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胥,說重了,國家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宋洪生出來勸解了,他是黨委書記,這種時候是要堅持一點政治正確的。不過,他說話的語氣非常隨和,讓人感覺他也就是不得不說這麼一句,至於內心是否贊成胥文良的說法,就另當別論了。
“國家是沒這樣說,我相信中央的領導同志不會得這樣的軟骨病,但下面的一些人是怎麼樣的,我就不知道了。有些人出了一趟國,回來以後口口聲聲都是國外如何如何,我看這些人就是骨頭裡缺鈣,該吃點鈣片補一補了。”胥文良梗着脖子說道。
“老胥就這個脾氣,小馮處長別跟他計較。”貢振興在馮嘯辰旁邊解釋道,同時偷眼看着這位年輕處長,想看看他有什麼表現。
馮嘯辰笑了笑,小聲回答道:“沒關係,有什麼意見,說開了更好。”
“是啊是啊,對於上級的想法,我們也是有一些不理解的,老胥的意見,反映了不少同志的想法。”貢振興道。
馮嘯辰自然不會去追問胥文良的話是否也反映了貢振興的想法,貢振興這樣說,暗示的意味已經非常足了。他沒有繼續深入這個話題,而是伸筷子挾了一口菜,在嘴裡嚼着,讓人覺得他不是一個工作小組的組長,而是一個來打牙祭的閒人。
王根基與胥文良的交鋒還在繼續,他冷笑着說道:“胥總工,你說國家的政策是造不如買,既然如此,我們爲什麼還要想方設法讓德國人向咱們轉讓技術,還請你們秦重分包一部分製造任務?這不就恰恰反映出國家希望自己掌握這些製造技術嗎?我們這次奉主任的安排到秦重來,就是來考察秦重消化吸收國外先進技術的措施的,你們對於吸收這些技術,有什麼具體的想法沒有?”
“消化吸收這些垃圾技術?”胥文良面露鄙夷之色,“兩臺板坯夾鉗吊,一套卷取機,幾塊導板,加上七八個軸承座,這都是我們20年前就已經掌握的技術,我們還需要德國鬼子來教我們怎麼做嗎?”
“……”
王根基一下子就被噎住了,他真的不懂冶金機械啊,胥文良說的這些設備和部件,都是由克林茲轉包給秦重製造的,這一點王根基是知道的,出發前就已經在資料上看過。可要說這些技術是不是秦重在20年前就已經掌握的,他可就真不清楚了,胥文良這樣一說,他都不知道從何反駁起爲好。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秦重承接的板坯夾鉗起重機,是兩臺65噸,42米跨度的起重機,沒錯吧?”馮嘯辰淡淡地插了一句話,他的眼睛卻沒看着胥文良,而是盯在面前的一盤紅燒大鯉魚,研究着如何從鯉魚的臉上撕一小塊嫩肉下來。
“嗯。”胥文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出來。
“秦重過去生產過類似的板坯起重機,是40米跨度的,主、副板厚度是12毫米,上、下蓋板厚度是22毫米。而這一次的設計要求是主副板8毫米,上下板16毫米,我想請教一下胥總工,咱們有沒有什麼具體的措施能夠達到這樣的設計要求。”
馮嘯辰終於把那塊魚臉肉剔下來了,他把肉塞進嘴裡,然後擡起頭,笑眯眯地看着胥文良,問道。
“我承認,我們的技術還達不到。”胥文良吐了一口粗氣,沉聲說道。他是搞技術的人,自己有什麼短處,他是非常清楚的,馮嘯辰提出的這個問題非常尖銳,由不得他強詞奪理,他只能承認。
馮嘯辰卻沒打算放過他,而是繼續追問道:“爲什麼達不到呢?”
