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蕾帶着葉舟一行三人走在前往實驗田的農村小路上,道路上的太陽能路燈在他們經過的時候逐一亮起,隨後又漸次熄滅,葉舟有些新奇地看着這一幕,開口對陳昊說道:
“這算不算技術過剩?”
陳昊愣了愣,回答道:
“算不上吧.現在這種感應開關很便宜了,故障率也低,我之前看過一個報告,說是在農村地區這種感應式路燈實用性還是很高的,加上太陽能板之後,甚至可以完全脫離電網運行,無論是安裝簡易度還是後期的維修,都很方便。”
“而且,我記得海藍這一批路燈還是在硫硅電池之後纔開始鋪開的,整體的效益比應該會更好.”
陳昊點到爲止地提到了硫硅電池,葉舟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得,合着這還跟自己有關。
“這樣.”
葉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繼續問道:
“像這種基礎設施,現在是統一撥款還是集資?”
一旁的徐蕾聽到他的話,搶在陳昊之前回答道:
“撥款和集資都有,一般比較大的基礎設施都是統一財政撥款,比如什麼修路啊、路燈啊、水電通信啊之類的,這村裡今年還更新了老化電路,用的就是撥款。”
“不過,小一些的東西就是集資了,最典型的就是大型農機。”
“現在農村裡面,只要是田地比較多的地方基本上都開始使用大型農機了,以前我們在課本上學的,說我們國家耕地比較分散,不適合大型農機耕種,現在看起來,這個判斷正在被逐漸打破。”
“就比如現在這個村子吧,收割機有兩臺,噴藥用的農業無人機有12臺,其中4臺是私人的,剩下8臺全部是集資買的。”
“也不知道爲啥,好像這兩年來,在農村裡,莫名其妙地就又開始生產資料公有化了。”
葉舟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臺就停在路邊空地上的收割機,有些感嘆地說道:
“所以這也是技術紅利之一啊,機械成本降下去之後,哪怕是分佈比較散的農田,用機械也開始變得比用人划算了.現在的農村,變化還真是挺大的。”
聽到這話,一直在旁邊默默跟着的武平突然插了一句嘴:
“是啊,華夏農村,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葉舟愣了一愣,他從武平的語氣裡明顯聽出了一種傷懷,這一種情緒,在武平跟他相處的這接近兩年的時間裡,還是第一次出現。
“武哥,你也是農村出來的?”
武平點點頭,簡短地回答了一句“是”,便沒有再說話。
今天,跟着葉舟一起看過了稻田、吃過了農村裡常見的飯菜、看過了夜晚的鄉村,他的心裡確實有一些想要傾訴的衝動,但是長期的專業訓練,又讓他剋制住了這種衝動。
葉舟也看出了這一點,他伸手從陳昊的口袋裡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遞給武平,後者猶豫着接了過去,沉默幾秒後,終於開口說道:
“葉工,其實你也在農村待過,對農村的生活也有過感受,但是你應該.沒有經歷過華夏農村最困難的那段時間。”
“我是85年生的,在我的記憶裡,上世紀90年代,一直到21世紀初,應該是我經歷過的最困難的時候。”
“用現在的視角來看待,那個時候的華夏農村,無論是土地、還是生態環境,對於爆炸性增長的人口的承載力都已經幾乎到了極限。”
“捱餓是很常見的事情,超負荷的體力勞動也很常見。95年的時候,我剛剛10歲,但是,我已經開始參加家裡所有的重體力勞動了。”
“插秧、割豬草、煮豬食、犁地、施肥.每一項都需要全家上陣,過程中只要缺了一環,都意味着糧食減產、甚至絕收。”
“那種壓力很可怕,作爲一個農民,伱絕對不敢犯錯,因爲只要犯了一點錯誤,來年就會過得無比艱難。”
“可是,哪怕你真的兢兢業業地去種地,最後的收穫也僅僅是保證‘不餓死’而已。”
“那段時間,用‘困難’來形容其實已經有些不那麼準確了,更準確的,應該說是‘恐怖’。”
“我們什麼都缺。飲用水、灌溉水、柴火、肉食、衣服、肥料、電力、人力、錢跟我們一批的小孩子,除了勞動以外,每天想的做的其實跟後來我在書上看到的農村孩子乾的事情都差不多,什麼掏鳥窩啊、抓魚啊之類的。但是,唯一的差異是,我們做這些,不是因爲所謂的童真,而是爲了吃飽。”
“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算是從小的兄弟了,那時候我們經常是一起行動的。”
