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7章 師友

元光五年十月初,太史令司馬談經過兩年多的潛心研究和晝夜觀測,終於寫出了日月及五星的運行定式。雖然還有很多星辰的運行定式沒能確定,但道理已經很明白。

所謂天道就是這些定式,與人無關。正應了荀子的那句話:天道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

至此,天人感應學說不攻自潰。

消息雖然還沒有公佈,但是董仲舒身在石渠閣,離天祿閣只有幾十步,參與演算的還有他的弟子,他又怎麼可能不知道這個消息。以他的智慧,自然也能猜得出接下來的發展。聽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一個人在閣中坐了半夜,悵然若失。

淡淡的失落之後,董仲舒重新拿起了書,開始修訂有關秦朝經濟得失的文稿。他用了半夜時間,將文章抄定,最後加上了一個標題:《新書》,和陸賈的《新語》遙相呼應。

《新書》和司馬談的定式一起,用快馬送往甘泉宮。

雖說司馬談再三聲明,天子有詔,在朝廷公佈這個結果之前,不得對外宣揚。可是大家都是讀書人,都清楚這個定式的意義所在,又豈能按捺得住。不知不覺之間,這個消息就在小範圍傳播開來,漸漸的形成一股勢不可擋的暗流。

——

天子最近很忙,不僅上計在即,河西的戰事也進入了最緊張的階段。

曹時、衛青率領四萬步騎,挺進隴右,步步爲營,跨過大河,沿着湟水西行。枚皋爲使,與各部落接觸,舌燦蓮花,說動了不少羌人部落歸順或按兵不動,而那些一心想與匈奴人合作的部落則遭到了漢軍毫不留情的打擊。

羌人部落大的數萬人,小的數千人,在武裝到牙齒的漢軍面前,他們根本沒有還手之力,被打得落花流水。曹時打了幾個殲滅戰,繳獲了一些牛羊,雖然數量不多,遠遠沒有達到以戰養戰的目的,但曹時體諒到了天子的用意,不折不扣的執行天子的戰略意圖,卻讓天子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曹時畢竟是第一次獨自統兵,又統領了五萬步騎中的四萬,名將李廣卻只有一萬。知道內情的人不會有什麼想法,不明就裡的人難免會覺得這是天子偏向自己的姊夫,壓制李廣——雖然天子根本沒有這個意思。人心隔肚皮,有時候這種非議在所難免。

因此,曹時目前取得的戰果雖小,卻鼓舞了士氣,也讓天子稍微安心了些。他把關注的重點放在了李廣、王恢一路。

可是那一路的情況卻有些不明。李廣、王恢率領一萬精騎出武威之後,就再也沒有了消息。

天子爲此憂心忡忡,寢食難安。

天子不安,臣子更不可能安,哪怕是裝的,也要裝出一副與天子同心的模樣。所以不僅韓安國、嚴安等人幾乎晝夜不離天子左右,就連臥牀靜養的丞相田蚡都強撐着起來,不時的在天子面前露個面,安慰天子幾句。

樑嘯自然也不例外。雖然到目前爲止,天子還沒有授他官職,只是讓他像客卿一樣隨從左右,出謀劃策,他的作用卻遠遠超過了徐樂、主父偃等人,與御史大夫韓安國並駕齊驅。不過,他很少就具體的事務發表意見,只是在天子心情急躁的時候,適時的予以排解。

沒事的時候,他就在宮裡和霍去病練習射箭。

離開長安的時候,他爲了避免連累霍去病,已經代表桓遠,將霍去病逐出師門,但霍去病卻依然師兄長、師兄短的,即使是在天子面前也顧不避諱。一有空,他不是向樑嘯請教射藝,就是和郎官們比射,再不然就當前的戰事向樑嘯請教其中的用意。

天子討論戰情的時候他都在場,哪怕是半夜,他也會爬起來,靜靜地坐在一旁聽天子與衆臣討論,只是從來不發表意見。有什麼疑問,他會在私下裡向樑嘯請教,或者趁天子有空的時候直接問天子。

