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漁業聯合協議有關消息公佈的第二天,廖華志再次登上了他的漁船。
他已經從其他返港的漁船那裡收到了信息,對岸的漁船雖然仍然在淺堆漁場附近遊曳,但他們都已經停止了捕撈作業,也沒有任何擾亂漁場秩序的動作。
再加上雙島漁業聯合會即將面臨解散的風險,島國的衆多漁船已經全面返港,兩個因素疊加之下,淺堆漁場的資源突然又豐富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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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說,其實資源仍然是那麼多,但過來搶肉的人少了,分到每個人手裡的就多了。
但是,沒有人知道這樣的和平會持續多久,所以,趁着現在的時間,過去狠狠地撈一筆,爲後面變幻莫測的形勢做好準備,纔是最正確的選擇。
所以,在收到消息之後,廖志華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當天晚上便點齊了人手出港遠航。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到達淺堆漁場,下網,捕魚,收網,返航。
整套流程幾乎可以說是一氣呵成,甚至連他一直在擔憂的來自對岸的那些漁船也根本沒有任何不當的動作,甚至在近距離經過的時候,對方的船員還友好地跟他們打了招呼。
廖華志對此極爲尷尬,雖然在前一次的衝突中他沒有參與,但其實對自己來說,對之前的事情還是心懷芥蒂的。
畢竟,哪怕是跟鄰居吵了一架,也都需要幾周甚至幾個月的時間才能釋懷,何況是這種海上幾乎玩了命的、大家都傷筋動骨了的衝突?
在他的預期裡,哪怕對方受制於即將達成的協議、以及對方漁政局的管控不會主動挑起衝突,那在見到己方的時候至少也是怒目而視,怎麼可能是像現在這樣,自己戰戰兢兢、對方熱情友好的?
在返航的路上,廖華志一直想着這個問題,直到他看到海面上那些巡航着的所謂的“軍艦”的時候,他才突然明白過來了。
哦,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大國氣度”?
他們並非不記仇,他們只是坐擁壓倒性的實力,所以可以不用把仇恨擺在臉上。
就像竹聯幫的那些流氓一樣,越是混到了高層,越是彬彬有禮,只要下層的小嘍囉纔會見人就狂吠不止。
因爲小嘍囉需要虛張聲勢,需要用狂放的姿態讓別人相信他會拼命、會不惜代價地拉你下水。
但大佬呢?
一隻手就可以摁死你了,幹嘛要跟你置氣?
想到這裡,他嘆了口氣。
以前島內的論壇上總是調侃說什麼“強國人如何如何”,現在呢?人家可不是強國人嗎?
人家的強國自信都已經浸透到骨子裡了,都已經讓跟自己一樣的普通漁民,都沾染上舉重若輕的氣魄了,這還不是強國,還有什麼是強國?
這個事實,是再怎麼去嘲諷、再怎麼去酸也改變不了的。
不過,唯一讓他想不明白的是,這一步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到底是要用什麼樣的宣傳、或者說做了一些什麼樣的事情,才能讓自己的人民有這樣的自信?
肯定不只是他們的萬噸級海警船,也不只是他們的海軍艦隊。
他的心裡突然升起了一種好奇,但很快,這種好奇又被另一種隱隱約約的擔憂取代了。
——
如果,未來的一段時間裡,自己得到了這個答案,那恐怕,將會是以親身體驗的方式去得到的。
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在他受到的宣傳裡,這一直都是一件壞事,不過現在,他突然有點猶豫了。
娜娜號滿載着漁獲向港口駛去,伴隨着晚風的吹拂,陸地特有的味道鑽進了廖華志的肺裡,他心裡那點猶豫和疑惑也隨之慢慢消散。
畢竟他只是個小小的漁民而已,這種大事,輪不到他去操心。
只要回到港口,把這次的漁獲一賣,那最近的困難就都解決了。
貸款可以還上,老婆的護工費可以續上,孫女心心念唸的手機可以買上
他就懷着這樣的期待靠港停船,然而,當他試圖向相熟的經銷商出售漁獲時,意外發生了。
“娘類,老廖啊,伱這魚賣不出去啊。我們現在只收金槍魚和高品質三文魚了啦,其他的魚統統不要!”
