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大俠

竇嬰出獄了,長安爲之沸騰。

能活着從廷尉寺出來的人屈指可數,更何況是天子親自到廷尉寺迎出來的。竇嬰這個老遊俠一下子煥發了青春,成了長安城的名流,每天上門拜訪的人數不勝數。因爲竇嬰尚在病中,不便見客,絕大多數客人只是留下賀禮和名字就走,甚至很多人連名字都不留下。

來訪賓客中,不僅有豪門顯貴,也有知名遊俠,唯獨少了一個人:冠軍侯樑嘯。

雖然知道樑嘯在宮中求戰的人不多,但是樑嘯大鬧廷尉寺,爲竇嬰鳴不平的事卻是無人不知。人們很自然的把這兩個人聯繫到了一起,認爲他們是同聲相應的忘年交。竇嬰出獄,他第一個要感謝的人就是樑嘯,第一個趕來探望他的人也應該是樑嘯。

可是樑嘯一直沒有露面。不僅如此,冠軍侯府大門緊閉,誰也不見。幾個自高奮勇,準備上門教教樑嘯怎麼做人的遊士都吃了閉門羹,連樑嘯的面都沒見着。

一時之間,不少人都對樑嘯的做派大爲不滿,甚至有人覺得樑嘯是自高聲階,要等竇嬰上門致謝。這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樑嘯身爲後輩,如此自矜,多少與遊俠施恩不圖報的原則不合。

遊士出自儒,遊俠出自墨,一文一武,原本都有些互相看不起,不過在捨身取義,言義不言利這個標準上,雙方的原則是一樣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份內的事,施恩圖報卻爲人所厭,至於薄施厚取,更是真正的遊俠都不屑爲之的下作事。

樑嘯的反應顯然違背了這些準則,之前給人留下的好印象一下子減了不少。

就在此時,樑嘯又做出了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他露白上書,彈劾竇嬰行事孟浪,舉止輕率,交通諸侯,對河間王劉德之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蒙恩出獄,不知閉門思過,反而日招遊士,自鳴得意。

露白上書,就是公開發表奏疏內容。有淮南王新辦的印書作坊,樑嘯將奏疏複印了一千份,派人在全城張貼。他出身草根,文字水平差,奏疏也是大白化,卻正好符合了遊俠們整體文化水平比較低的特點,一看就懂。即使不識字,聽人讀一遍,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樑嘯對竇嬰的彈劾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傳遍整個長安城,成了無數人的談資。在無數次的口耳相傳之後,有八個字也在遊俠中取得了高度贊同。

俠之大者,爲國爲民。

遊俠兒之所以能成爲漢代的一道風景,是因爲有堅實的民意基礎。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概莫能外。甚至天子本人也有做遊俠的衝動,他乾的那些事其實和衝動的遊俠差不了太多。只不過他手中有權,所以爲害亦大。

未必人人都有能力做遊俠,但是人人都有爲俠之心,哪怕是女子也常有豪爽之氣,這就是漢人的精神面貌的主流。也正因爲如此,漢人才能做出那麼多後人看起來很二逼的事。

樑嘯一句“俠之大者,爲國爲民”一下子戳中了無數人的G點,也獲得了很多人不自覺的認同,特別是那些身居高位,依然慕遊俠之行的人。比如鄭當時,比如竇嬰本人。

原來遊俠不僅可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還可以做大事,甚至可以提升到爲國爲民的境界。

——

“什麼是俠之大者,爲國爲民?”天子抖着手中的傳單,眉毛微挑,平添了幾分渾不吝。

“大概和商鞅的抑私鬥、尚公斗差不多吧。”徐樂笑道:“遊俠們好勇鬥狠,聚在長安,左右內史都很頭疼。鼓動他們從軍,爲國征戰,的確是一個好辦法。陳竇子弟出征,帶走了數百遊俠兒,長安的治安狀況都好了很多。”

“可是他們現在又要回來啦。”天子苦惱不已。“魏其侯做了一輩子游俠,終究還只是一個豪俠,離大俠還有一段距離。不得不說,在眼界上,他的確應該向樑嘯多討教。”

“陛下,所以說,冠軍侯這八個字提得及時。那些從徵的遊俠兒不少有人了爵位,最不濟的也會受賞,如果不讓他們有更高的目標,重新在街頭廝混,只怕會鬧出大事。”

天子點點頭,長嘆一聲:“是啊,這些好戰之徒,如果不能好好管教,不闖禍纔是怪事。可是,誰能管得住他們?”

“陛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徐樂指了指天子手中的傳單。“這不就有一個現成的人選?”

“樑嘯?”天子啞然失笑。“算了吧,他鬧起事來,比誰都出格。他還管別人?”

