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雖然沒有立刻答應,卻有所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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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皋說得沒錯,劉安不是劉濞,他不過是個書生。別說是閩越那種窮地方,即使是比閩越富庶幾倍的淮南,他也沒能玩出什麼花樣來。既然他主動請求徙藩,何不成全了他,以免刀兵相見。
異姓王、功臣集團相繼消亡之後,削弱諸侯王是朝廷的既定方針。從孝文帝時開始,賈誼就開始建議削藩,到如今樑嘯、主父偃先後提出的推恩令,都是爲了這個目的而生。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大規模的推行,只是要等一個機會罷了。
淮南王劉安主動提出徙藩,無疑是一個大好契機。如果其他諸王能效仿劉安,主動提出將封地遠徙,諸侯王對朝廷的威脅就可以迎刃而解,至少可以大大的緩解,朝廷也能將那些封地收回來,財賦增加,可以調控的財力、物力都會有明顯的增長,對接下來的征伐也是一個利好。
天子摸着下巴,遲遲沒有說話。他雖然心動,警惕性卻未喪失。枚皋從廬山歸來,一見面就提出徙藩安定東南之策,他不得不懷疑和樑嘯有關。樑嘯和劉安是翁婿,他在這裡面起了什麼樣的作用?
他想出海?天子心裡欣然咯噔一下。他迅速聯想到樑嘯最近的一舉一動,越想越覺得可能性很大。他想了想,忽然輕聲笑了起來。“樑嘯的病情怎麼樣?”
“病沒什麼關係。”枚皋沒好氣的說道:“關鍵是懶。”
“懶?”天子很詫異。他預想了很多,唯獨沒有想到這個答案。
“是啊,他如今封邑五千戶,家產數千萬,廬山有別院,還在陛下賞的菜田萬畝,衣食無憂,一家人歡聚一堂,其樂融融,富貴已是人臣之極,自然不想再辛苦了。”
天子的嘴角抽了抽,一時不知道怎麼說纔好。他既覺得好笑,又有些說不出的羨慕。聽枚皋這麼一說,樑嘯簡直比他這個皇帝還自在啊。他還要爲各種事務犯愁,樑嘯卻舒舒服服的做起了田舍翁。即使他奪了他茂陵的田宅,他依然可以活得很安逸。
“豈有此理!”天子忍不住罵了一句。
枚皋和曹時都詫異的看着天子,不知道他在誰說豈有此理。霍去病也是一臉茫然,莫名其妙。
“年紀輕輕,就打算歸隱?”天子見狀,立刻醒悟過來,連忙辯解道:“他還有一點志氣嗎,就這麼歸老山林?”
枚皋、曹時哭笑不得,不知道怎麼接天子的話頭。現在說樑嘯沒志氣,不肯做事,那又是誰免了他的官,將他趕出長安的?他們心中腹誹,嘴上卻不敢指責天子,只好含含糊糊的附和着。天子也知道這事怨不得樑嘯,自己的指責實在是蠻不講理,不免有些訕訕。
氣氛一時有些窘迫。
“徙藩是大事,不能草率決定。”天子率先打破了沉默。“南越的事,我也需要再問問嚴安。如果南越真的不安分,的確需要做好安排。你們先商量河西的事吧,大軍出征,兵員調集、糧草,都是很麻煩的問題。特別是……”
天子搖搖頭,沒有再往下說。他擔心是的山東的水患,馬上就要到夏季了,雨水增加,水患會更加嚴重。在這個時候出兵西征,的確不是什麼好的選擇,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私下裡議論呢。
枚皋也沒有再堅持,他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天子採納不採納,他也不能勉強。
他向曹時解釋起河西的形勢,特別說明了西羌各部落的情況。他出使西羌的時候,與各部落的首領有過交流,知道哪些部落首領傾向於漢朝,又有哪些部落首領更願意和匈奴人打交道,區別敵我,可以分化羌人。如果能得到一部分羌人的支持,可以減少對輜重的要求。
曹時聽得很認真。他雖說是將門之後,但他上陣的機會很少,上次出征閩越算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統兵作戰。這次天子給他機會統領騎兵主力出征,他自然想抓住機會,立個大功。
君臣幾人說得投機,一直談到深夜。
隨後數日,天子又多次召集相關人員討論,枚皋以其對河西地理的瞭解,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每次討論都是衆人矚目的焦點,一時間名聲大噪。
——
竇嬰和董仲舒對面而坐,相顧無語。
天子正在討論西征的事,他們倆卻被有意無意的忘記了,閒來無事,只好談談學問。不過一想到眼下的處境,這學問也就沒了味道。不知不覺的,兩人開始長吁短嘆。
就在他們大感失落的時候,枚皋來了。他滿面笑容,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一見面就拱拱手,朗聲笑道:“竇君侯,董夫子,你們都在啊。”
竇嬰直起身子,愛理不理的說道:“喲,這不是枚少孺嘛。怎麼沒去討論兵事,有空來看我們這兩個老朽?”
