐富的將領,但是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對手,也想不出什麼樣的方法能阻止這樣的對手逼近。在這種恐懼面前,求生的慾望戰勝了他的忠誠,他選擇了撤退。
“撤——”瓦里連聲大叫,撥馬就走。
親衛騎們聽到撤退的命令,如逢大赦,立刻擁着瓦里撤退。
烏孫人的右翼被塞人纏住,左翼被月氏人纏住,都陷入了苦戰,不停的請求支援,結果瓦里遲遲不能支援他們,讓烏孫人的士氣大受打擊,將旗一動,烏孫人徹底崩潰。
戰鬥迅速陷入一面倒的屠殺。
聽到追擊的號角聲,阿奢那及時的殺出山谷,加入了追擊的隊伍。
獵驕靡癱在地上,心如死灰,面無人色。他已經絕望了,這麼好的機會,居然又從手邊溜走了,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他還拿什麼和樑嘯戰鬥?
或者,他根本就是想多了。樑嘯擊敗了谷外的援兵,很快就派人攻擊他的陣地。他可以擋住不擅攻城的月氏人,卻不可能擋住漢人,他的死期近在眼前,又何必再考慮那麼遠。
獵驕靡站了起來,將身上的甲冑脫下,跳進了旁邊的溪水中,細心的清理起自己的身體。
他的親衛們嚇傻了。遊牧民族很少洗浴,除非特殊情況,他們通常要很久纔會洗一次澡。在這個時候,獵驕靡脫下衣服清洗身體,只有一種解釋:他決定死了。
烏孫人的習俗,死之前,一定要把自己洗乾淨。只有洗乾淨了,才能升入天堂。
親衛們上前阻攔,可是卻不知道怎麼勸獵驕靡。他們也知道,谷口外的戰鬥已經沒有懸念,不僅獵驕靡,包括他們在內,都是死路一條。
獵驕靡洗完澡,又穿上衣服,一件一件,穿得整整齊齊。最後,他戴上王冠,拔出鑲金嵌玉的寶刀,撫着血跡未乾的刀鋒,他輕嘆一聲。
一個親衛攔住了他。“昆莫,你看。”
獵驕靡順着親衛的手指向前看去,見瀑布旁站着幾個人。他們穿着漢制甲冑,顯然不是阿奢那。
“那是誰?”
“好像是……樑嘯。”
“樑嘯?”獵驕靡沉吟了片刻,眯起了眼睛。
他和樑嘯作戰到現在,卻還是第一次近距離的看到樑嘯。就在這時,樑嘯放下了千里眼,舉起黑弓,向獵驕靡搖了搖。獵驕靡不太明白,狐疑地看着身邊的親衛。
“他想幹什麼?”
“不知道。”親衛囁嚅着。“好像……好像是想讓我們下去說話。”
獵驕靡愣住了,半天沒說出話來。這時,他看到荼牛兒從馬上跳了下來,舉着雙手,慢慢走了過來。親衛們紛紛拿起武器,準備戰鬥,卻被獵驕靡攔住了。他看着荼牛兒走上山坡,一步步地來到他的面前,咳嗽了兩聲,儘可能讓自己顯得不那麼狼狽,有點身爲王者的威嚴。
“你是誰?來幹什麼?”
荼牛兒笑了。他一眼就看穿了獵驕靡的虛張聲勢。王者的氣勢不是裝就能裝得出來的,那是一種強者的自信,絕不是獵驕靡這種已經山窮水盡的弱者想裝就能裝得出來的。
“昆莫洗得這麼幹淨,是準備自殺了?”
獵驕靡的臉頓時脹得通紅。“你說什麼?”
“我們和塞人相處得很好,對你們烏孫人習俗也瞭解一些,昆莫就不必裝了。仗打到這個份上,通常來說,體面的死去是你不多的選擇之一。以昆莫的脾氣,大概是不會選擇投降的。”
“既然知道,又何必來此?”獵驕靡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怎麼說纔好。
“我家君侯說,昆莫如果這樣死去,一定不服氣,所以,他願意再給你一個機會。”
獵驕靡的眉心慢慢蹙起,漸漸擰成了一個疙瘩。他盯着荼牛兒,眼睛眨也不眨,一字一句的說道:“你再說一遍。”
荼牛兒哈哈一笑,拍拍手。“你不用懷疑自己的耳朵,你沒有聽錯,我家君侯願意再給你一次證明自己的機會。你的部下雖然被打散了,損失也不少,不過真正戰死的人有限,至少還有一半人活着。你收羅收羅,準備再戰吧。”
獵驕靡啞口無言,雖然荼牛兒說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但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勝利唾手可得的時候,樑嘯願意給他機會再戰一場?
樑嘯瘋了?這是獵驕靡最直接的反應。
不僅是獵驕靡,他身邊的親衛也全都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樑嘯要放他們一條生路,讓獵驕靡整合殘部再戰一場,這人不是瘋了,就是自信到了極點。
在獵驕靡等人的注視下,荼牛兒轉身下山,樑嘯向獵驕靡揮了揮手,撥轉馬頭,揚長而去。
獵驕靡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頭,痛苦不堪。他不住地問自己:“樑嘯究竟想幹什麼?”
——
“你究竟想幹什麼?”阿奢那也在問樑嘯同樣的問題。
樑嘯轉過頭,瞅了阿奢那一眼,卻沒有立刻回答。他這個決定很倉促,在此之前也沒有和阿奢那商量,如果不給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阿奢那很難接受。
但他細細想來,並沒有很周密的考慮,只是臨時決定,追根溯源,也許只是自知搞不定獵驕靡,索性裝一把逼。他當然不能和阿奢那說他就是想裝一下,總得找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大祿,我們的賭約還沒有結束。”
阿奢那哈哈一笑,卻沒有一點笑意。“我認輸了。那兩匹馬,將軍隨時可以取回去,至於其他的,如果我能活着回到監氏城,一定如數奉上。”
“大祿心虛了?”樑嘯嘴角微挑,打趣道。
“這麼好的機會都沒能擊殺獵驕靡,我的確有些心虛了。”阿奢那的身體隨着戰馬的前進上下起伏,聲音也變得有些飄忽。“據說獵驕靡是神鷹護佑之人,我原要不太信,現在有點信了。”
“如果說獵驕靡是神鷹護佑之人,那我就是那頭神鷹。你看,我剛剛又救了他一次。”樑嘯放聲大笑。“大祿,你知道嗎,我見到獵驕靡的時候,他穿得整整齊齊,一副赴死的決然。如果我去得遲了些,也許他已經死了。”
阿奢那的臉上看不到一點笑容,他眉心微蹙,歪着頭,盯着樑嘯。
“將軍是想收服獵驕靡?”
“不,只是不想讓右賢王撿便宜罷了。”樑嘯見阿奢那難以糊弄,只得嘆了一口氣,說了一個更靠譜一點的理由。“如果我們殺了獵驕靡,烏孫人肯定會和我們死戰到底。四萬烏孫人,損失雖大,但被擊潰的多,真正戰死的有限。我估計,至少有兩萬人還在附近幾百裡的遊蕩,等待召喚。”
阿奢那眉頭微挑,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可是如此一來,這些烏孫人雖然不會依附右賢王,卻會重新聚集在獵驕靡的戰旗之下,對我們來說威脅同樣不小。”
“大祿,你沒聽說過一山不容二虎嗎?”
阿奢那眼神微閃,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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