“陛下,樑嘯鬧起事來雖然出格,但是他識大體,知是非,與普通遊俠兒不同,堪稱大俠。”

天子眼神閃爍,仔細想了想,覺得徐樂說得有理。樑嘯雖然奇談怪論頗多,但是在關鍵時刻,他常常是幫他解決問題,而不是找麻煩的那個。別的不說,樑嘯本人就幾乎不參與遊俠兒們的聚會,他也不喜歡招攬門客,唯一的門客東方朔現在還在西域。

天子想了想。“他太年輕了,恐怕不能服衆。”他低下頭,又看了看傳單。“看看竇嬰有什麼反應,如果他能有所觸動,真正做個爲國爲民的大俠,倒是個合適的人選。”

徐樂沒有再說,退了下去。

——

竇嬰躺在牀上,聽兒子讀完了傳單,長嘆一聲:“是我老糊塗了。河間王自殺,置天子於尷尬之地,我的確有責任。本該早日請罪,卻還要樑伯鳴來提醒我,真是不該。”

竇嬰久經官場,樑嘯一提醒,他就知道自己爲什麼能出獄了。不是天子恩寵他,是天子面對的壓力太大,不得不做出讓步。如果他不能很好的履行自己應盡的義務,很難說什麼時候會再進廷尉寺。

他立刻上書天子請罪,詳細敘述了自己與河間王會談的經過,但主動攬過了河間王自殺的所有責任。這些內容,天子其實早就知道,但是由竇嬰自己上書,和廷尉寺以供狀的方式上呈,完全是兩個概念。

接到竇嬰的上書,天子鬆了一口氣,隨即也做出批示。

一方面,他的巴掌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指出竇嬰私會河間王的確不應該,但同時他又宣佈竇嬰所說的內容並無違法之處。方式欠妥當,但出發點卻是好的,頗有大俠之風。

另一方面,他又宣佈,河間王自殺既與他的性格有關,也與廷尉寺惡名在外有關。河間王是擔心自己受辱,這才選擇了一個讓人很悲傷的方式離開人世。爲此,他宣佈對廷尉寺進行整頓,重新遴選廷尉人選,並請諸侯王推薦合適的人選。

爲了儘快消除影響,天子學樑嘯採用了公佈詔書的辦法,命司馬相如修改了文稿之後,送到印書坊,請淮南王將竇嬰的上書和朝廷的詔書一併印行。

早在樑嘯來印傳單的時候,淮南王就知道了這裡面的玄機。看到詔書,他二話不說,立刻命人排版付印,第二天就將一千份傳單交給了天子。與此同時,他還主動承擔起了向諸侯王解釋的責任。

見竇嬰攬過責任,天子轉而將責任推到劉德自己身上,淮南王又在一旁敲邊鼓,諸侯王雖然有心鬧事,但羣龍無首,也只得偃旗息鼓,不情不願的接受了天子的結論。

天子下詔,爲劉德舉行大喪,並破例允許劉德不回封地,陪葬陽陵,與先帝做伴。根據他的生平,諡曰獻。除了讓劉德的長子劉不周繼承王位,還封次子劉明等三人爲侯。

劉德風光大葬的同時,廷尉寺的整頓也緊鑼密鼓的展開,前廷尉翟公、廷尉掾張湯等人下獄,相關人員一併關押,聽候審訊。

消息傳出,丞相田蚡急了。張湯是他丞相府出來的人,而且對他的兄長周陽侯田勝有恩。張湯去廷尉寺,也是他伸出去的一隻手,如今眼看着要被天子打折,他豈能坐視不理。

田蚡打算入宮,請王太后出面制止,卻被籍福攔住了。

“君侯,你還看不出來嗎,這是陛下要給諸王一個解釋。張湯不死,諸王不服,天子如何脫困?”

田蚡一蹦三尺高,連脖子疼都顧不上了。“天子要找替死鬼,爲什麼不找竇嬰那個老匹夫,非要找張湯?還有樑嘯那個混蛋,當初整治江都王的時候,張湯可是出了大力,到如今,他翻臉不認人了,還要置張湯於死地?”

籍福連連搖頭。“君侯,樑嘯又怎麼會在意張湯,他在意的是朝廷的法治。”

田蚡愣住了,驚疑不定,追問道:“你是說,樑嘯反對的是朝廷法治?”

籍福點點頭,眼神中有些無奈。身爲丞相,田蚡居然到現在才醒悟過來,實在不怎麼稱職。“君侯,樑嘯是武人,以軍功封侯,前有韓信、彭越諸王,後有周勃父子,他本人又多次受到天子猜忌,豈能不擔心重蹈覆轍。得意時,掌百萬兵,追亡逐北,戰無不勝。失意時,一力士可縛之,一小吏可辱之,他豈能甘心?”

田蚡笑了起來。他越想越開心,連連搖頭,連脖子疼都不知不覺的好了。“這麼說,這一次只能算張湯倒黴了。不過他不用擔心,這個仇,天子遲早會爲他報的。”

“君侯所言甚是,天子性強,眼下迫於形式,不得已而爲之。若非如此,無以面對凱旋將士,無以面對諸侯王。等征伐事了,大河治畢,而功臣聲勢復大,天子必然重用文法吏,一一摧拔之。屆時,張湯輩可大行於世。”

“那我該怎麼辦?”田蚡眼珠一轉。“要爲張湯鳴不平嗎?”

“不可。張湯死有餘辜。”

“爲什麼這麼說?”

