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澤東百餘里,一座隱蔽的無名山谷中,樑嘯站在灌木叢後,又一次舉起千里眼,觀察着東面的草原,然後又掉過頭,看了看四面的草原。
草原上一片祥和靜謐,連一隻飛鳥都看不到。
樑嘯嘆了一口氣,收起千里眼,從荼牛兒手中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在嘴裡含了片刻,慢慢地嚥了下去。“軍中將士可有什麼閒話?”
荼牛兒吧噠了一會兒嘴。“當然有。”
樑嘯歪了歪嘴。“你呢,怎麼想的?”
荼牛兒撓了撓頭。“我也想不通。不過,我相信你不會吃虧,肯定憋着什麼壞呢。”
樑嘯瞪了荼牛兒一眼,把水囊塞到他的懷裡,欲言又止。
隨李廣向東急行了百餘里,他越想越覺得不妥。留下程不識一人面對匈奴單于,實在算不上穩妥。李廣的計劃是迅速擊潰樓煩王部,然後再集中兵力與匈奴單于對決。可是,別說是韓安國部的步卒,就算是配備三匹馬的騎兵,在數日內往返千餘里作戰,體力也必然消耗不小。
到了那時候,還能和匈奴單于率領的主力抗衡嗎?如果敗了,後果不堪設想。騎兵對決,一旦戰敗,被匈奴騎兵追殺,那就是一場災難。
所以樑嘯找到了李廣,反覆分析,希望率領三千精騎留下,隨時準備接應程不識。在必要的時候,還能爲李廣提供預警。
李廣答應了。一方面樑嘯的謹慎並非沒有道理,另一方面留下三千騎對他沒有決定性的影響。少了樑嘯這個少年成名的競爭對手,其他將領還能多分一點功勞。
所以,樑嘯現在留在這裡,並非如荼牛兒憋着什麼壞,而是基於一種強烈的危機感。
這場大戰。雖說有三員宿將在前,但他卻是名符其實的始作俑者。歷史上,漢匈第一戰是一場徒勞無功的伏擊戰。漢軍主動出擊還要落後幾年,四將軍各率萬騎出擊。最後只有衛青取得了斬首數百人的戰績。如今,因爲他的出現,漢軍第一戰就出動了十萬步騎。
他一戰成名,少年富貴,風光的背後,不知道爲自己爭取了多少嫉妒,再加上與丞相田蚡爭妻,他得罪的人遍佈朝野。一旦失手。落井下石的人數不勝數。所以,這一戰不能敗。不僅不能敗,還要勝得可圈可點。如此,天子纔有面子。天子有面子,他才能活得滋潤。
可是,匈奴單于一到,這一切都有可能化爲烏有。他怎麼可能不緊張,怎麼可能像李廣以及其他將士一樣,一心想着去搶人頭。
他可是領着裨將的工資,操着統帥的心啊。
樑嘯再一次舉起了千里眼。“告訴兄弟們。安心休息,有他們砍人頭的時候。”
荼牛兒應了一聲,給身邊的親衛們使了一個眼色。有親衛轉身離開。傳達軍令。他沒有看到,樑嘯的眼角不經意的跳了一下,露出幾分不安。
十幾匹快馬出現在地平線上,迅速接近。
樑嘯放下千里眼,對龐碩擺了擺手。龐碩會意,帶着幾個傭兵衝下了山坡,攔住了那些騎士。
見是龐碩,騎士們又驚又喜,跟着龐碩上了山。其中一人來到樑嘯的面前。沒等樑嘯發問,他就拜倒在地。“樑君侯。匈奴單于來了。”
樑嘯後腦勺一陣涼意。匈奴單于來得比他們估計的還要看,看樣子是遇到了白羊王。知道河南形勢吃緊,趕來馳援的。
樑嘯強自鎮靜。“有多少人?”
