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嘯等人趕到,聽了竇嬰的消息之後,雖然在細節上有些不同意見,對竇嬰這個方案卻沒什麼異議。印書坊能夠快速翻印書籍,爲大範圍的啓蒙民智提供了條件,這當然是好事。天子志向遠大,要做的事很多,多一些人才總是好的。
別的不說,能夠讓自己的文章印行天下,對這些喜歡舞文弄墨的人來說,也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事。
作爲始作俑者,樑嘯卻沒有多說什麼。事實上,別看這些人說得眉飛色舞,真正瞭解這一項革新意義的人,卻只有他一個。也只有他最清楚,如果天子沒有被建功立業的念頭刺激得熱血沸騰,也不會這麼容易答應這件事。
就和給功臣子弟從軍立功的機會一樣,這都是對皇權的無形削弱。如果換了後世,皇權****已經根深蒂固,就算是印書,也不過是印一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屁話,只能教出一些順民,可是現在不同,開啓民智無疑會將對君主集權產生摧毀性的力量。
如果說給功臣子弟從軍創造機會是培養一個利益集團阻擊皇權****,那開啓民智無疑就是釜底抽薪,徹底斷絕皇權獨大的可能。現在是一個好機會,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機會。再等十幾年,等天子開疆拓土的雄心衰退,轉而考慮鞏固自己的統治時,再提這個建議就遲了。
或許用不了多久,天子就能反應過來,所以,這件事必須立刻推進,而且儘可能的將更多的人拖進來,讓天子不好輕易反悔。如果能把這件事做成了,就算沒白來這個時代一次。
樑嘯靜靜的坐在一旁,看着天子和竇嬰等人興高采烈的討論,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伯鳴,這件事,恐怕還要你出面,與淮南王叔商量商量。”
樑嘯躬身領命。“陛下,這件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無非是花點錢而已。印書說起來高尚,本質上還是生意嘛。”
天子忍不住放聲大笑。“怎麼什麼事到了你嘴裡,都是生意呢。”
竇嬰等人也着笑,氣氛輕鬆。樑嘯不以爲然的聳聳肩。“天下的所有事,無非都是利害二字,當然可以說成生意。區別只有於所謀之利是私利還是公利,是小利還是大利。避而不言利,開口閉口就是義的人,不是欺人,就是自欺。”
天子一拍大腿,慨然道:“董夫子又中一刀,何其冤也。”
衆人鬨堂大笑。
說笑了一陣,天子收起笑容。“要印的書很多,不過,第一件事,還是要將太史令的發現公佈天下。天道人心,都是不可輕忽的大事,以前多有向壁虛造,如今既然有了發現,就該儘早讓天下賢人材士知曉。從此之後,就事論事,不要牽扯太多。這借虛妄之言,說未盡之意的事,再也不能出現了。”
竇嬰等人會意,躬身領命。
“還有,治河是大事,不可急於求成,既要羣策羣力,也要防止一些人以大義之名,謀一己私利。獻上來的文書計策,都要仔細甄別,不要讓那些信口開河的人鑽了空子。”
“陛下聖明。”衆臣再次領命。
樑嘯也隨着大喊聖明。曹時大捷的消息傳來,河西的壓力已經有所減弱,河患再次成爲天子關注的重點。發佈新的星圖只爲破除天人感應的謠言,洗清天子自己的責任。若非如此,他是不會輕易做出這個決定的。天人感應的陰陽學說由來已久,要對這樣的“常識”開刀,絕非易事。
公佈司馬談的新發現,拋棄天命說,對天子來說是一把雙刃劍。如此一來,天子就不得不面對另外一個問題:如何證明他自己的皇位是正當的?
