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嘛,還真不太好估計。”
康海東做出一個深思的樣子,想了一會,然後緩緩地說道:“馮助理,自然科學的研究,是來不得半點浮誇的,它有自己的規律,我們不能拔苗助長。理論上的突破,有可能會突然發生,讓你措手不及,也有可能會拖很長時間。所以,你讓我說一個確切的時間,我還真有點說不上來……”
聞聽此言,馮嘯辰和吳仕燦的臉都沉下去了,我們只是讓你們設計一套乙烯裝置,你特喵跟我談什麼自然科學的規律,欺負我們沒做過科研嗎?
要說起來,康海東還真不是故意要耍賴,他實在是沒辦法了,纔會腆着老臉在馮嘯辰這樣一個小年輕面前說這種不着調的話,想把對方暫時糊弄過去,爲自己爭取到更多的一點時間。不過,他心裡又明白,就算對方現在不逼他,給他再寬限三五個月甚至更長時間,他也沒辦法完成裝備公司交付的研究任務。用句俗話來說,就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他手頭沒有能用的人,讓他怎麼完成這樣一個大型設計任務。
石化設計院的實力是沒說的,過去也的確曾經完成過5000噸乙烯裝置的設計工作,但那畢竟已經是過去的事情,時過境遷,今天的石化設計院,情況與過去已經大爲不同了。
30年前石化院設計乙烯裝置,有蘇聯提供的圖紙作爲參照,有一批海外歸來的精英作爲骨幹,即便是剛剛大學畢業的那些小年輕,一個個也是意氣風發,畫圖紙畫上三天三夜也沒一個人會叫苦。有這樣的條件,石化院才能夠只用半年時間就完成了5000噸乙烯裝置的設計工作,並獲得了國家的表彰。
而現如今,蘇聯的那些技術已經過時,近年來從西方國家引進的許多技術大家都還沒有完全吃透,60萬噸乙烯的技術要求與5000噸裝置相比,差出去不是一星半點,難度是可想而知的。如果僅僅是技術上的困難,也就罷了,畢竟搞工業哪有不困難的時候?關鍵的問題在於,今天設計院裡那些工程師的精神面貌,與30年前幾乎是天壤之別,一支沒有了精氣神的隊伍,還能指望他們打硬仗嗎?
康海東剛剛從吳仕燦手裡把60萬噸乙烯裝置的設計任務拿回來時,院裡也曾掀起了一個小小的高潮。第一期1000萬的設計費到賬,讓飽受經費拮据之苦的院領導們長舒了一口氣,一個個都精神抖擻起來,圍繞着這些經費,衆人展開了激烈的鬥爭:
大家好久沒有見過獎金了,該不該給大家發一點,改善一下大家的生活?
職工的醫藥費很多個月沒有報銷了,總不能一直欠着吧?
好幾個設計室的實驗設備都已經陳舊不堪了,該不該花點錢添置一些?
許多辦公室的牆皮都掉了,要不要粉刷一下,順便把老式的木窗戶換成那種時尚的鐵藝窗戶?
別的單位都買了轎車,去部裡開會的時候,就數石化院的車子最舊,嚴重影響了單位的形象,配輛新車也是工作需要吧?
……
大家的說法都有道理,所裡也必須予以考慮。其實所有這些都算不上什麼大項的花費,即便是一輛過得去的桑塔那轎車,也就是十萬塊錢的事情,相當於1000萬經費中的零頭。這筆經費最大的一個用項,是石化院決定新建兩幢住宅樓,解決困擾全院許多年的職工住房緊張問題。關於建樓的決策,是石化院全體領導一致同意的,但有關新住房分配的問題,卻引起了極大的爭議。
80至90年代,住房一直是各國營單位裡最爲敏感的問題。大家的生活改善了,家裡有了各種各樣的家用電器,還有“48條腿”的各式傢俱,都是需要空間來擺放的。許多職工家裡的孩子已經長大,到了結婚生子的年齡,原來一家人擠20平米的居住條件顯然是無法滿足需要的。至於那些新分配到單位來的年輕人就更慘了,能夠分到筒子樓裡的一個牀鋪都算是不錯,住在辦公樓的儲藏室、樓梯間裡也都算不上是新聞了。
單位沒房可分的時候,職工們雖然有怨言,也只是在茶餘飯後嘟囔幾句,因爲知道再怎麼鬧也沒用,領導也不可能變出房子來。但聽說設計院有了錢,打算蓋新住宅樓,所有的職工眼睛裡都閃出了綠光,像是草原上餓急了的狼一般,圍繞着新住宅樓,展開了強大的輿論攻勢:
年紀大的職工,聲稱自己爲單位貢獻了一輩子,理應享有分房的優先權;年紀輕的職工,說自己到單位來什麼福利都沒有享受過,分房這種事情豈能不考慮自己?