“具體數目還不清楚,至少在三萬騎以上。”騎士啞着嗓子。“他們來得非常快。程將軍擔心他們會分兵馳援樓煩王,所以讓我們通知李將軍,讓他小心戒備。”
樑嘯眯起了眼睛,頭皮一陣陣的發麻。程不識的擔心和他一樣,如果匈奴人選擇不理會程不識,而是馳援樓煩王,不管是李廣還是韓安國都將面臨重大壓力,甚至可能是滅頂之災。匈奴單于的王庭精銳可不是白羊王、樓煩王的部下可比,他們的戰鬥力要強得多。
無論如何都要拖住他們,爲李廣、韓安國爭取時間。
“你還是按照老計劃,去通知李將軍。小心一點,你們隨時都有可能遇到匈奴潰兵。”
騎士連連點頭,轉身去了。
樑嘯思考了很久,找來謝廣隆。“你辛苦一趟,帶幾個熟悉環境的兄弟深入草原,搞清楚單于的真實兵力,特別是要搞清楚有沒有其他的援軍。”
“喏。”謝廣隆興奮的應道。
“你把這個帶上。”樑嘯取出千里眼,塞在謝廣隆的手中,又不捨的拍了拍。“離匈奴人遠點,不要貪功。你的富貴等着你呢,留着命衣錦還鄉。”
謝廣隆大笑。“都尉放心,我在草原上來來去去多少回了,沒有人比我更知道怎麼和匈奴人捉迷藏。都尉要是不放心,派兩個箭手給我吧。”
樑嘯答應了,派火狐和另外一個傭兵箭手與謝廣隆同行。他們的任務很簡單,就是在發生遭遇戰時爲謝廣隆提供遠程打擊支援。
干係重大,謝廣隆不敢怠慢,立刻出發。
樑嘯隨即又派出人通知程不識,他就在百里之外,隨時可以馳援,讓程不識不要太緊張,以爲自己孤立無援,做出錯誤判斷。
——
大營中,程不識站在一輛大車的頂上,舉着千里眼,看着天邊黑壓壓的人羣,心頭涌過一陣苦澀。
好容易掙了點軍功,這次怕是要扔在這裡了。匈奴人兵強馬壯,來得突然,就算李廣、韓安國現在已經擊潰了樓煩王,也來不及馳援。
也許不來更好一點,漢軍已經出征近半個多月,接連大戰,傷亡接近三成,已經成了疲軍,面對剛剛進入戰場的匈奴主力,他們沒什麼優勢可言。
我該怎麼辦?程不識反覆權衡,左右爲難。
礙於軍令,軍中將士各司其職,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可是程不識知道,驟臨大敵,他們現在也很緊張,只是畏懼軍法,纔沒有一鬨而散。等雙方接戰,傷亡增加,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被恐懼擊垮。
就在這時,樑嘯的信使趕到。
得知樑嘯就在百里之外,程不識莫名的鬆了一口氣。雖然相對於源源不斷趕來的匈奴人而言,三千騎微不足道,可統領他們的人是樑嘯,這給程不識增添了幾分信心。
樑嘯是創造出千里奔襲,接連兩次以少勝多,挫敗匈奴主力的奇蹟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沒有隨李廣東行,說明現在的情況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程不識略作思索,召集衆將議事。在驚懼不安的衆將面前,程不識傳達了樑嘯的軍報。
得知自己並不是孤立無援,樑嘯就在百里之外,瞬息可至,衆將明顯鬆了一口氣。趁着這個機會,程不識笑道:“諸君,這是上蒼對我們的恩賜。我老了,再打幾年就要解甲歸田。可是你們還年輕,如果這一次打出威風,打出名頭,你們也許有和樑伯鳴並肩作戰的機會。”
衆將哈哈大笑,既減輕了些許壓力,又多了幾分豪氣。樑嘯能夠少年成名,我們爲什麼不能?
激起了衆將的鬥志後,程不識趁熱打鐵,安排任務,準備與匈奴人死嗑。
——
軍臣單于端坐在馬背上,看着遠處的漢軍大營,濃眉緊皺。
白羊王騎着一匹青馬,縮着身子,形容憔悴,眼中充滿血絲。一時大意,他被漢軍擊潰,三萬騎兵損失過半,豐饒的河套牧場又被李廣、樑嘯奪走,如今的他就是一個喪家之犬。如果不是半路上遇到單于,他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兒。
儘管如此,他還是受到了很多無情的嘲笑。匈奴人信奉強者,沒有了實力,就沒有了尊嚴。
“那就是程不識?”單于用馬鞭指着遠處飄揚的大纛,撇了撇嘴,毫不掩飾語氣中的輕蔑。
“是的,他就是程不識。”白羊王艱難的嚥了口唾沫。
“程不識又不是李廣,有什麼好怕的。”一個小王滿不在乎的說道:“你連他的陣地都無法擊破,難怪會被漢人打得鼻青眼腫。”
“他背水立陣,我能有什麼辦法?”白羊王不服氣的說道。
單于斜睨着白羊王。“那現在他不是背水立陣了,你能攻破他的大營嗎?”
白羊王猶豫了片刻。他知道單于這是給他機會。如果他不能證明自己的勇氣,那他就不配擁有這片牧場,只能讓給別人。河套水草豐茂,他可省不得放棄這塊寶地。
他咬着牙,用力的點點頭。他還有一萬多騎,有單于的支持,有機會攻破程不識的大營。只要立了功,得到戰利品,他還能重振雄風。況且他自己也一直不服氣,覺得自己只是一時大意,並非實力不夠。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能一雪前恥。
“那好,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不能證明自己的勇氣,就把機會讓給別人。”
“多謝單于。”白羊王撫胸施禮,帶着衛士回到自己的隊伍中。單于回頭看看其他人,又問了一句:“有李廣和樑嘯的消息嗎?”
“沒有。”太子於單大聲說道:“三十里之內,都沒看到其他漢軍的影子,應該是去抄樓煩王的後路了。”
單于皺了皺眉。“請大屠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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