“爲了一口吃的我們真的是不擇手段,小河溝裡的魚抓完了,就等到水庫泄洪時候的去大河裡面抓;麻雀抓完了,就跑到深山的墳堆子裡去下套抓野雞;每一塊水田收割後我們都會重新放水翻上好幾遍,因爲那裡面會有很多泥鰍,可以拿來賣錢。”
“不止是這些,我們還會去附近的鋼鐵廠裡偷廢鋼,去工地上敲鋼筋,去水庫裡炸魚。”
“我那兄弟比較蠢,去炸魚的時候老是被逮住,每次我都跑了一半了,又得回去救他,因爲這些破事,其實我小時候是打過很多架的。”
“他身子弱,打架不行,所以每次都是我衝在前面,然後等回到家了他又去家裡偷紅花油來給我——免不了又挨一頓他爹的揍。”
“有一次,我們兩實在是肚子裡沒油水,餓的不行了,聽別人說山裡有個巖洞裡有水,有塘角魚,就點了火把想進去抓魚。”
“結果,那個洞實在太深了,水找到了,魚抓到了,想出去的時候,出不去了。”
“我們在洞裡困了得有一整天,後來還是家裡人捆了繩子找進去,才把我們倆救出來。但是你知道最離譜的事情是什麼嗎?就在我們發現迷路之後,在我們的火把用完之前,我們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是把魚重新放回水裡養着。”
“當時我們甚至都沒有想過能不能活着出去,而是想着,如果再回來的話,這塘裡的魚,夠吃好久。”
“後來我們出洞的時候,一人手裡拎着七八條魚,跟打了勝仗似的,反而完全都沒有想過,自己差點就死了。”
“我那兄弟後來真差點死了。16歲的時候,在河裡電魚,把自己電了個半身不遂。”
“那時候是02年,我已經去當兵了,他因爲身體不行被刷下去,讀書又更沒天賦,所以只能繼續留在家裡務農。”
“我媽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出事了,我問怎麼出事的,我媽說電魚給自己電殘了。”
“就這麼一句話,他這一個人,就算蓋棺定論了。”
“那時候我覺得真的很可惜,好好的一個人,一輩子估計就那麼渾渾噩噩地過去了。”
“這就是那個年代農民的狀況。他們出生、勞動、然後又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死去,就好像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一樣。”
“但是,我那時候真沒想到,他的命,還能有轉機。”
“兩年,真的就兩年-——最多三年。”
“進入00年的時候,城市經濟開始爆發,工業化全面鋪開,農村人口開始向城市裡流動,農村裡的人地矛盾一下子就減弱了。”
“2004年,三農政策開始實施。”
“從那一年開始,農村的生活水平就跟起飛一樣,一年比一年好。”
“地,他肯定是種不了了,但是他坐着坐着輪椅,把後面的所有政策扶持,全都吃了一個遍。”
“新農合,精準扶貧,鄉村振興,技術下鄉,電商創業”
“這一套吃下來,再加上腦子還算靈活,他們家,從窮到一年吃不起一次肉,到現在,自己賣賣土臘肉,湊湊合合也蓋了兩層樓了。”
“他真的撐過了那兩年。很苦,他在牀上躺了整整兩年,但是到底熬過去了。”
說到這裡,武平狠狠的吸了一口煙,然後又用手捻滅菸頭,把菸頭裝回自己的口袋裡。
吐出煙霧之後,武平繼續說道:
“去年我休假回家的時候去看他了,他氣色不錯,身體也還算好,買了個電動輪椅,一大早去養豬的人家裡買幾十斤豬肉,放腿上運回家,然後又自己剁好、醃好、晾好,轉頭就去電腦上上架發貨。”
“真的,那一幕當時對我的衝擊很大——不是親眼所見的話,真的很難想象那樣有巨大反差的東西會湊在一起。”
“一個殘疾人,滿牆的臘肉,臘肉下面是真空包裝機,對面是架着補光燈用來做直播的電腦。”
“葉工,你說科技的紅利,其實我感覺,這纔是我看到的科技的紅利。”
“你剛纔說的,技術過剩,我其實大概能明白是什麼意思,但是我有個觀點,不知道對不對啊。”
“就是,我們農村的振興,其實是靠一次又一次的巨量資源的反哺達成的。”
“這樣的資源投入必然會有浪費,比如你剛纔說的,這種太陽能路燈,有可能的確沒有太大的必要。”
“但是,我覺得,這其實是一個象徵。”
“它象徵着,絕大部分根本性問題已經被解決,而我們,開始對更高層級發起追求了。”
武平再次停頓了下來,他先是看了一眼徐蕾,隨後又把頭轉向葉舟,把聲音壓低到只要他們兩人能聽到的程度,然後說道:
“葉工,對你們在做的事情我瞭解很少,但是我知道,這種追求,得靠你們;我也知道,你在擔心什麼。”
“但是,你只管去做,至於外面,有我們。”
“如果有人想把我們已經得到的這些東西奪走,哪怕是用牙咬,我們也會把他咬死。”
“我不會讓我兄弟,再躺回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