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士子提筆在手,難以下筆,不由得皺眉沉思起,更有人咬起了筆桿子。
周陽看在眼裡,想起一到考試時就會把筆桿子當棒棒糖啃的翹課的不良學生,倍覺親切。
董鍾舒、申公、朱買臣、公孫弘、王臧、趙綰、嚴助這些人卻是想也沒有想,提筆在手,懸腕揮毫,筆走龍蛇,只聽一陣“刷刷”聲響起。
看來,他們是成竹在胸了。他們平日裡苦思如何破匈奴,治道之『亂』,這說明他們用心,把國恥放在心上,這是真正的人才,景帝不住點頭。
景帝特別留意了一下董仲舒,此人雖然狂放,的確是有才幹,微微頷首,大是讚賞。
可下一刻,景帝不由得皺起眉,有些好笑,卻不能笑,只能緊抿着嘴脣,盡力忍着。
原來是董仲舒寫着寫着,又有了不雅的舉動。他把右腳提起,放在桌上,左手不住摳起了腳丫子。
一個白白淨淨的大腳掌擺在桌上,格外顯眼,引得衆人注目,有人忍俊不禁,卟哧卟哧的笑起來。
董仲舒卻是渾然不覺,一雙眼睛半眯半閉,彷彿睡着了一般。右手中的狼毫卻是不斷揮動,一副架輕就熟之慨,寫到入神處,一顆頭顱不住晃動,搖來晃去,很是享受。
把他那副樣兒看在眼裡,周陽大是好笑。
春陀臉一沉,就要喝止,卻給景帝一擺手阻住了。
景帝把董仲舒的腳丫子打量一眼,再也忍不住了,以手捂嘴,笑得身軀打顫。要是在沒人的地方,景帝肯定會開懷暢笑。在這裡大笑,不是不可以,而是會驚擾這些士子,只能委屈景帝,偷着笑了。
周陽、竇嬰、主父偃、馮敬,誰會不是象景帝那般,偷着直笑?
這事實在是太搞笑了,堪稱千古一奇,也可以說是儒林軼事了。
申公緊挨着董仲舒,瞄了一眼董仲舒那不雅樣兒,不由得皺了皺眉頭,若不是當着至尊之面,申公肯定會訓斥董仲舒無行。
再瞧朱買臣,一臉的肅穆,筆行龍神,下筆毫無遲滯之象,看來其人面相雖苦,卻是胸中自有經緯。
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這話一點也沒說錯!
公孫弘正襟危坐,行筆不停。嚴助臉『色』肅然,懸腕揮毫,駕輕就熟。
這些士子,各有各的神態,各不相同,不必一一細表。
寫得最專注的就是董仲舒了,周陽暗想董仲舒會寫出什麼樣的策論呢?會不會寫出黜百家,尊儒術的千古一策呢?
周陽很想上前去瞅瞅,可是,又怕驚擾士子,只能暫抑好奇心。
“啊!”
一陣輕呼聲響起,發自一衆士子之口。
原來是董仲舒寫完了,拿起竹簡,對着竹簡吹吹,明亮的眼睛一掃,站起身,快步來到景帝面前,把策論呈上。
“這麼快?”景帝大是驚訝。
場中這麼多士子,有些人才破題,就是申公這個名儒,也才寫了半篇竹簡,董仲舒就完了,還真讓人有些難以置信。
“稟皇上,寫完了。”董仲舒躬身回答。
“你寫的什麼?”景帝接過竹簡,略一掃視,虎目中精光閃爍,差點站起來了,揮揮手道:“你先下去歇着。”
董仲舒應一聲,大袖飄飄,邁動光腳,快步而去。
望着董仲舒的背影,周陽大是驚奇,難道他真的寫出了獨尊儒術策?瞧景帝這般驚訝樣兒,十有八九不會錯。
景帝拿着董仲舒的策論,一看再看,越看越是驚訝,不住撫額頭。
周陽真想衝上去,一把奪過來,瞧個究竟。可是,把景帝那專注樣兒看在眼裡,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
沒多久,申公寫好策論,交給竇嬰,施禮告退。緊接着,朱買臣、公孫弘、嚴助寫好,交了上來。
士子一個一個接一個的交上來,直到交了一半,景帝示意,叫來太監,把這些竹簡擡着,去了養心殿。
