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大招風,這個道理樑嘯懂。
一直以來,他都不想太過招搖。他苦練箭術,想以軍功出仕,一方面是因爲軍功是唯一能滿足老孃封侯的辦法,另一方面也是因爲軍中是掩藏穿越者身份的最好場所。軍中多粗漢,他就算說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話,也不會引起人的注意,最多說他聰明。讀書人則不同,他們很可能從他的思維方式發現一些與衆不同的端倪。
可是,天子現在卻要將他樹立成典型。
他能理解天子的良苦用心。要想驅逐匈奴,開疆拓土,就必須擁有大量的戰士,民衆有從軍之心。可是用於獎勵軍功的軍功爵已經淪爲雞肋,根本無法起到這樣的作用。爲了再次激起民衆從軍立功的熱情,他要樹立一個以軍功平步青雲的典範。
可是,樑嘯自己清楚,不管天子如何努力,他都無法讓軍功爵再次擔負起這樣的使命。因爲這時候的軍功爵已經不是秦朝建立的軍功爵,不管如何努力,普通人都很難通過積累軍功走上人生巔峰,像他這樣通過軍功封侯的人更是屈指可數。
等狂熱過後,人們反應過來,他將成爲衆矢之的。在此之前,他這個典型要不折不扣的配合天子表演,不說每戰必前,至少也要參加絕大多數的戰事,想退都不行。戰場兇險,流矢又不管他是不是典型,是不是穿越者,誰知道什麼時候,哪一枝流矢會要了他的命。
今天的榮耀,很可能要用他的生命來贖還。
可是樑嘯根本不想這麼幹。實際上,封了侯之後,他已經想退休了。不愁吃,不愁穿,有錢有閒,醇酒美人,香車寶馬,這人生多美好啊。何必再去拼命。再去忍受那種掙扎在生死之間的痛苦和磨難?
見樑嘯眼神複雜,枚皋有些幸災樂禍。“是不是想起老子的教誨了?”
樑嘯翻了個白眼,昂着頭,故作瀟灑地揚長而去。
枚皋充滿同情地長嘆一聲。
——
正如枚皋所說。接連幾天,樑家賓客盈門,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來了。每天都有人來祝賀,禮物堆滿了後院的幾個房間。開始的時候,樑嘯母子還很興奮的清點,到後來,他們連看的興趣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個不斷增長的數字。
樑嘯很快就擁了超過五千金的家資。現在,他不再愁如何養活那些人了,他愁的是自己要死多少次才能還掉這些債——當然不是還給送禮的人,而是還給天子。
五天後,樑嘯陪着老孃趕往長安謝恩。
在未央宮門口。樑嘯受到了往日同僚們的祝賀。郎官們圍着他,七嘴八舌,眼光熱烈。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們知道李當戶和李舒昀都封了侯,西行的郎官們幾乎也都得到了賞賜。在他們看來,從軍征戰,立功封爵已經是一個捷徑。那些曾經和樑嘯一起出使東甌,最後卻未能隨李當戶西行的人眼中充滿了後悔之意。
和同僚們說了一陣閒話,約定時間請他們喝酒,樑嘯帶着老孃進了宮。
天子很快接見了他們。
天子心情很好。勉慰了樑媌幾句,便讓人帶她去拜見王太后和陳皇后。樑嘯卻被留下了。
“進宮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到郎官們的心氣不一樣?”
樑嘯點點頭,卻又說道:“臣只怕他們將來會失望。”
天子眉頭一挑。笑了起來。“看來你還沒有被富貴衝昏頭嘛。居安思危,不錯。”
樑嘯苦笑。“陛下有解決之道了?”
“目前還沒有,但是這個問題,我已經想到了。你在收錢的這些天,我們一直在商討這些問題。”天子話鋒一轉。“董夫子又來了幾次,他說《公羊春秋》雲:太平之世當治夷狄。使天下遠近小大若一。你覺得如何?”
樑嘯想了想。“他這是願意支持陛下征伐的意思麼?”
天子笑着點點頭。“是的。他被你搶白之後有些變化。我原來還擔心他和那些老夫子一樣迂腐不化呢。”
樑嘯撇了撇嘴,極其不屑。天子見狀,忍不住哈哈大笑。“怎麼,你還是不喜歡他?”
“陛下,臣以爲,他如此輕率的轉變思想,正如他之前莫名其妙的堅持一樣,都不是一個真正的學者應有的操行。如果他之前的理論真是深思熟慮所得,就不會輕易更改。如果他之前的理論並不成熟,他堅持得就毫無意義。這樣一個朝三暮四的人,怎麼能有真正的學問。”
“樑嘯,你太憤世嫉俗了。”天子收起笑容,批評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董夫子畢竟是長者,你如此尖酸刻薄,不覺得太過份嗎?”
