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
天子看着那些跋涉萬里的大宛馬,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
漢馬大體屬於中原馬,用來挽車負重比較多,對力量的要求大於對速度的要求,所以漢馬大多體格粗壯,馬頸較平,身高常在五尺五寸左右。能達到五尺七八寸的馬就算是好馬。爲了防止好馬流失,景帝中元四年,御史大夫衛綰曾經上奏請天子下詔,禁止五尺九寸以上的馬出關。
即使貴爲天子,所乘的馬也不過六尺左右,已經是難得的好馬。當初李椒輸給樑嘯的青驄馬也是如此,價值十金,而且有市無價,若非湊巧,很難買到這麼高大的馬。
而眼前這些大宛馬身體高大,無一不在六尺五寸以上,有兩匹甚至高達七尺。除了高大之外,與漢馬相比,這些大宛馬頭小而長,頸挺而弓,四肢修長,臀尻圓壯,不用奔馳,僅看其體型就讓人覺得輕捷善走。
不僅是郎官們的坐騎,就連天子的御馬都被比了下去,黯然失色。在場的這些郎官不少都來自邊郡,但他們也沒看過如此高大的馬,一時都看得癡了,恨不得搶一匹過來騎騎。
李舒昀很得意,這些郎官們的眼神他早就習慣了。這一路走來,有無數人對這些種馬露出如此貪婪的神情。在隴關的時候,隴關都尉就想勒索一匹,直到李舒昀告訴他這是獻給天子的馬才悻悻作罷。
“好馬,好馬。”天子興奮不已。“能騎麼?”
“當然能騎。”李舒昀上前,挽住一匹棗紅馬的繮繩。“這大宛馬不僅強壯善體,而且聰明,通曉人性。來的路上,我們就曾經騎着它們作戰。不論是烏孫人還是匈奴人,他們的戰馬都無法與之相比。”
天子大喜,翻身上馬。輕抖繮繩,那馬就邁開四蹄。輕快的奔跑起來。
李當戶、韓嫣不敢大意,連忙上馬,緊緊追趕。
李舒昀也拽過一匹大宛馬,追了過去。他很快就超過了李當戶和韓嫣,追上天子。天子聽到馬蹄聲,回頭看了一眼,見是李舒昀,而李當戶和韓嫣已經落下數十步。他心中歡喜。大聲說道:“我們比一比?”
“唯!”李舒昀大聲應喏。
天子伏下身子,輕揮馬鞭。青馬加速,風馳電掣般的向前奔去。李舒昀緊緊跟上,兩人一前一後,在上林苑的林間小道一路急馳。李當戶和韓嫣一看,頓時叫苦。他們本來就追得有些吃力,現在天子全速奔跑,他們更追不上了。
片刻之間,天子和李舒昀就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之中。
兩人大急,不約而同的揮鞭猛抽坐騎。全力追趕。上林苑中野獸甚多,天子騎的又是不怎麼熟悉的新馬,萬一遇到野獸。馬驚了,傷了天子,那可不得了。
兩人追得氣喘吁吁,坐騎渾身是汗,也沒能追到天子和李舒昀。正當他們焦急萬分的時候,前面傳來了輕快的馬蹄聲,天子和李舒昀又跑回來了。兩匹大宛馬步履輕鬆,連汗都沒有出。
“果然是好馬。”李當戶脫口而出,讚了一聲。
“好馬。”韓嫣兩眼放光。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脣。
“好馬。這不是一般的馬,這是天馬啊。”天子走到跟前。看到李韓二人的神情,不由得哈哈大笑。又放聲高歌:“太一貢兮天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騁容與兮跇萬里,今安匹兮龍爲友。”
“好歌!”韓嫣鼓掌而笑。“陛下,此歌何名?”
天子眨眨眼睛。“此歌乃爲天馬所作,當爲天馬歌。”
“好一曲天馬歌。”韓嫣大聲道:“當付樂人譜曲傳唱,以明陛下徠遠之德。”
天子滿意地點點頭,又笑道:“這些天馬乃是樑嘯、李舒昀等人歷經辛苦,由大宛得來,與我何干?難道我要與他們爭功嗎?”
“陛下所言甚是。陛下有德,所以臣下有功。”韓嫣擠了過來,與天子並肩而行。“若非我大漢聲威,大宛人豈能懾服獻馬?所以說,先有陛下之德深,方有樑嘯之功大。”
李當戶和李舒昀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的撇了撇嘴。
天子心情大好,與李舒昀、郭文斌談了很久。李舒昀主要彙報在西域的戰事經過,郭文斌則彙報西域的商道,並獻上寶玉一匣。天子更加歡喜,當場任命郭文斌爲郎。郎雖然不是什麼大官,可是對於商人出身的郭文斌來說,能夠爲郎就是邁入了仕途,而這正是他父親郭禹多年的希望。
郭文斌心滿意足。
李舒昀隨即又彙報了在路上遇到東方朔的事。他對天子說,大宛富庶而弱,月氏也大不如前,恐怕對付不了匈奴人。如果大宛落入匈奴人之手,匈奴人的實力大增,對大漢來說,絕非佳音。
“可是西域那麼遠,你們四月出發,七月底纔到長安。朝廷就算能派出大軍,也來不及趕到那裡啊。再者,萬里遠征,不論是準備糧秣,還是徵集兵員,都需要好幾個月。遠水難解近渴啊。”
“陛下所言甚是,派遣大軍遠征,的確不太可能。可若是派遣數十百人西行,還是來得及的。一人三馬,晝夜兼程,可日行四五百里,不過月餘就可以趕到大宛。”
天子皺起了眉頭。“一百人能起什麼作用?”