周陽、竇嬰、馮敬、主父偃四人跟着景帝趕去養心殿。景帝卻是一邊走,一邊看董仲舒的策論,彷彿那不是策論,而是美味佳釀似的,韻味無窮。
不管董仲舒的策論寫的是什麼,能讓景帝如此難以舍卻,他就不枉來人世走上一遭了。
“皇上,董仲舒寫的什麼?”周陽實在是好奇,等不及了,問了出來。
這問題正是主父偃、馮敬、竇嬰三人要問的,眼睛瞪大,看着景帝。
“這個董仲舒啊,不得了啊,全是驚人之語!”景帝把竹簡遞給周陽。
周陽接過來一瞧,心頭一跳,竹簡差點掉在地上,入眼的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八個字。這八個字,影響深遠,後世讚揚的人有之,罵的人有之,可以說譭譽參半了。
不管是罵的也好,讚揚的也好,不得不承論一點,這八個字對中國歷史的影響太大太大。要是漢武帝當年沒有用這八個字,今天中國會是另外一個樣兒。
“皇上以爲,此策可用嗎?”周陽忍着心驚問道。
“觀此人之策,雖是儒生,卻不是儒家之道,是法家之術。”景帝並沒有馬上回答能不能用,而是點評起來:“法家霸術太過霸道,雖然實用,能治國,能強國,卻是赤『裸』『裸』,毫不掩飾。若是有儒家這個外衣,給包裹起來,讓人無法指責,豈不更好?”
景帝這話切中了要害,法家霸術能治國,很實用,可是,毫不掩飾其霸道,爲後人指責。
美麗的言辭,總是用來掩飾卑鄙的目的,若是有儒家這個外衣來點綴,張口仁義,閉口聖人之道,要人想指責都沒轍,的確是一個好辦法。
董仲舒雖是被尊爲六大儒宗之一,卻有不少人把他歸入法家,說他是法家之士,這話不是沒有道理。董仲舒的學術,完全不同於儒家,後人點評他的學術是“陽儒陰法”,表面上是儒家,其實是法家。
漢武帝當年之所以採納他這一建議,就在於看到了這一說法的好處,扯一杆大旗,張口仁政,閉口聖賢之道,要人無法反對。暗地裡,漢武帝大行法家之道,殺伐決斷,無所不爲。
漢武帝雖是把儒家供得高高的,他的所作所爲,又有多少儒家的影子呢?可以說,他做皇帝數十年間,是法家大行其道。
對這點,漢宣帝說得最是直白。漢宣帝的太子,也就是漢元帝,特別喜歡儒術,好純儒之學,反對宣帝的一些政令。對此事,宣帝很惱火,一度想廢了他。可是,念及宣帝之母與他是結髮夫妻,不忍廢,纔有後來的政衰之事。
漢宣帝的出身很具有傳奇『色』彩,還在襁褓中,因爲“戾太子謀反事件”而給扔進了大獄,要給殺死。要不是給張湯的兒子所救,他早就給殺死了。雖然給救了,卻流落民間,與尋常百姓沒什麼兩樣。
漢昭帝二十二歲病逝,沒有兒子,霍光他們立昌邑王爲帝,昌邑王胡作非爲,毫無當皇帝的樣兒,霍光聯合大臣把他給廢了。最後議立誰爲帝,張安世力主立宣帝,這纔有中國歷史上很有作爲的漢宣帝。
漢元帝的母親就是漢宣帝流落民間的結髮夫妻,夫妻感情很好,是以宣帝纔沒有廢元帝。
漢宣帝訓斥元帝說“漢家自有道,王霸雜用”,這話道出了漢朝用的其實是法家的霸術,而非讀書人嘴裡說的儒家之學。
漢元帝沒聽進去,當上皇帝后,用韋玄成這些純儒。這些所謂的純儒,只會空談,毫無治世之具,漢宣帝開創的大好局面從此不復存在,曾經創造無數輝煌與傳奇的大漢帝國,從此走上了下坡路。
聽景帝的話,大有采納之意,周陽不得不心驚了。作爲現代人,深知這一策的危害有多大。儘管董仲舒的本意不是真的要用儒家之學來治國,可是,後人卻是誤以爲他是真心要用儒家之學來治理國家,卻是貽害無窮。
“皇上,董仲舒的策議雖好,可是,有一點皇上有沒有想過?”周陽念頭一轉,立時有了主意。
“哦!”景帝大感興趣:“哪一點?”