樑嘯暗自嘆息,只好閉嘴不言。董仲舒說的道理對不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道理合了天子的胃口,倉促駁斥,只會適得其反。
“對了,太史令得了千里眼,極是欣喜,弘願要重修星圖。不過千里眼視物有些變形,放大得也有限,能不能再改進一些?”
樑嘯心頭一動。“陛下,何不與淮南翁主商量一下?千里眼是她發明出來的,她也許能解決這個問題。”
“爲什麼要找淮南翁主,你不行嗎?那道題淮南翁主都解不開,是你解出來的。”
“陛下,臣也沒解出那道題,是東方朔從西夷書籍裡得到的靈感。再說了,解題與做千里眼並不完全是一回事。在這方面,恐怕沒有人比淮南翁主更有經驗。”
天子非常失望。他沉默了片刻,搖搖頭。“那還是讓考工室試製一下吧。”
樑嘯很奇怪。“陛下,只是幾句話的事情,爲什麼要讓考工室費心費力的研究?”
天子反問道:“大戰在即,我需要更多的千里眼,難道都要向淮南索取?這樣的利器難道不該掌握在自己手中嗎?”
樑嘯無言以對。天子的考慮有道理,這種關鍵技術的確不能掌握在別人手中,特別是有敵意的淮南王。
“你通曉西夷文字,有空就多翻檢那些書,看看裡面有沒有相關的記載。既然琉璃本是西夷所制,裡面總該有一些線索吧。”天子想了想,又道:“我召月氏、大宛的質子與你一同研究,月氏質子巴圖對你讚譽有加,你們應該能合作得來。”
樑嘯暗自悲嘆。這種具體的技術真不是我的長項啊。
——
謝完了恩,樑嘯接回老孃,一起回家。一路上,樑媌沉默不語,樑嘯問了幾次,她都搖頭不說。樑嘯有些着急,生怕老孃又在宮裡受了什麼氣,好事變成了壞事。他再三追問,樑媌熬不過,這才說道:“我看皇后面相,不像是不能生育之人,怎麼會無子呢?”
樑嘯鬆了一口氣,“撲嗤”一聲笑了。“阿母,你什麼時候會看相了?皇后無子,不是她的問題,難道是天子的問題?如果是天子有問題,那衛子夫怎麼能生女兒?”
“除了衛子夫,宮裡那麼多女人,爲什麼一個都沒生?”
樑嘯啞口無言,忽然覺得有些怪異。
見樑嘯神色詭異,樑媌反過來安慰道:“好了,你也別想了。正像你說的,我又不會看相。皇后無子,館陶長公主不知道有多着急,她肯定請過無數名醫、相士,他們都沒看出問題,我又能看出什麼。”
“阿母,不帶這麼嚇人的。”樑嘯誇張的拍了拍胸口。老孃這句話可真把他嚇壞了。“你這話,可是對誰都不能說,宮裡的事情可不是說着玩的。”
“這還要你提醒?”樑媌不屑地瞪了樑嘯一眼,伸手給了樑嘯一個後腦瓜。“你阿母……”說着,她突然覺得不對,又硬生生的閉上了嘴巴。
樑嘯突然想起館陶長公主那天對他說的話,便試探道:“阿母,你……真有一個姊姊在樑王宮?”
樑媌含糊的哼了一聲,突然轉過頭,伸手撩開車簾,眼神一縮,又扯了扯樑嘯。樑嘯湊了過去,看了一眼。他們已經到了便門橋,橋邊的柳樹下,停着一輛馬車。馬車很簡樸,什麼標誌也沒有,看起來就像是普通人家出來踏青的。
可是,趕車的車伕很眼熟,分明是淮南王府的門客鄧國斌。
“淮南翁主?”樑嘯忽然覺得心跳如鹿撞,臉也有些熱。
樑媌斜睨着他,似笑非笑。“你要去見她麼?”
樑嘯嚥了一口唾沫。劉陵如此低調,他如果裝沒看見,也說得過去。可是分明看到了,又知道劉陵很可能是爲他着想,如此裝聾作啞,是不是有些太過份了?
“阿母,你說呢?”
樑媌看着車外,幽幽地說道:“嘯兒,你已經長大了,該自己做決定了。”
樑嘯舔了舔嘴脣,又看了外面一眼,咬咬牙,拍拍車壁。車伕長吁一聲,勒住了馬,停下車,樑嘯推開車門,探頭四處看了看,見四周無人注意,便跳了下去,大步走向劉陵的馬車。
鄧國斌看見他,無聲地笑了起來,指了指後面,揚起了馬鞭。樑嘯走到車後,剛準備擡手敲門,車門打開了,露出半張素面朝天,宜喜宜嗔的臉。
“樑君侯,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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