枚皋哈哈大笑。“竇君侯,我們待會兒再聊,我先和董夫子說幾句。夫子,冠軍侯讓我給你帶幾句話,請你好好準備,他要正在向你宣戰了。”
董仲舒直皺眉。“他都去了廬山,還不依不饒?”
“他啊,做人如射箭,一旦盯上你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竇嬰開了個玩笑。“樑伯鳴要怎麼對付董夫子,難道他要和董夫子論射嗎。要是這樣的話,就不用比了,董夫子只能甘拜下風。要是論學問,嘿嘿,那可就不一樣了。以他那點學問,除了耍無賴,連董夫子的弟子都能勝他。”
枚皋眨眨眼睛。“竇君侯,你還就真的猜錯了,樑伯鳴就是要和董夫子比學問。我知道的不多,只聽到了一條,是有關祈雨的。”
董仲舒不安的扭了扭身子,神情尷尬。
“樑伯鳴說,孔夫子不語怪力亂神,董夫子卻大搞祈雨法術,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傳承的學問,又不知是真是假。如今夏季快到了,山東水患有加劇的可能,能不能請董夫子做個法,讓雨下得小一點,或者把雨挪個地方,比如下到西域的沙漠去,那裡可是缺水得很,就算整個大河都搬過去都沒事。”
董仲舒漲紅了臉,吱吱唔唔的說不出話來。
竇嬰見狀,連忙爲董仲舒解圍。“這求雨在人,得雨在天,靈與不靈,既要看人的誠意,也要看蒼天肯不肯應。如今弊政未改,上蒼震怒,就算是董夫子願意施法,也未必能行的。”
枚皋戲謔地眨眨眼睛。“董夫子,是這樣嗎?”
“呃,呃。”董仲舒連連點頭。
“我卻聽說,這靈與不靈,其實還是要看求雨者誠與不誠。古代大巫祈雨,之所以百試不爽,是因爲他們都懷有以身事神的決心,求雨時會將站在柴堆之上。天不下雨,他們就以身自焚……”
董仲舒臉色大變,脫口而出。“枚少孺,你究竟想幹什麼?”
“沒想幹什麼啊,只是想知道你這祈雨的法術究竟是真是假。董夫子,這裡也沒有外人,你能不能說句真話,這祈雨的法術,究竟是靈,還是不靈?”
董仲舒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說靈,枚皋就要他去施法止雨,解山東水患。如果說不靈,他豈不是自打耳光?在江都的時候,祈雨的法術他可做得不少,而且寫進了他打算傳世的鉅著之中,連抵賴都沒機會。
“你……你,這是樑伯鳴的手段麼?”
“是不是樑伯鳴的手段,並不重要,真相纔是最重要的。”枚皋緊緊的咬着董仲舒不放。“你能給句痛快話麼,究竟是靈,還是不靈?”
董仲舒惱羞成怒,長身而起,準備不戰而遠。枚皋橫行兩步,攔住了他。董仲舒大怒:“枚少孺,你也是讀書之人,欲對長者無禮麼?”
枚皋笑了。“夫子言重了,我怎麼會對你無禮呢,只是有些話還沒說完,想請你留步。”
“還有什麼話,過些日子再說不行麼,非要今天說?”
枚皋也不理他,轉身讓人拿來一疊紙,雙手送到董仲舒面前。“夫子,這是樑伯鳴讓我轉交給你的新紙,請你收好。”
“新紙?”董仲舒拈起一張紙,臉色微變。這紙的手感太好了,與常見的粗麻紙判若雲泥,絕非尋常之物。樑嘯送他新紙幹什麼?
