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晉陽。
當天晚上,李弘在關隘內設宴,給王澤、田豫、祭鋒等人接風。
風雪太過疲勞,早早帶着李秀回房休息。待風雪離開後,李弘笑着問道:“按照行程,你們開春就能返回,爲什麼遲延了四個多月?大漠、遼東、扶余等地有什麼事嗎?”
王澤、田豫、祭鋒三人互相看看,臉上笑容漸斂,神情忽然變得凝重起來。
“這一年多來,我們走遍了大漠、遼東、扶余等地,感覺塞外暗流涌動,風雨欲來啊。”王澤心情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在大草原上,我們這顆心一直懸着,擔心大軍遲遲不能攻克洛陽,直到我們看到大將軍出現在句注要塞,知道洛陽已經攻克,我們這顆心才放了下來。”
李弘似乎早有所料,對王澤的話並沒有感到十分吃驚,他摸了摸頜下短鬚,淡淡地說道:“這幾年,柯比熊鋒芒畢露,不但吸引了我們所有的注意力,也把大漠上暗藏的危機遮蓋得嚴嚴實實。這次我讓柯比熊帶着軍隊去河西,目的就是想把塞外的危機暴露出來。我倒要看看,除了柯比熊,還有誰想稱霸大漠。”
王澤看了李弘一眼,緩緩說道:“過去,檀石槐稱霸大漠,鮮卑人縱橫塞外,所向無敵,這是所有鮮卑人的榮耀。雖然十三年前鮮卑人大敗於落日原,臣屬我大漢,但在他們的心裡,大漠上的英雄只有柯比熊。大漠是他們的家園,他們時時刻刻圖謀奪回大漠,重建檀石槐的蓋世功業。”
“這幾年,大漢屢屢從塞外調兵,從塞外徵繳牛羊,大漢連綿不斷的戰火讓他們看到了大漢的衰落。大草原上每一個角落都在盛傳大漢正在死亡的邊緣掙扎。鮮卑人看到了奪回大漠的希望,他們蠢蠢欲動,要不了多久,塞外必將狼煙四起,烽火連天。”
這次李弘的眉頭皺了起來,他望着王澤、田豫和祭鋒三人,冷聲問道:“有這麼嚴重?”
“比大將軍預料的要嚴重得多。”田豫苦笑,詳細述說了此行所見。
柯比熊連遭打擊後,實力受損,其地位受到了挑戰。
首先就是中、東兩部鮮卑部落開始分裂。雖然東部鮮卑的彌加、素利都還在支持柯比熊,但闕機、槐頭和素利的弟弟成律歸卻另有心思。柯比熊率軍趕到河西后,闕機之子沙末汗在遼東一帶頻繁活動,和扶余王尉仇臺聯姻,和遼西烏丸白琅王樓班也結爲兄弟。闕機一旦得到了扶余人和遼東烏丸人的支持,他極有可能乘着柯比熊遠在河西的機會,逼迫彌加和素利離開柯比熊,另建王廷。
其次就是扶羅韓。扶羅韓是植石槐的庶孫,算起來應該是步度更的哥哥。當初李弘極力扶持他,一則是因爲他的身份高貴,在彈汗山有一定的號召力,二則是他對大漢表現的極爲忠誠,值得信任,三則他在大漠中北部一帶崛起後,向東可以威脅柯比熊,向南可以牽制射墨賜。這樣可以有效制衡大漠中部的幾個鮮卑大部落。扶羅韓的實力發展很快,已經擁有上萬鐵騎。實力大了,野心也就大了。柯比熊去了河西,東部鮮卑又有意分庭抗禮,中部鮮卑隨即成了待宰羔羊,當然也成了扶羅韓垂涎三尺的獵物。
不過,南部鮮卑王射墨賜的實力更大,扶羅韓非常忌憚,不敢輕舉妄動。
射墨賜對大漢的忠誠毋庸置疑,他的侄子射纓彤和兒子射虎追隨大將軍征戰多年,自然不會背叛大將軍。但問題是,射墨賜老了,他的嫡長子射隆很快便會繼承射墨賜的王位,而射隆和扶羅韓卻情同兄弟。當年射墨賜逃奔大漢的時候,射隆在彈汗山爲質,他能活下來全靠扶羅韓的保護。射墨賜爲此很感激扶羅韓,而扶羅韓也正是因爲射墨賜的極力舉薦,才被大將軍選中做了扶持對象。
“如果射墨賜死了,扶羅韓得到射隆的幫助,實力驟增,必然會攻打柯比熊。”
田豫正想繼續往下說,李弘揮手打斷了他,“幾年前,我曾聽射墨墨賜說,他有意讓射虎繼承南部鮮卑,怎麼現在又變了?”