很多事都是聯繫在一起的,只要開了一個頭,有時候就由不得自己了,即使明知前面是個坑,也只得硬着頭皮往裡跳。說了一個謊,就得用更多的謊來圓。皇權正當性本身就是一個僞命題,後來也成了學術的禁忌話題,儒家一邊通過來證明這個僞命題獲取權力,一邊又不斷被這個僞命題羞辱和傷害。
如今,樑嘯終於有機會打破這個死循環,在源頭處就將其導歸正軌,雖然他也不知道正軌是不是真的存在,但他至少有機會不讓歷史重蹈覆轍,嘗試另一種可能。
竇嬰來去匆匆,帶着樑嘯寫給淮南王的書信趕回長安,他要籌備印書坊的事去了。雖然還沒真正意識到印書坊可能產生的巨大影響力,但籌建一個印書坊也絕對是一件大事。他準備親自操辦,甚至有把這個印書坊辦成自己這輩子最後一件大事的意思。
——
得知長安民心安定,治河的事又有了着落,天子重新將注意力轉到河西的戰事上來,召集韓安國和樑嘯等人議事。
曹時捷報頻傳,歸順的羌人越來越多,不出意外的話,漢軍已經可以控制住羌中諸部。天子有意讓曹時轉戰河西,與李廣相呼應。李廣和王恢自從離開武威之後,就再也沒有消息傳來,天子非常擔心。
畢竟李廣只有一萬騎,如果遭遇匈奴主力,很有可能遭受重大挫折。
聽了天子的擔憂,樑嘯等人都沒有急着發言,而是將目光轉向了韓安國。韓安國雖然還是御史大夫,但他已經擔起了丞相的責任。作爲外朝的代表,韓安國在很多時候起着一個平衡的作用,以免徐樂、嚴安等人立功心切,鼓動天子做出太草率的決定。
讓曹時轉戰河西,很顯然就是徐樂等人的建議,至少是得到了他們贊同的。這和最初的戰略安排不合,而且就目前而言,曹時也只是進展順利,遠遠沒有真正控制住羌人。
韓安國也沒有急着發言,他盯着地圖看了好一會。“陛下,臣以爲,控制了羌人就已經控制了河西,也就穩住了商道,保證了與西域的聯繫,沒有必要再深入大漠。況且李廣已經率部出征,若是能勝,李廣已勝之。若不能勝,曹時、衛青也無能爲力。畢竟與匈奴人戰,要的是騎兵,而不是步卒。”
天子沉默不語,又將目光轉向了樑嘯。
樑嘯和韓安國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緊不慢的說道:“陛下,臣與韓公的意見既相同,又不同。”
“哦,怎麼說?”
“相同之處,在於曹時部無須深入大漠。誠如韓公所言,曹時、衛青統領的人馬中恐怕挑不出戰力與李將軍部相當的一萬騎,即使進入大漠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倒不如利用這次大勝的機會鞏固河西,像處理武威一樣,將河西納入漢境,增設郡縣,加強防守。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況且河西對於匈奴人來說,絕不是一指這麼簡單,而是真正的命脈。”
天子緩緩點頭。河西對西部匈奴的重要性不亞於河南對匈奴王庭的重要性。自從漢軍奪取河南和陰山以後,匈奴王庭一蹶不振,再也無法輕易騷擾漢地邊境,如今雁門、代郡都已經成爲安居之所。如果能控制住河西,在那裡設郡縣,直接控制,匈奴人就很難再奪回去了。
由朝廷統一指揮的漢軍可不是鬆散的羌人部落,不管匈奴人攻擊哪一點,面對的都將是強大的漢軍西部軍,而不是某一個羌人部落。
只是這樣一來,李广部的生死就只能聽天由命了,而天子卻希望在羌中大捷之後重創西部匈奴,再奏凱歌。
“那李將軍和那一萬精銳怎麼辦,難道就任由他們出生入死,不聞不問?”
“陛下,臣相信,每一個出征的將士,都有必死之心,唯其如此才能一往無前。李將軍、大行令和那一萬將士出征之前就已經知道這個情況,如果與強敵相遇,他們絕不會怨天尤人,唯有一戰,以報效陛下的恩典,不負家鄉父老的厚望。”
天子沉吟不語,還是不肯放棄。
樑嘯頓了頓,接着說道:“陛下,李將軍、大行令所部皆是百裡挑一的勇士。他們深入草原,如龍入大海,隨心所欲。能戰則戰,不能戰則走,無牽無掛。若是得知曹時部也進入草原,萬一曹時遇險,他是救,還是不救?”