“沒錯,這是淮南王府新制的紙,比竹木簡更便於書寫,價格卻比帛書便宜很多,最適合寫鴻篇大論。嘿嘿,他希望夫子早做準備,將你的依據寫下來,以免準備不足,倉促應戰。”
董仲舒瞪了枚皋一眼,哭笑不得。不管怎麼說,樑嘯給他送禮,而且是這麼好的紙,的確是一份心意。細說起來,樑嘯除了在學術上不依不饒之外,對他並無失禮之處。上次去拜訪他,還給他帶了一份豐厚的禮物。
“我收下了。”董仲舒叫過一個弟子,捧着新紙,落荒而逃。
枚皋站在門口,恭送董仲舒。竇嬰連連搖頭。“你這小子,和樑伯鳴走得太近,連說話都像他了。”
“竇君侯,董夫子走了,我們好好的聊一聊吧。”
“算了。”竇嬰連連擺手。“我可沒興趣和你說那些巫術。”
“不說巫術,也不說陰謀,說陽謀。”
“陽謀?”竇嬰眉頭一挑,精神起來。
“沒錯,陽謀。”枚皋也收起了笑容,神情嚴肅。“竇君侯,你雖說也信奉儒家學術,可你與董夫子不同。我想請問你一句,在你看來,董夫子的天人三策是利是害?”
竇嬰眉頭微蹙,沉默良久。枚皋這一句話單刀直入,一下子擊中了他的要害。如果說是幾年前,他可能根本不會考慮這個問題。可是現在,他不得不承認,儒家雖說看起來比黃老之道更適合朝廷的需要,但也只是適合朝廷的需要罷了。對朝廷以外的人,似乎都不是什麼好事。
董仲舒的天人三策究竟講了什麼,他心裡一清二楚。董仲舒究竟想幹什麼,他同樣一清二楚。董仲舒能幹什麼,經過這一段時間的觀察,他也大致看得清楚。
儒者想取得“代天言命”的權利,要看天子願意不願意。天子願意聽,你的理論就是理念,天子不願意聽,你的理論就是廢話,說不定還會招來殺身之禍。
這絕不是儒者想要的,也不是董仲舒想要的。
“不用儒家,還用黃老嗎?”
“當然不能。”枚皋說道:“不過,也不能一棄了之。如果非彼即此,黃老未必就比儒家差。別的不說,至少淮南王府能造出樓船,能造出新紙,可是儒家能幹什麼?祈雨?”
竇嬰忍不住笑出聲來。“那你們的意思是?”
枚皋沒有直接回答竇嬰的問題,反過來問了一句:“竇君侯,你知道太史令最近在忙什麼?”
竇嬰想了想。“聽說在觀星,天祿閣有一隻大號的千里眼,他用那隻千里眼觀星,有些新發現。”
“不是有些新發現,而是有大發現。”枚皋歪了歪嘴。“一旦這個新發現公佈於衆,現在所有研究星象的學者都要失業。天下只有淮南王和太令史有資格解說天象,因爲只有他們有這樣的千里眼。”
竇嬰眉毛聳起,驚訝不已。“這麼嚴重?”
“沒錯。沒有千里眼,我們看到的星象只是一郡一縣,有了千里眼,我們能看到的卻是整個大漢,你想想看,一個從來沒有出過郡縣的人,有資格和遊遍大漢的人討論見聞嗎?更別說大漢之外,還有更廣闊的未知天地。”
竇嬰倒嘆一口冷氣,不禁爲董仲舒擔心起來。天人感應的基礎是對天地的瞭解,星象是重中之重。如果董仲舒連看到的天都只是一小片天,那他的天人感應豈不是坐井觀天的臆語?
他看了枚皋一眼,忽然覺得後腦勺一陣寒意。眼前的枚皋和遠在豫章的樑嘯在佈一個大局,這個局要對付的不僅是董仲舒,他們所謀甚大。他們要動搖的是天下人的信念。
好在是陽謀,不是陰謀。竇嬰莫名的感到一陣慶幸。以他多年的爲官經驗,他就算猜不到樑嘯、枚皋的真正用意,也知道他們究竟在與誰爲敵。
竇嬰權衡再三,心生怯意。“我老了,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這件事關係到大漢的國運,也關係到天下人的福祉。沒有竇君侯這樣的前輩坐鎮指揮,很難有成功的希望。”枚皋長身而起,深施一禮。“請君侯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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