“爲什麼不要?”
廖華志大驚失色,他這一船的主要以帶魚、銀鯧、沙鰻、黃姑爲主,夾雜着一些黑鯛花鱸和三文魚,但數量極少,金槍魚那是一條都沒捕到!
如果不收的話,那就意味着他這一整船的魚都打了水漂。
可是怎麼會呢?以前他也遇到過行情不好的時候,但最多最多,也只是壓價收購而已,怎麼可能像現在這樣一刀切地說不收?
他焦急地看着眼前的經銷商,想要從他那裡得到一個回答。
“廖船東啊,你這個問題問我我也不知道問誰啊,你知道的,我就是個二手販子嘛,你們的魚我收了,轉手再賣給下面的市場,但是現在下面的市場不收,我能有什麼辦法呢?”
“你抓緊看看有多少三文魚嘛,如果運氣好的話,還可以把油費打平,剩下的你就看看是倒掉還是自己帶回去吃好了嘛。”
聽到這話,廖華志心裡一緊,連忙問道:
“我自己拉到市場上去賣也賣不掉嗎?”
“賣什麼賣吼!你自己去水產市場看看,外面倒的全是魚,都沒有人去撿了啦,吃不下了!環衛的已經過去拉了好幾趟了,現在爛在那邊都已經影響環境了啦!”
“我勸你啊,還是不要想着去賣了,賣不掉還白白讓環衛署去收你一筆清理費哦。我們不收的魚,除了你自己留下吃的,剩下的就倒回海里好了,反倒是還不用清理!”
廖華志張口結舌地聽着對方的敘述,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裡聽到的東西。
水產市場倒魚?沒有人買?甚至撿都沒有人撿?
這到底是出什麼事情了??
漁民打魚,顧客買魚,幾十年來,這個邏輯從來都沒有被打破過,可是現在?
明明是纔打破了淺堆漁場的僵局,現在又出了這樣的事情,難道對岸的人,真的就不想讓自己這些漁民活着嗎?
他的心裡突然騰起了一股火苗,這股火苗越燃越烈,幾乎要把他的整個胸膛都燒穿。
他必須要發泄,他的憤怒必須要找到出口,而現在,這個出口就在對岸。
這一天的晚上,無數漁民懷揣着跟他一樣的想法聚集在了一起,他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麼,他們只知道,必須要發出聲音。
一場從漁民開始的大規模的運動,就在這一個晚上,拉開了序幕。
這場運動的範圍開始逐步擴散,每個人都將矛頭指向了對岸,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一步,早就已經在某些人的預料之中了。
“所以,火已經點起來了?他們怒了嗎?”
“怒了!”
“發了錢了嗎?”
“發了第一輪,馬上發第二輪!”
“第一輪的錢,被收了嗎?”
“南島的商業司關閉了市場交易通道,相當於是把我們發的第一筆錢收了!”
“那第二輪的錢,什麼時候發?”
“讓他們再鬧一個晚上,等他們這批魚都爛透了,我們再發第二筆錢!”
“第二筆錢是什麼?”
“不限量收購淺堆漁場的漁獲,直接海上交易!”
“好,這筆錢他們能收走嗎?”
“收不走。但是,我們會創造條件讓他們收走。”
“你安排好就行。第二筆錢收走了,就該發槍了吧?我們的槍呢?——我是說,我們的證據呢?”
“都在手上,南島商業司和政務處的所有資料,跟島國勾結的證據,還有歷年來侵吞漁業利潤的報表和賬務明細,都已經準備好了,只要發下去,沒有人會看不懂!”
“這把槍火力夠了嗎?”
“我們也不知道,但是,我們總得讓他們先開了這一槍,我們總得讓子彈飛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