“皇上能保大漢皇帝人人賢明嗎?”周陽問道。
“呵呵!”景帝一笑:“始皇想萬世爲君,可是,後人之賢與不肖,誰能保證?公子扶蘇賢明,胡亥卻昏昧,一父所生皆如是,朕也不敢保證呀。”
大丈夫難保妻賢子孝,這種事誰敢保證呢?景帝這是大實話。
“皇上所言極是。”周陽接着道:“若大漢皇帝人人賢明,即使行法家之道,他也知道如何掩蓋,何必要儒家這外衣呢?若是大漢皇帝有不明之人,若一時不察,誤以爲儒術真能治國,儒家之術大行,大漢豈不危殆?”
漢元帝就是這種不明之人,把好好一個強大的漢帝國治理得衰敗,讓無數後人嘆息。
象漢元帝這樣的皇帝,在中國歷史上不少,把儒家那一套當作了經典,一用再用,卻是一誤再誤。
縱觀歷史,漢武帝、漢昭帝、漢宣帝、隋文帝、唐太宗、武則天、唐玄宗,他們明明把儒家供得很高,可是,他們又有哪一個使用了儒家之術呢?
他們供儒家,不過是扯一杆大旗,給他們遮羞罷了,用來掩蓋霸術。
景帝猛然醒悟,一拍額頭,道:“幸得周陽提醒,要不然,朕幾誤矣!可是,若是沒有儒家這個外衣來掩蓋,豈不爲人所指責?”
美人穿着好看的衣衫纔是美人,若是脫得赤條條的,就失去了美感。若是沒有儒家這件外衣,還真是不好辦,主父偃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皇上,這有何難辦呢?”周陽卻是一點也不在意:“皇上,只需要皇上下旨,把這些讀書人招攏起來,好吃好喝供起來,要他們爲皇上寫讚頌之文,要他們做御用文人便可。”
儒生雖是自我標榜,有多清高,不把王侯放在眼裡。可是,真要有好處給他們了,他們就象綠頭蒼蠅遇到臭雞蛋一般,不顧一切的撲上去,其嘴臉顯『露』無疑。
這種事,史不絕書,太多了。
“好計!”主父偃大是贊成:“天下的輿情,跟着爲數不多的筆桿子轉,只要控制住了筆桿子,輿情也就撐握在朝廷手裡。”
“老三不就是招納筆桿子,沽名釣譽嗎?這些文人,沒骨頭,就這麼辦!”景帝大是贊成:“爲朕說好話,朕給他們好吃好喝,要是……哼!”
景帝眼裡光芒一閃,冷哼一聲。
董仲舒的策議,除了這條外,其他的沒什麼大的問題,只是,有些東西給他弄得神乎其神,借用什麼天道天命來說事,總體說來,還是可用。要是再加以修改一下,就更加完美了。
就這樣,董仲舒的千古一策就給擱置了,儒家不會被獨尊,中國不會有一言堂。
回到養心殿,景帝把策論分給周陽他們觀瞧。
不得不說,這次的人才很不錯,還真出了不少實用的主意。
申公在策論中說“聖人與時推移而爲功”,不再提什麼“法先王”、“法后王”,主張漢朝的政令軍略,要合乎時宜。
這總綱一完,他接下來就提措施,建議景帝大量訓練軍隊,改革軍制,招納人才,興辦官學。
在這些措施中,他重點論證了改革軍制的重要『性』。軍制,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國防政策”,這是一支軍隊能否打勝仗的基石。
強漢大軍當年之所以能夠縱橫無敵,就在於漢武帝改革了軍制,這是一支軍隊強大的保證。有了良好的軍制,強漢大軍縱橫無敵,也就是情理中事了。
更讓周陽想不到的是,申公竟然要求景帝借鑑秦朝的軍制,改革漢朝現有的軍制。申公的理由很充足,與匈奴大戰在即,若不改革軍制,大軍難有作爲。
申公這策論說到要害了,景帝當場拍板,要改革軍制。
秦朝大軍之所以能夠橫掃天下,掀起一股黑『色』風暴,就在於秦朝的軍制非常好,秦國百姓是“聞戰則喜”,一聽說要打仗了,好象吃肉喝酒一般,讓人歡喜。
而山東六國的軍制敗壞,有功不得賞,有過不罰,小人橫行,上下相欺,哪裡打得過秦軍。打不過秦國,山東六國就罵秦國是殘暴不仁,虎狼之師。
申公作爲名聞天下的大儒,竟然推薦秦國的軍制,絕對讓人想不到。可是,這就是人才,他知道哪裡好,哪裡壞,哪些東西適用,哪些東西不能用。
真要說起來,他可以滿口仁義道德,說得天花『亂』墜。做起來,又是非常適用的辦法,這就是人才!
