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綸堂行首金茂才回去就自縊這件事,連朱敬倫都驚動了。
讓朱敬倫感到頭大不已,這老頭明顯不打算服輸,最多是口服心不服,任何時代能成爲行業領袖的人物,往往都有一種梟雄的氣質,對他們來說,有時候賺錢與否已經不重要了,輸贏纔是關鍵。
在面對機器繅絲業的巨大壓力下,金茂才當初既然敢選擇用暴力去對抗,其實就是不願意認輸。跟朱敬倫見面之後,在皇帝面前,他服了軟話,可回頭就喝毒藥了,他這種態度真的給朱敬倫都惹來了一些麻煩。
沒人敢罵皇帝,但是絲織行業的老頭子自殺這件事,必須有人來背,政府只能背這個黑鍋。而且一時間輿論轉向,不僅僅是一些原本支持機器繅絲的報紙開始同情失業的民衆,關鍵是金茂才的死,激怒了傳統勢力,他們也開始擠入一向不怎麼關注的現代報紙行業,大批在鄉村耕讀傳家的老夫子將機器繅絲業的發展視作是對小民生計的無情打擊。
在持續的輿論熱炒中,金茂才的棺槨終於下葬,廣州府各地的絲行、絲商和絲戶,聚集了五萬人給他送行,官府嚴陣以待,生怕如此規模的民衆聚集會產生變亂,尤其是在這些老百姓爲金茂才的死憤怒的時候。
政府顯然過高的估計了金茂才的威望,聲勢確實鬧的很大,但大多數人其實都是各地的商人鼓動來的,甚至是花錢僱來撐門面的,這些人在送行隊伍中,各自打着不同的商鋪旗幟,給自家的商鋪露臉恐怕纔是最大的目的。
但確實很有聲勢。
終於金茂才葬禮一過,頭七還有報紙報道,二七已經很少,三七的時候,就只有金家自己人和一些錦綸堂的行東去參加祭奠了,報紙基本上不關心了。
這時候政府連忙宣佈,將在未來三年呢,爲因機器繅絲而失業的家庭每年發放三兩賑濟銀子,工部同時規定,三年內建造的機器繅絲廠,必須優先僱傭原本的個體織戶,否則將課重稅。
儘管愛罵政府的有些頑固派報紙,依然將政府的舉措成爲收買民心,但大多數報紙的報道都是正面的,政府此舉大體上大大給自己加分了。
同時一次規模巨大的反對絲織行業機器化的浪潮熄滅了,但另一股浪潮不可壓制的升騰了起來。
金家雖然沒有高調籌建,但是外界依然關注到了,金家在金老爺子七七一過,由掌櫃的出面,悄然從順德和南海挖了一些機器繅絲的女工,並且向廣州最大的繅絲機器製造作坊,已經改名爲陳聯泰機器廠訂購了一百套機器設備,託人在洋行訂購了十臺蒸汽機,已經開始籌備他們的繅絲廠了。
金家很低調,他們過去是最大的傳統絲織行業的商人,是錦綸堂的行首,身上帶有濃厚的舊商人標籤,而他們轉行做機器繅絲了,這本身就具有象徵意義,象徵着舊行業向新行業的投降,或者說好聽點,是舊時代向新時代的轉變,意義不亞於推動鄉紳轉型。
但金家大概也覺得他們的舉動是一種背叛,是對舊行業,對手工絲織行業,甚至是向過去他們的自己的一種背叛,儘管這是金茂才的遺囑和大勢所趨,但依然不想太高調,那樣是給他們自己難堪。
可這麼有象徵意義的事件,朱敬倫怎麼可能放過,讓金家主動高調不容易,而且也太強人所難,因爲這對於金家太丟人,所以朱敬倫想出了一個既不讓金家難看,又能讓這件事廣爲人知的辦法。
他高調的下了一封聖旨,派人敲鑼打鼓的送去了金家:《敕建錦綸繅絲廠諭》。
金家本來就沒打算用錦綸堂的旗號,這家舊絲織行會的的招牌他們本來就不想打了,金茂才遺囑交代,金家後人永不得擔任錦綸堂行首,他們不打算違拗。
但是現在皇帝下了一封聖旨給他們,這等於直接個金家的絲廠賜名了。
金家焚香接旨,即矛盾,又高興。
矛盾的是,金家辦廠,這本來就不是一件體面的事情,要不是金老爺子再三讓金廣利發誓,在他喝下毒酒之前,還讓金廣利跪在張騫神像前立誓,按照金廣利的穩重性子,他是不打算真的辦廠,而想結束生意,回家把田產分分,以後大家安生過日子的。
高興的是,既然決定辦廠,又擔心遇到各種想繼昌隆繅絲廠那樣的麻煩,所以低調不僅僅是覺得丟人,還是害怕使然。
現在有皇帝一封聖旨,讓金家敕建繅絲廠,這可是聖旨啊。按照管理,手裡有這麼一封聖旨,到時候他們家絲廠大門上就可以懸掛敕建二字,放在過去,就是當官的從這匾額面前過,都得下轎子走過去,這樣的絲廠誰敢鬧事?