“鋼材品質不行。”胥文良應道。
“爲什麼不考慮使用進口鋼材呢?”馮嘯辰又道。
胥文良又喘了一口粗氣,真特喵地鬱悶啊,這個小屁孩看着蔫不拉嘰的,提出來的問題卻都是針針見血,專往人家身上最疼的地方扎。
這種夾鉗起重機,最大的難度就是主樑跨度大,這要求製造主樑的材料具有較高的強度。在以往,因爲國產鋼材的強度不夠,秦重只能通過增加板材厚度的方法來解決,但這樣一來,又會增加起重機的自身重量,對於廠房設計、電機功率等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秦重也考慮過換用進口的高強度鋼板來製造主樑,可緊接着就出現了一個新問題,那就是進口鋼材的成分與國產鋼材不同,用秦重現有的焊接工藝進行焊接時,會出現難以焊透的情況,接縫處的強度無法保證。
要解決一個問題,就滋生出十個新的問題,這就是秦重以及許多其他國內企業都面臨的問題。解決不了的情況下,就只能是先用別的辦法應付過去,等着未來有時間再來解決。久而久之,積累下來的問題越來越多,而新的任務又越逼越緊,胥文良早就已經有一種無助的感覺了。
“進口鋼板我們也試過,不過焊接問題一時解決不了。”貢振興替胥文良回答了,他是廠長,對於技術方面的事情也是懂一些的。
馮嘯辰輕輕點了點頭,又挾了一塊紅燒肉塞進嘴裡,慢條斯理地說道:“嗯嗯,那就慢慢再解決吧,反正時間有的是。”
這句話可就是損透了,還讓秦重的一干人等沒法反駁。你們說要自己搞革新,可以啊,我不是同意你們慢慢解決了嗎?你們還要我怎麼辦?可後一句“時間有的是”,味道就不那麼好吃了,其潛臺詞就是你們自己玩,國家建設可等不起。中央領導同志在各種場合說的都是“時不我待”、“快馬加鞭”之類的話,你來個“時間有的是”,不是打秦重這些人的臉嗎?
王根基卻是興奮了起來,他第一次感覺到馮嘯辰居然是如此可愛。幾個問題就把胥文良噎得只差吐血了,如果沒有馮嘯辰出來救場,今天被扔在地上任人踩踏的,就是他王根基的臉了。
“馮處長說得對,時間有的是。胥總工,給你們20年時間,解決掉這個夾鉗起重機的難題,夠不夠?”王根基用關切的口吻向胥文良說道。
“啪!”胥文良忍無可忍,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桌子上,把自己的酒杯都被震倒了,灑水灑了一桌子。
“老胥!”宋洪生趕緊出言勸止,他可知道,這位老先生技術上牛氣,脾氣也是數得上號的牛氣,別說是對王根基、馮嘯辰這種小年輕,就是衝着宋洪生、貢振興他們,老胥拍桌子發脾氣的時候也不計其數了。剛纔馮嘯辰那幾句話的確是把胥文良給問狠了,讓他憋了一肚子氣,還找不到撒氣的地方。現在王根基這樣說,他豈有不發飈的道理。
“老宋,你別勸我!”胥文良甩下一句,然後瞪圓了眼睛對着馮嘯辰和王根基二人,大聲說道:“不就是鉗夾吊嗎?你們敢不敢跟我立個軍令狀,兩個月之內,我把進口鋼材的焊接難關解決掉。如果解決不掉,我甘願辭職,從此不再幹冶金這行。如果我解決掉了,你們就把那個喪權辱國的引進合同撕毀,讓我們秦重來搞這條熱軋生產線!”
“胥總工,你這個算盤也太精了吧?”王根基豈是會上當的人,他撇了撇嘴,說道:“你拿你的職位來換國家的引進合同,你把國家合同當成什麼了?”
“那好,我也不用你們撕毀這個合同,如果我辦到了,你們就給我滾……給我離開秦重,不要在這裡指手畫腳,這總是可以的吧?”胥文良道,他原本想說讓工作小組滾回京城去,話到嘴邊,終於還是換了一個比較和緩的說法。畢竟也是奔六的人了,也知道不能隨便地口無遮攔。
王根基不敢賭了,他不知道胥文良有沒有這樣的本事,同時也知道自己沒權力答應這個賭注。他們到秦重來,是受羅翔飛的指派,沒有羅翔飛發話,他們哪能自己就滾回去。他裝模作樣地哼了一聲,以示自己不和胥文良一般計較,同時把目光投向了馮嘯辰,等着馮嘯辰再次出來發威。
馮嘯辰放下了筷子,看着胥文良,足足看了有一分鐘時間,看得胥文良都有些心裡發毛,同時醞釀起來的那點情緒也消減了七八分,這時候,馮嘯辰纔開口了:
“胥總工,我不用跟你賭,我相信你能贏。”
“……”一桌子人都有些意外,胥文良如果發個狠,用兩個月時間解決一個焊接工藝問題,的確是有七八成把握的,這一點胥文良自己知道,貢振興等人也知道。宋洪生是做政治工作的,不太懂技術,但對此也並不擔心。可他們沒想到馮嘯辰會如此光棍,面對着胥文良咄咄逼人的挑戰,他居然直接就認輸了。
其實馮嘯辰是有其他辦法來應對的,比如說講講大道理,說不能把國家大事當成兒戲之類,這就把這個賭約給否定掉了,工作小組也不至於丟面子。現在這種方式,雖然夠得上是光明磊落,但工作小組,尤其是王根基的面子,可就栽了,馮嘯辰剛纔那一番逼問的效果,也被胥文良給化解掉了。
難道這個年輕的工作組長真的是外強中乾,不敢直面挑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