有科研成果的,拿着自己發表的論文、獲獎證書之類到院領導那裡去擺功勞,說自己爲院長流過汗、出過血;沒有科研成果的,就說世上沒有高低貴賤,只有革命分工不同,憑什麼那些學術牛人就該什麼好處都佔,特喵地以後還要不要老子替他們洗試管了。
家裡孩子多的,強調自己的困難;家裡孩子少的,說你們這些人不遵守計劃生育的國策,現在孩子沒地方住也是活該……
大家都在忙着爭好處,哪裡還有心思幹活。對於裝備公司交付的任務,在理論分析階段,大家憑着過去的一些積累,開會的時候還能夠說出個子醜寅卯,倒是把吳仕燦給忽悠住了。可到需要落到實處的時候,原來那些積累就不夠用了,需要全身心地鑽進去,要查資料、畫圖、做實驗,這可不是賣弄一下口舌就能夠做到的。
設計院的專家,當然還是有點本事的,如果能夠組織好,再借鑑一下國外的技術,搞出一套設計圖紙也是能夠做到的。但現在老專家們幹不動,年輕技術人員因爲待遇不能落實,正在鬧情緒,根本不想幹活。康海東把任務佈置下去就成了石沉大海,好幾個月都沒一點反應,康海東又有什麼辦法?
院領導們也知道這樣拖下去不行,畢竟拿了裝備公司的錢,甚至已經花掉了一大半,不能拿出成果來是說不過去的。康海東親自主持召開過好幾次動員會,也說了一些狠話,但一點效果也沒有。有幾位年輕研究員直接在會上就向康海東開炮,說分房輪不到自己,憑什麼幹活的時候就要找自己。想讓自己幹活也容易,拿個分房指標來,自己這條命就賣給院裡了。
康海東沒有權力決定給誰分房,分房這種事情十分敏感,別說康海東只是一個副院長,就算是正院長,也不敢獨斷,只能讓行政處拿一套非常複雜的算法去計算每個職工的分數,再按分數進行排隊以決定住房的分配。在這套算法中,對設計院的貢獻大小也佔着一定的權重,但貢獻這個東西又要用一系列指標來衡量。研究人員們都是精於計算的理科生,他們認真地算了半天,發現自己畫一張圖紙的貢獻還不如勤雜工燒一天鍋爐的貢獻,於是就開始消極怠工了。
所有這些,都是康海東心裡的苦,但他又能向誰說呢?吳仕燦和馮嘯辰都是他的客戶,人家眼睛裡只有圖紙,哪裡管得着設計院裡那些狗屁倒竈的事情。康海東於是就只能拖一天算一天了,至於拖延的理由,自然也就變得越來越奇葩了。
“康院長,按照合同規定,你們應當在今年3月份就完成整體設計了。現在是9月,已經拖了半年時間,你們還在說什麼科學規律,不覺得無趣嗎?”
馮嘯辰冷冷地開口了。他和康海東不熟,所以無須像吳仕燦那樣給康海東留面子。當然,如果康海東的表現不是這樣不堪,馮嘯辰也是會客客氣氣的,這是待人接物的起碼禮貌。可現在康海東跟他這樣胡扯,馮嘯辰可就沒那麼好的脾氣了。
“講科學規律怎麼是無趣呢?難道我們不是在做科學研究嗎?”康海東漲紅了臉反駁道。
“不是。”馮嘯辰篤定地回答道,“康院長,你可以搞錯了,我們現在談的不是什麼科學問題,而是一個商業問題。貴院與我公司簽訂了合同,我公司已經按照合同要求支付了款項,那麼你們就必須在合同規定的時間內向我們提交成果,否則我們就只能照着合同辦事了。”
“照合同辦事?你們想怎麼做?”康海東問道。他當然知道合同是怎麼回事,而且也不止一次地擔心過違約會帶來一些麻煩。不過,他想到的麻煩也只是和裝備公司扯扯皮而已,可能需要付出一些面子上的損失,但其他的風險,他覺得是不存在的。裝備公司是國家的,設計院也是國家的,自己人還能和自己人過不去?
馮嘯辰笑了笑,說道:“康院長,我這次和吳處長一起來,就是來協調這件事的。考慮到這個項目的難度,我們可以給石化院一些寬限的時間,但你們必須在三天之內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覆,說明你們提交最終成果的時間以及具有可操作性的措施。如果我們沒有看到這樣的答覆,或者這個答覆並不能使我方滿意,那麼我們只能照合同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