“他對魏其侯動了大刑,卻沒能拿到天子所需的口供。若非如此,天子又何必讓步,受制於人?君侯若要施恩,安頓他的家人即可,卻不必強出頭,令天子爲難。想必張湯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君侯的。”

田蚡眉毛聳動,恍然大悟,連連點頭稱是。

——

竇嬰拄着柺杖,一瘸一拐地走進了門。他傷勢未愈,幾步路就走得他滿頭是汗。

樑嘯匆匆趕來,看到竇嬰這副辛苦的模樣,無奈地搖搖頭,上前扶住。“竇公,你這是何苦呢,有什麼事,讓人來叫一聲就是了。”

“我真要派人來叫,你會去嗎?”竇嬰扶着樑嘯的手臂,喘了兩口氣。“河間王的事已了,出征將士的封賞也快定了,你還是不肯上朝,究竟是爲什麼?”

樑嘯斜睨了竇嬰一眼,將他扶到堂上坐下,命人上茶。“竇公,你爲了這件事,受了苦,也算是功過來相抵了。我在天子面前失禮,現在卻沒有受到任何處置,天子連一句責備都沒有,你覺得正常嗎?”

竇嬰撫着鬍鬚。“你擔心天子記恨你?想多了吧。天子雖然有時候意氣用事,但大是大非還是分得清的。況且這件事說起來也是我的責任,與你無關。”

“現在已經不僅僅是你的責任了。”樑嘯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叩擊扶手。“天子早就說我在佈局,現在被你這麼一搞,藏也藏不住了,只能硬着頭皮上。竇公,我最擔心的其實不是天子,而是你。說句不太恭敬的話,你去找河間王,實在失策得狠啊。”

“我知道不妥當。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若非如此,你又到哪兒去找這麼好的機會?”竇嬰微微一笑,頗有幾分自得。“宗室,功臣,同時發力,即使是天子也不得不斟酌斟酌。伯鳴,你思慮深遠,我很佩服,不過,考慮得太多,未免束手束腳,施展不開。”

樑嘯盯着竇嬰,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纔好。聽竇嬰這口氣,捱了張湯一頓揍,還沒長記性啊。

“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在廷尉獄裡也沒閒着,想了很多。不過那時候我還沒想通,直到你露布上書,我才真正明白你的用意。伯鳴,你雖然對儒家多有臧否,但是我看得出來,你其實也是儒家之徒。否則的話,你也不會對《論語》好麼熟悉,信手拈來了。”

樑嘯啼笑皆非。我怎麼成了儒者?我經常引用《論語》,是因爲我真正讀過的古書只有《論語》,其他的都一竅不通。我跟你說資本論,你聽得懂嗎?

“嗯咳,這個……學問的事,我們以後再討論。你既然說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你說說看,我究竟在想什麼?”

“你是怕。”竇嬰微微一笑。“你想馳聘沙場,征戰天下,卻又怕功高震主,步韓信、周亞夫後塵。對不對?”——

(。)

第253章 甲騎第4章 最好的時代第122章 未雨綢繆第366章 寶刀第141章 狩獵(中)第308章 各懷鬼胎第415章 張次公第293章 人的名,樹的影第327章 首戰告捷第121章 猜謎第604章 混血美人第424章 今非昔比第177章 飛蛾第599章 諍友第10章 手中無弓,心中有弓第565章 利器第555章 浪潮第542章 新紙第605章 縱橫第417章 君心難測第316章 李廣立功第347章 差距第456章 道與術第132章 緩兵之計第412章 火燒連營第358章 戇汲黯第313章 娃娃親第192章 無賞第317章 極品第109章 投資第388章 機會來了第281章 意義第384章 伯鳴第238章 說英雄,誰是英雄第73章 又相逢第115章 遇險第509章 保姆第181章 小鞋第641章 長遠規劃第314章 儒與道第126章 遇襲第74章 心動第350章 洗劫車師第76章 李當戶第41章 驚喜不斷第320章 東方朔出馬第366章 寶刀第131章 殺人如屠狗第210章 夜襲第143章 脫鉤第175章 箭不虛發第423章 李廣封侯第494章 慶幸第405章 重兵壓境第307章 秘法第614章 人心所向第233章 戳破牛皮第365章 暗流涌動第60章 殺人第5章 非主流教育第117章 江都王第407章 強敵來襲第259章 士別三日第586章 集束鐵箭第274章 計劃第2章 又相逢第149章 不作不死第450章 君子德風第85章 權貴如山第496章 往昔第526章 打賭第229章 一陽初生第163章 再接再勵第561章 衝陣第88章 大生意第101章 兄弟第620章 對峙第26章 吳王祠第634章 屍體第322章 功和罪第254章 潰敗第275章 賺錢買賣不做第22章 搶戲第570章 社稷第31章 養名與避禍第595章 天狼授首第463章 灌夫第303章 蒲類王第440章 大餅第187章 刺客之劍第510章 首勝第207章 方略第357章 路漫漫第28章 夜相逢第139章 攻心第139章 攻心第69章 劫後重逢第516章 衝陣第26章 吳王祠第223章 他鄉遇故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