“師兄,爲什麼要減李將軍的兵力,兩萬人已經很少了,爲什麼還要減掉一萬?”霍去病歪着頭,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樑嘯。看得出來,他已經琢磨這件事很久了。

樑嘯不爲所動,鬆開手中的弦,一箭命中百步外的箭侯,這纔不緊不慢的說道:“說說你的分析。”

“好的。”霍去病清了清嗓子。“我聽說,匈奴人都是一人雙馬或者三馬,就是爲了保持馬力,隨夠隨時隨地投入戰鬥。師兄減掉李將軍萬人,應該是保證一人三馬的配置。只有如此,我軍的速度和體力纔會和匈奴人相當,甚至保持一點優勢。”

樑嘯點點頭。“還有呢?”

“一人一馬,最多隻能帶半個月的糧食,如果帶一個月的糧食,戰馬的負重太大,就難以保持速度,也走不遠。一人雙馬,走得稍微遠一些,但最多也只是一千里左右。如果是一人三馬,就可以將作戰範圍拓展到一千五百里以上。在必要的情況下,可以長驅直入兩千裡殺敵。”

樑嘯很詫異。“這是你自己算的?”

霍去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大部分是聽來的,我自己也推算了一下。我覺得他們想得太保守,總是自立足自備的糧食。其實如果膽子大一點,抓住戰機,以戰養戰的話,可以大幅度的增加作戰範圍,甚至可以縱橫整個草原。”

“爲什麼這麼說?全部靠奪取敵人的給養生活?”

“作戰肯定有傷亡,最後留下來的肯定都是最精銳的戰士。既然是最精銳的戰士,挨兩天餓也沒關係。兩天可以跑出三五百里,總不可能一點機會也碰不到。只要抓住戰機,奪取敵人的輜重,哪怕是吃他們的戰馬,也能堅持下去……”

樑嘯看着侃侃而談的霍去病,心中凜然。看來霍去病真是天生的戰士,而且是那種極度偏執的。他的戰術根本不在乎戰士的傷亡,只有一個目的,儘可能的殺傷敵人。不得不說,這個戰術和他後來的作戰實踐非常吻合。

霍去病耀眼的戰績背後是巨大的傷亡,甚至是高達七八成的傷亡率。這還是在天子將精銳都調到他麾下的情況下。其他人,包括衛青在內,就算想複製他的戰術也沒那基礎。當然,他們也做不到這麼極致,特別是李廣那種愛兵如子的將領。

可是,如果拋除道德因素,霍去病的成功卻不是偶然,他更符合戰爭的本意。多位名將都說過類似的話,能殺敵不算本事,能殺自己人才算本事。什麼是名將?能讓士卒不顧生死,即使傷亡慘重,士氣也不會崩潰,依然能勇往直前,這纔是名將。

霍去病顯然符合這樣的特徵,因爲不管傷亡有多大,他都能帶着部下由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相反,愛兵如子的李廣卻是由一個失敗走向另一個失敗。

“師兄?”見樑嘯不說話,眼神怪異的看着自己,霍去病訕訕的閉上了嘴巴。

“哦,沒什麼,你分析得很到位,我只有一點補充。”樑嘯掩飾地笑道:“行軍作戰,不僅要考慮雙方的戰士,還要考慮將領的心態。俗話說得好,將爲一軍之膽,將領的一得一失,很可能就決定着大軍的生死。”

霍去病若有所思,點點頭。

“李將軍是名將不假,可是他求戰心切,在雙方兵力相差無幾的情況下,他會主動挑戰。”身後傳來天子的聲音,略顯沙啞,透着說不出的疲憊。“可是,如果只給他一萬人,他就會謹慎許多。實際上,我軍人數雖然減少了一半,戰力卻得以保持。如此一來,面對同等兵力的時候,我軍的勝率會更高。”

樑嘯和霍去病連忙起身,躬身行禮。“陛下。”

天子走到樑嘯面前,伸手取過來樑嘯手中的黑弓。“我說得可有差錯?”

“陛下所言,句句直指要害。”樑嘯躬身道:“若論將將,陛下認了第二,誰敢認第一?”

天子眉毛微挑:“若論將兵呢?”