因爲他懂得什麼東西該掛在嘴上說,什麼東西該做不能說!
“周陽,過來!”景帝把腦袋從策論上擡起來,衝周陽一招手。
周陽放下策論,快步過去。景帝把一策論遞給周陽:“你不是說要給軍隊找個練手的敵人嗎?你瞧瞧,這有人給你找好了,百越!”
“哦!”周陽有些驚奇。
百越和東胡都可以作爲練手的對象,若單從軍事角度考慮,周陽更傾向於東胡。因爲東胡的地形氣侯民風與匈奴相近,找東胡練手,這對破擊匈奴大有好處。
可是,這不僅僅是個軍事問題,更涉及到漢朝的戰略,要全面考慮。
竟然有人說服了景帝,周陽要不奇都不行。接過策論一瞧,竟是朱買臣的策論。
周陽一瞧,只見朱買臣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篇,上面全是說越事,主張對百越動武,把百越重新收歸版圖。
這點沒說的,周陽也是這麼想的。可是,周陽卻沒有朱買臣瞭解百越。朱買臣在策論裡詳細列舉了百越的優劣,包括地理山川、糧食物產、風土人情,一一道來,條分縷析,清楚明白。
朱買臣指出,呂嘉有不臣之心,趙佗年老,南越伏無窮禍患,一旦其國內有『亂』,漢朝正好乘機進兵。
至於閩越,朱買臣的看法是,只要南越一收,閩越王鄒郢必然坐不住了,早晚會有悖逆之舉,漢朝要收閩越輕而易舉。
至於東甌,朱買臣的結論就更簡單了,南越和閩越不復存在了,東歐豈能獨存?只需一介之使,持天子之詔就可收復。
周陽把朱買臣的策論一看再看,不得不承認,此人對百越之事極爲了解,他的剖析非常有道理。
這還是那個可以做樵夫祖宗的人嗎?周陽有些難以置信,撫着額頭,不得不感嘆“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真是千古至理!
以貌取人,差矣!
“皇上,臣還缺一個軍中主簿,把此人給臣。”周陽向景帝要人了。
“行!”景帝欣然同意:“要收百越,就要有熟悉越事的人才。周陽,你忙着練兵,沒時間研究越事,有朱買臣幫你,這事就好辦多了。等收了百越,朕再好好賞他,升他的官,晉他的爵!”
有了朱買臣這個瞭解越事的主簿,周陽可以省很多事:“謝皇上。”
“說起熟悉越事,朝中還有一人,朕一併給你。”景帝看着周陽道。
“請問皇上,是何人?”周陽很是奇怪,朝中熟悉越事的人沒有啊,怎麼竟然又有一個。
“袁盎!”景帝濃眉一軒,虎目中精光閃爍。
“袁盎?”竇嬰埋在策論中的眉頭擡了起來,有些緊張的看着景帝。
“提他做什麼?”景帝右手一揮,很是不耐煩,又改了主意:“還是讓他閉門思過!”
袁盎是著名的辯士,曾經入南越,說得趙佗歸降,他對越事的瞭解,在朝中無人能過。可是,在七國之『亂』時,他要景帝殺晁錯,說什麼只要晁錯一死,七國之『亂』自息。景帝誤信,把晁錯給殺了,七國之『亂』卻沒有平息。
景帝大是着惱,命他閉門思過。此事,竇嬰也有參與,是他向景帝推薦的袁盎。
一提起袁盎,景帝就想到了晁錯,對袁盎很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