“陛下,大宛並不缺兵,只是缺少能夠統兵的將領。臣與樑嘯西行,在商人的支持下招募牧民及傭兵,如今已經有步騎近千。若陛下能派遣百餘通曉戰陣的郎官西行,輔助樑嘯,就像當初在會稽與越人作戰一樣,組建萬人左右的精騎,再加上月氏人、大宛人的兵力,足以和匈奴人周旋。”
天子眼神一閃,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
李舒昀眼巴巴的看着天子,心急如焚。過了一會兒,天子突然說道:“你剛纔說,還有一位叫巴圖的月氏王子與你們同行?他在何處?”
李舒昀大惑不解,卻不敢怠慢,連忙說道:“臣糊塗,請陛下恕罪,容臣爲陛下引見。”
——
李舒昀來到淮南邸,求見淮南翁主劉陵。
因爲關心西域的事,劉陵一直沒有離開長安。得知李舒昀求見,她立刻讓人將李舒昀帶了進去。
李舒昀奉上樑嘯託他帶回的禮物。劉陵喜不自勝,顧不是李舒昀在場,打開看了一眼,見是一部書,不由得愣了一下。“這是何物?”
“是一部書。”李舒昀說道:“據樑大人說,這是希臘哲人的畢生心血,與老墨相通,卻又別具特色。如果能相互參看,能窺天地大道。”
“這麼高深?”
“是的,大人曾說,天下唯有翁主能明此道,人書兩幸。”
劉陵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心翼翼的將書收好,問起了在西域的情況。李舒昀不厭其煩,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其他都還好,只有提到大宛公主洛緒麗的時候,他有些侷促。劉陵敏感的意識到了其中的問題,笑而不語,眼神卻有些不善。
李舒昀心裡本來就有鬼,看到劉陵這副表情,更加不安,連話都不會說了。劉陵見了,也有些不好意思,主動岔開了話題。李舒昀靈機一動,把今天見駕的經過說了一遍。他非常疑惑,天子明明對大宛非常感興趣,爲什麼不肯派遣郎官西行。
劉陵聽了,搖搖頭,長嘆一聲。“你操之過急了。天子是不會派人的。”
李舒昀心裡一涼。“爲何?”
“你們數人西行,就能建千餘步騎,影響西域的局勢。若有萬騎,豈不獨霸西域?萬里迢迢,掌控不便,萬一尾大不掉,你們在西域稱王稱霸,如何處置?如今朝廷連同姓王都容不得,豈能再立一個異姓王。”
李舒昀大吃一驚,驚聲道:“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樑嘯所行之事,哪一件不是膽大妄爲?”劉陵眉頭緊鎖,憂心忡忡。“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話是有道理。可是從朝廷的角度來說,任何一個敢自作主張的人都是潛在的危險,都是潛在的不馴之臣,本事越大越危險。你忘了周亞夫麼?”
李舒昀倒吸一口涼氣,愕然半晌,離席拜倒在地。
“請翁主指點。”
劉陵低下頭,撫着手中的錦盒,苦笑道:“東方朔說得沒錯,他果然是精於天道,昧於人心。費心費力,卻給自己惹了一個大麻煩而不自知。”
李舒昀滿臉冷汗。樑嘯沒想到,他也沒想到,只當是吃了這麼多苦,立了大功,回到長安就等着升官加爵。天子當場賞了郭文斌,卻沒有宣佈對他的賞賜,他還沒意識到危險。現在劉陵一語驚醒夢中人,他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
不僅如此,他還把樑嘯給害了。爲了鼓動天子派遣郎官西行,他誇大了樑嘯的實力,給樑嘯惹來了麻煩。周亞夫,一想到這個名字,李舒昀就覺得脖子涼嗖嗖的,直冒寒氣。
劉陵沉吟良久,忽然擡起來。“你剛纔說韓嫣喜歡那大宛馬?”
“所有人都喜歡大宛馬,只是他更加貪婪罷了。”
“你還有大宛馬麼?”
“沒有。全部獻給陛下了。”
劉陵跺足長嘆。“你怎麼這麼不懂事?明知韓嫣喜歡這馬,也不給他留一匹。他若是在天子面前說一句不是,你們所有的功勞都付之東流。”
李舒昀恍然大悟,臉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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