“射虎雖然有射纓彤的支持,但射隆卻有扶羅韓的鼎力相助,而且射隆畢竟是射墨賜的長子,南部鮮卑很多部落首領都支持他。射墨賜擔心自己死後,手足相殘,所以一直猶豫不決,至今沒有決定繼嗣一事。”田豫搖搖頭,“我和王大人勸他儘快做出決定,免得惹出禍端,但他顧慮太多,估計一年半載之內不會有什麼結果。”
“射墨賜老了。”李弘無奈苦笑,“這種事怎能猶豫?我是不是派個人再去一趟?”
“該說的話我們都說了,但射墨賜有射墨賜的顧慮,還是讓他自己處理吧。欲速則不達,逼急了,反而會出事。”王澤搖搖手,“以我看,還是讓柯比熊儘快返回火雲原,適當的時候再讓鮮于銀將軍親自到火雲原跑兩趟,以示朝廷對他的重視,乘機警告一下扶羅韓、闕機等人,不要自找麻煩。”
“短期內,柯比熊回不去。”李弘說道,“朝廷決定先行收復河西,那裡的仗還要打一陣子。另外,我覺得柯比熊沒有必要急着回去,相反,我們應該把他儘可能留在河西,給扶羅韓足夠的時間攻打中部鮮卑,然後我們再讓柯比熊和步度更攻殺扶羅韓,讓鮮卑人打鮮卑人。鮮卑人如果實力大損,大漠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能保持穩定,這對我們的中興大業非常有利。”
“大將軍……”田豫急忙搖手,“你最好慎重一點,現在北疆不僅僅是鮮卑人的事,還有烏丸人的事。如果大漠先亂了,白山和遼東都有可能亂起來,到時北疆局勢一發不可收拾。”
李弘濃眉深皺,“烏丸人也敢叛亂?丘力居才死幾年?蹋頓、烏延、蘇僕延是不是都老糊塗了?”
田豫苦嘆:“大將軍還記得當初朝廷爲什麼要冊封蹋頓爲遼東烏丸大單于嗎?”
李弘驀然明白了原因,“丘力居的兒子長大了?”
“長大了。”田豫說道,“樓班不但長大了,而且還得到了遼東很多烏丸部落的支持。當初朝廷爲了給公孫瓚將軍報仇,特意冊封蹋頓爲大單于,意圖在樓班長大後,挑起遼東烏丸內亂,繼而殺了蹋頓,重創遼東烏丸。現在遼東的局勢正在朝這個方向發展,而始作俑者就是我們自己。”
李弘想起往事,苦笑無語。這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如果烏丸人內亂,在遼東大打出手,形勢對北疆極爲不利。
“沙末汗和樓班結拜爲兄弟,顯然就是衝着蹋頓去的。沙末汗的背後是闕機,闕機的背後肯定有扶羅韓的影子。因爲現在白山、代郡一帶的烏丸人也出現了危機,而造成這種危機的就是扶羅韓和射隆。扶羅韓有意挑起幽州烏丸人內亂,其目的不言而喻。”田豫繼續說道,“去年,代郡的烏丸首領冉冉死了,繼任者是冉冉的兒子修武盧。修武盧和白山的烏丸渠帥能臣氐是甥舅關係,而能臣氐就是前白山大帥提脫的兒子。”
“當年,提脫和鮮卑人拓跋鋒一起入侵幽州,大將軍在恆嶺一戰中殺了提脫,其後提脫的部落被黑翎王難樓所收。十幾年過去了,提脫的兒子長大了,他的部落也重新崛起了。能臣氐想報仇,但他的仇人實力都很強大,無論是白山烏丸大單于樓麓,還是上谷的白鹿王鹿破風,他都惹不起。他只能等待機會,只能想辦法尋找援手。”
“扶羅韓想稱霸大摸,射隆想趕走上谷烏丸人獨霸赤水,能臣氐想報仇想獨霸白山,而修武盧因爲上谷烏丸人逐漸向代郡遷移並不斷侵佔自己的草場,對鹿破風也是心懷仇怨想乘機報復,於是幾個人一拍即合,聯手攪亂北疆局勢……”
“這是你的猜測,還是確有憑據……”李弘突然揮手打斷了田豫,“這些話是不是樓麓、鹿破風和蹋頓對你說的?”