天子吸了一口氣,閉口不言。他只考慮讓曹時去支援李廣,卻沒想到曹時有可能成爲李廣的軟肋。
徐樂等人互相看看,也覺得不太妥。曹時是天子的姊夫,他如果遇險,李廣不知道便罷,知道了,斷無不救之理。李廣不是周亞夫,他沒有抗命的底氣。
可是,主意是他們出的,這時候他們也不可能自打耳光。
就在氣氛僵持之時,韓安國適時的接上了話頭。“陛下,臣覺得,可以讓曹時率步卒守河西,衛青率騎兵出塞,大加旗鼓,但不能超出兩百里,確保在必要的時候能及時回到河西,據險而守。如此,可分匈奴之兵,也是策應李將軍的一個辦法。萬一李將軍遇險,他們也能及時接應他撤退。”
天子有了臺階可下,也不再堅持,點點頭,安排人草擬詔書。
——
燕然山,匈奴河。
李廣跳下馬背,讓李敢牽着馬去飲水,自己換了一匹備馬,策馬衝上旁邊的山坡,舉起千里眼,四處張望。他雖然風塵僕僕,卻精神振奮,眸子閃閃發亮。
大行令王恢策馬而來,也將座騎扔給親衛,自己步行上山。
“將軍,如何,匈奴人追上來了嗎?”
“還沒看到。”李廣笑道:“不過,他們應該不會放棄,我李廣的首級還是值兩個錢的,何況還有你大行令。”
王恢哈哈一笑,並不計較李廣不經意間露出的倨傲。倒不是心胸寬廣,而是他立功心切。跟着李廣跑了一路,他知道,要想立功,就必須緊跟李廣,否則別說立功封侯,連命都可能送掉。
李廣平時話不多,看起來很木訥,但是到了戰場上,他卻換了一個人,處處展現着他名將的光彩。王恢也是領過兵的人,也不得不佩服李廣在將士中的威望。這樣的情形,他只在樑嘯的身上看到過。
“那我們還要跑嗎?”
“不用跑了。”李廣冷笑一聲:“他們已經追了我們五天,腳程差距已經有半天時間,這還是在我們故意放慢腳步的情況下。他們已經累慘了,不過是一羣待宰的羔羊,又何必再跑?就在這裡幹掉他們,開個利市。”
王恢不由自主的鬆了一口氣。從武威出發,他們已經在草原上跑了半個月,居然一次真正的戰鬥都沒有發生。有幾次,他們和匈奴人擦肩而過,相距不足三十里,但李廣一聽說對方有兩萬或更多的兵力,扭頭就跑,一點名將的風度也沒有。
有那麼一陣子,王恢甚至懷疑他怯戰,只想在草原上轉一圈,然後就打道回府。畢竟草原那麼大,如果他說自己沒遇到匈奴人,別人也無法驗證真假。
現在他明白了,李廣一直在等待戰機。他利用漢軍在戰馬質量和數量的微弱優勢,甚至不惜以自身爲餌,誘使匈奴人來追。
在他們身後的匈奴人就是如此。這支匈奴人馬有一萬多人,比漢軍略多一些,但是戰馬整體質量略遜一籌,追了五天之後,他們已經有些力不從心,落後半天的距離。
這還是漢軍刻意控制速度的情況下。
現在漢軍在休養備戰,而匈奴人卻還在趕路。半天之後,等他們趕到這裡的時候,漢軍以逸待勞,而匈奴人卻筋疲力盡,只要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這將是一場一面倒的屠殺。
匈奴人千辛萬苦趕來的目的,除了送首級,就是送輜重。
王恢雖然是燕人,熟知邊情,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到了草原上,漢軍還能牢牢的掌握着主動權,把匈奴人拖得半死不活。直到此刻,他纔算明白了樑嘯提議李廣減兵的用意。
一萬真正的精銳和兩萬騎之間的細微差距,在戰場上被放大了無數倍,最終成就了漢軍的機會。
斬首一萬級,身爲副將的王恢肯定有機會封侯。一想到封侯,王恢又哪裡會和李廣鬥氣,這不是和自己過不去麼。惹惱了李廣,將他安排成預備隊,不讓他上陣,豈不是又一次和侯爵擦肩而過?
這樣的事,在閩越已經遇到一次,王恢不想再遇到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