唯一不好的是,朱敬倫的聖旨一下,頓時就掀起了熱議,不但那些一直支持機器繅絲的新派報紙大肆褒獎,說皇帝都關心機器繅絲,這是大勢所趨,奉勸那些堅持土絲及早看清大勢,早早也開機器繅絲廠。
另外原本對金家開辦繅絲廠還持有懷疑態度,並不打算入股的一大批錦綸堂行東突然登門送錢,搞的金家都不知道怎麼好了,他們根本就用不了那麼多錢,可是很多富商來說一會話後,直接放下錢就走,說相信金家,反正銀子就在這裡,給多少股份,金家看着辦。
舊絲織行業經營了幾百年,積累厚重無比,若論資本實力,恐怕只有過去經營茶葉的十三行商人能夠比肩,短短十天這些商人送來了100多萬兩銀子,根本不談要多少股份,生怕金家不收似的。
金廣利真的是頭大了,那些同行說的好聽,但真的賬目不明的時候,沒人會善罷甘休,他都得小心伺候着。可問題是他本來就沒打算做一個多大的絲廠,金家自己的錢就夠用了,現在這些人送禮這麼多錢,讓他覺得根本就沒處可用。
但把這些錢壓在自己手裡也不是個事,一旦金家的工廠開工了,你得按照這些資金給人家分紅才行。
不得已金廣利跟幾個開始就入股的行東商議,看如何使用這些錢,最終決定,留下三十萬的備用錢,剩下的都用來擴建新廠。
原本只打算僱800個工人,目的是不能比陳啓沅的繅絲廠小,購買一百臺繅絲車,投入不到八萬兩,可現在手裡有一百多萬兩銀子,拿着燙手,只能加大投入。
可他們就沒幹過機器繅絲業,雖然聘請了行內的熟手,但自己心裡沒底,這麼大額的銀子砸進去哪裡能放心。
因此還決定辦一個絲綢廠,這也是他爹交代的,加上絲綢他們家更熟,即便機器絲綢不好,便宜點賣出去總能收回一個本錢。
最後他們決定分別在南海和順德同時興辦兩座繅絲廠,每座工廠投入30萬兩銀子,同時在廣州西關買地建一座機器絲綢廠,投入二十萬兩銀子。
對此關心的朱敬倫派人去金家傳話說,絲綢廠也能掛敕建的牌匾,算是支持。
他欣喜着呢,這樣的傳統行業巨頭入場,對傳統行業轉型的促進和帶動作用,比陳啓沅能起到的推動作用更大。
但新的巨頭入場了,卻有舊的巨頭想退出。
陳啓沅經過這次打擊,他不打算在讓陳家做繅絲業了。
他已經是工部尚書,陳家經商本就有失體面,這次錦綸堂砸了他家的工廠,鬧到最後,外界評價並不是很好不說,敗壞百萬絲戶生計的惡名,最後大多都安到了他陳啓沅頭上。金茂才最後用一死扭轉了錦綸堂的罪名,陳家的名聲可是臭大街了。
因此既然絲廠給人砸了,他所幸趁此機會退場,踏踏實實的當他的官去,低調上幾年。
可朱敬倫不答應,召見陳啓沅詢問中英博覽會籌辦事宜的時候,專門問了他家的生意,得知陳啓沅不打算幹之後,朱敬倫當即表示這不行,如果陳家沒錢,官府可以借,但不能不做。
還告訴陳啓沅說,陳家的產業有示範作用,如果陳家都不願意做了,誰還會看好機器繅絲。
繼昌隆繅絲廠不但要重建,而且規模要更大,機器要更好。而且不但要繅絲,以後還要織稠。
開什麼玩笑,當年讓陳啓沅當工部尚書,就是看重他的身份,他家即是鄉下宗族,也是地主,他本人還是教書先生出身,典型的鄉紳,而他又是主動第一個投資工業的鄉紳,正是朱敬倫想要打造的工業鄉紳身份。
在法國的時候,朱敬倫就決心之後要引導鄉紳階層轉向工業,打造工業鄉紳階層,希望大明也能產生類似於英國新貴族、德國容克地主類似的工業鄉紳,陳啓沅可謂是第一個工業鄉紳,朱敬倫怎麼可能讓他突然轉型呢。
讓一個鄉紳轉型工業不容易,陳啓沅從工業鄉紳倒退回去,恐怕壞影響更大,商人賺錢就買房買地當地主是幾百年的傳統,要是工業家也這樣,辦廠掙錢後都回去當地主,那國家還工業化個屁啊。
所以陳啓沅不但要繼續繅絲,還要擴大產業,並且在國家完成工業化之前,他這個象徵都必須當下去,哪怕他不當官了,他都必須繼續辦廠。
既然皇帝都發話了,陳啓沅還能說什麼,打算藉着年前的中英商業博覽會,直接就向英國人採購新式機器,擴大繼昌隆繅絲廠,而且還要辦一個繼昌隆絲綢廠。
開辦博覽會,這是一件大事,本是去年就跟英國曼徹斯特商會達成的協議,今年籌備了一年,年底前得以順利開幕,陳啓沅忙這事忙了半年,自家在博覽會期間,向英國人購買一些機器,也算是碰自己的場。
博覽會在陳啓沅這裡是頭等大事,在朱敬倫這裡就是小事了。
儘管他肯定會參加博覽會捧場,也會給予關注,但不值得他花費精力親自參與的事情,值得他親自介入的事情,必定是意義重大,而別人又做的不好的事情。
這樣的事情,目前只有兩件,一件是明年要進行的兩大改革,兵工廠改革和教育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