樑嘯微微一笑。“臣以爲,若論將兵,這兒的三個人之中,臣與陛下並列第二。”

天子目光微閃,啞然失笑。“我的意思是說,小去病不僅超過我,還超過來你?”

“若論天賦,我們不相伯仲。不過他的運氣比我好,我幼時頑少鄉里,十五歲才學習兵法,他卻是孩童之時就在陛下身邊,耳濡目染,這等際遇,又豈是臣敢奢望的。別說是臣,放眼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樑嘯這話既說得實在,馬屁又拍得不露痕跡,天子聽了,開懷大笑。“小去病,你可以努力,將來千萬不要辜負了你師兄的厚望。”

霍去病激動不已。“臣一定努力,不負陛下,不負師兄。”

“那……如果論射呢?”天子晃了晃手中的弓,勾住弦,用力拉了兩下,卻沒有拉開,臉有些泛紅。

樑嘯當仁不讓。“臣不敢欺君,就臣所知,臣當爲魁首。”

“你可別忘了,小去病在射藝上也比你早喲。”

“他是比臣,可是他沒有臣專心。”樑嘯自信地笑笑。“臣自從習藝至今,每天子時、辰時習射各一個時辰,從未間斷,誰能有這樣的恆心?”

天子怔了片刻,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怪不得你的射藝能如此出神入化,原來竟是這樣練出來的。南人有言,人而無恆,不可以爲巫醫。信哉,信哉。”

霍去病也愣住了,撓撓頭。

“寸有所長,尺有所短。臣以爲,沒有人能夠全知全能,總會有長處,有短處,陛下又何必自責。”

天子哈哈一笑,將弓塞到樑嘯手中。“好吧,既然如此,我以後就不和你談射藝的事了。將來等諸皇子長大,再請你授藝,你可不能推辭,要像傳授小去病一樣,傾囊相授才行。”

樑嘯心中一動。天子這句話看起來像是隨口一說,但天子是什麼人,他最清楚不過。這種朋友式的談話其實是最大意不得的,你既不能太正經,又不能完全把天子當朋友相待。

“陛下希望臣傾囊相授,但不知陛下許臣以什麼樣的身份面對皇子?師乎,友乎,臣乎?”

天子無聲地笑了。“既是傳授,當然要以師禮。”

“臣遵命。”樑嘯躬身施禮。

君臣二人會心而笑。

這幾句話看似隨意,其實大有深意。俗話說得好,師臣者王,友臣者霸,樑嘯問待皇子之禮,看似天子對皇子的期望,實則是確定雙方此刻的身份。如果以友的身份面對皇子,對天子就只能爲臣。如果以師的身份面對皇子,對天子就爲友,至少不是簡單的君臣關係。天子說當以師禮待皇子,其實就是承認他與樑嘯之間的某種平等關係,這也爲樑嘯目前的尷尬身份做了一個解釋。

樑嘯接受的不是未來的皇子師傅身份,而是天子之友的身份。

“我問你一件事。”天子想了想。“你在豫章時,曾經說過平陽侯有可能出仕,是從何而來的信心?”

樑嘯笑了起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就知道遲早有一天,天子會問他這件事。

“陛下,臣沒有說平陽侯可能出仕。臣只是說諸郎官若想征戰富貴,就要緊跟平陽侯。俗話說得好,如果成不了仙,騎不了龍,就跟着可能成仙的人,抓住龍鬚龍尾,即使是雞犬也有機會升天。”

天子大笑。笑了片刻,又調侃道:“若論成仙,淮南王可是最有可能成仙的人,你爲什麼不去淮南?”

樑嘯聳聳肩。“淮南王不過是個書生,葉公一般的人物,哪裡乘得了真龍,只怕嚇就嚇死了。他啊,還是做做學問比較好。”

天子歪歪嘴。“就像現在一樣?”

“就像現在一樣。”樑嘯點點頭,微微一笑。“陛下,如今淮南王手握琉璃、織錦、新紙,還有印書新法,他已經不在乎那些土地了。若天下諸侯王皆如此,推恩令不行而行,陛下可高枕無憂矣。”

天子微微頜首,心領神會。“沒錯,淮南王不愧是賢王,堪爲諸王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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