“不錯,這是樓麓、鹿破風和蹋頓的猜測,但也是我們的猜測……”田豫指指王澤和祭鋒,神情稍稍有些激動,“大將軍,北疆局勢的確山雨欲來,我們不能視而不見,任之發展。目前大將軍把柯比熊調到河西的目的已經達到,大軍也已收復洛陽,再把柯比熊留在河西戰場上已沒太大意義,應該即刻讓柯比熊返回火雲原,以緩解塞外危機。”
“緩解……”李弘舉手輕輕抓了幾下額頭,想了一下說道,“這樣吧,你們把大漠、遼東和白山等地的情況寫一封詳細的奏章,急報朝廷,請朝廷儘快拿出對策。我還要在晉陽停留一段時間,暫時不能回去。”
“大將軍,你不和我們一起回長安?”王澤驚訝地問道。
“你們先回去吧,我難得有時間陪陪家人。”李弘笑道,“就算以權謀私吧。”
王澤、田豫相視而笑,不便再勸。
大漢建興六年(公元202年),八月。
八月,關中,櫟陽。
朝廷因爲長安重建問題再起紛爭。
重建長安,不但耗時長,所需財賦也極爲驚人。
按照原定奏議,朝廷要在三到五年內建成未央宮、上林苑,建成東鬧、北鬧、西市、前殿、武庫、太倉、三雍宮、太學等各類建築,還要把長達一百多裡的城牆全部修繕。至於長樂宮、建章宮,也將在其後陸續建成。
丞相蔡邕、太尉荀攸等大臣認爲,不管重建長安需要多長時間,在天下尚未平定,大軍隨時都要出征的情況下,朝廷的財賦根本不夠用,所以朝廷的賦稅政策必須修改。在維持當前田賦徭役的基礎上,對商賈徵收重稅,鹽鐵實施官賣,以便迅速增加朝廷的財賦總量。
這是朝中部分大臣們第二次要求修改賦稅政策,而且還是以丞相大人爲首,影響非常大。
大司農李瑋、少府張範、大鴻臚袁耀、中書監陳羣、太倉令徐陵等大臣隨即予以反駁,提出拆除洛陽的南、北兩宮和三雍宮、太學等建築,把它們整體搬遷到長安,以此來節約重建長安的費用。朝廷賦稅政策的確需要修改,但修改的方向是鼓勵商賈營商,鼓勵鹽鐵放開,甚至要適當減少田賦和徭役,以便讓百姓在最短時間內吃飽穿暖。
兩方激烈爭論,各不相讓。
長公主無奈,數次在櫟陽宮召集朝中重臣議事,試圖協調各方,讓意見趨向統一,但結果越來越糟糕。
太傅楊彪、太常許劭、將作大匠董昭等大臣在長公主的授意下,聯名上奏,提出了一個新奏議。洛陽的皇宮只拆一半,把北宮拆掉用來重修未央宮,而太學則留在洛陽,把洛陽建成爲大漢的學術聖地。這樣一來,朝廷財賦開支較大,所以有必要修改賦稅政策。從長遠考慮,楊彪建議限制商賈,對商賈徵繳重稅。
這個新奏議隨即遭到了蔡邕和李瑋等人的怒斥,雙方把矛頭一致對準了楊彪。楊彪左右不是人,又不敢得罪長公主,乾脆故伎重施,腿疾犯了,告假,不上朝了。
長公主一籌莫展,只好手詔大將軍李弘,請他即刻返回京都。
九月,大將軍李弘攜家眷趕到櫟陽。
李弘在晉陽的時候就已經接到了丞相蔡邕等人的書信,對朝中的爭議一清二楚,他已經擬好了奏章。
在朝議上,大將軍李弘拿出了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
洛陽的皇宮不拆,三雍宮不拆,太學也不拆,洛陽是大漢的東都,所有建築全部保留並妥爲修繕。
長安是大漢的都城,也可以稱之爲西都。都城要宏偉,該怎麼建就怎麼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百年,總有一天會建成,沒必要着急,更沒必要規定完成的時間,也許後人修建的長安城更加雄偉,更加有氣勢。
在天下沒有平定之前,百姓要節儉,官吏要節儉,朝廷也要節儉,所以先在長安重建未央宮、三雍宮等必需建築,其它建築待天下平定後再說。
朝廷的賦稅政策要改,但要按照大司農李瑋的奏議進行修改,百姓的賦稅要適當減免,對商賈要更加優惠,鹽鐵要更加放開,要推動農、工、商全面高速發展,以此來增加朝廷賦稅的總量。
十月初,在大將軍的說服下,丞相蔡邕、太尉荀攸等大臣最終接受了這份奏議,長安重建的難題順利解決。
然而,到了十月中,朝堂上卻異變突起,矛盾驟然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