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軍官請朱敬倫帶頭造反,這種大事是不可能瞞得住人的,城裡的氣氛頓時詭異了起來。
當城外出現八旗騎兵的時候,城裡的旗人們就回到了他們的滿營,俗稱滿城,左鄰右舍都是旗人,建築之間帶有軍事色彩,相當於一個個碉堡。
至於城中傳出的朝廷來鎮壓鬧餉,他們也將信將疑,朝廷怎麼可能來鎮壓旗人呢?康熙雍正時期旗人也不是沒有譁變過,最後都不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只追究幾個首犯,其他都從輕發落了嗎,從來可沒出現過這種用大軍鎮壓的情況。
可現在事實擺在這裡,城外天天攻城,儘管規模不大,這邊天天開炮,這是明擺着打起來了啊,聽城裡的新安縣勇們傳說,那天有八旗兵逼城,直說廣州造反,這明明是誣陷,哪有旗人造自己反的道理。
所以城裡旗人根本就不相信朝廷會來鎮壓他們,最後一尋思,都認爲朝廷恐怕只是向鎮壓那些新安縣勇,畢竟是他們先鬧起來的嗎。
因此這些八旗都收縮起來,他們一直都是半軍半民,編成保甲,組織比普通百姓要嚴密的多,也有儲備的刀兵,很容易就能武裝起來。
最近又聽說新安縣勇真的準備造反了,都聯名要他們的縣令當皇帝了,一旦他們造反,城裡的旗人肯定是要鎮壓的,他們駐防八旗乾的可不就是這種買賣嗎,只是那新安縣勇各個身背洋槍,看起來挺唬人的,連他們的軍官也說不要輕易招惹,就守着自個家,等城外的大軍跟他們鬥。
所有旗人都認爲新安縣造反了,所以誰都想不到新安罷職縣令朱敬倫這時候竟然敢來將軍府,一個個都有些發懵。
朱敬倫當然不會是一個人來的,黑狗帶着幾十個客家好手跟着呢,他現在緊張極了,朱敬倫還沒答應造反,他的收穫就沒到手,他緊張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興奮,方山可是告訴他了,一旦朱敬倫造反成功,他黑狗可就是統領千軍萬馬的大將軍,是關二爺、張三爺那樣的好漢,將來就是廣州將軍這樣的貨色,給他提鞋都不配。
黑狗想象不來讓廣州將軍給提鞋的角色是什麼樣子的,但是他想一想就興奮,知道那是潑天的富貴,卻沒考慮過一旦失敗的後果,古來造反者大抵都是這種心態。
方山同樣的緊張,不然不會讓黑狗放下城防,全城陪同朱敬倫,方山實在是想不出來,爲什麼朱敬倫不立刻亮出旗號,反而這時候還要見一見廣州將軍,難道他不知道一旦亮明瞭旗號,他跟廣州將軍可就是死敵,這時候去人家的地盤,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方山絕對不能容忍朱敬倫出事,此時他看朱敬倫的心態,就如同當年呂不韋看秦始皇父子一樣,奇貨可居啊。一旦這個奇貨啐了,他哭都來不及,所以他是堅決反對朱敬倫去找穆克德訥的,但朱敬倫堅持現在還不是扯旗造反的時機。而穆克德訥還有利用的價值,可問題是穆克德訥會這麼看嗎。
可方山早就習慣了在朱敬倫面前耳提面命,他根本就不敢違拗,但跪在地上,除非朱敬倫答應有護衛跟隨,否則他就絕對不能讓朱敬倫出門。
方山擔心穆克德訥,朱敬倫可不擔心,穆克德訥要是有種的話,也不會跟洋人合作,他能給洋人當傀儡,爲什麼不能給自己當?
果然穆克德訥根本不敢動手,哪怕聽說朱敬倫那邊被人擁立的情況也不敢動手,在一幫子詫異的八旗兵跟前,朱敬倫被恭敬的請進了將軍府。
“將軍,禍事了!”
朱敬倫一進門就叫到。
穆克德訥也知道禍事了,心說你不就是那惹禍的根苗嗎。
“哎呀,朱大人,到底怎麼了?他怎麼就能打起來,該不是什麼誤會吧!”
穆克德訥此時竟然開始喊朱敬倫大人了,一個廣州將軍尊稱一個七品縣官,可見這貨骨子裡圓滑着呢。
朱敬倫嘆道:“在下怎麼知道,怕是那耆齡想要把我們趕盡殺絕!”
穆克德訥道:“肯定是誤會了,誤會了。”
穆克德訥心想,耆齡就是想趕盡殺絕,那也是趕你們縣勇,跟老子八旗兵有毛關係,耆齡是紅帶子,老子也是根正苗紅的滿洲旗人,名門瓜爾佳氏,耆齡會打老子?
朱敬倫又道:“實不相瞞,在下手下的縣勇,已經因爲驚懼不定,這都要逼我造反了。將軍大人就沒察覺到什麼不對?”
穆克德訥疑惑:“能有什麼不對?”
朱敬倫道:“耆齡這是真心想逼反城中將士啊!”
穆克德訥嘆道:“這什麼可能啊。”
他完全不理解爲什麼穆克德訥要逼反城裡的人,吃飽了撐的安穩日子過夠了,作死嗎。可如果不是,爲什麼耆齡要來攻城,而不是找人來城裡談談。
朱敬倫道:“將軍你想想,耆齡貪婪無厭,剋扣軍餉,以至兵變,朝廷會怎麼對他?”
穆克德訥正色道:“自然是撤職查辦,我大清絕不姑息養奸。”
朱敬倫道:“這就對了。我看是那耆齡怕吃干係,所以就要逼反官兵,把事情鬧大了,到時候泥沙俱下,誰還想得到他剋扣軍餉的事。只要他能攻下廣州城,不但沒有罪,或許還能立功受賞。”
朱敬倫這麼一解釋,穆克德訥一聽,好像也有點道理。
他就不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人,曾經赫德評價過廣州城裡的兩位官員,說巡撫柏貴“自幼在首都生活,言談舉止皆合乎宮廷中的禮儀規範”,“爲人精明強幹,外貌堅強果斷”,說“一見而知,他在任何方面都比那位武職官員(穆克德訥)高超得多”。
穆克德訥是武舉出身,不通文墨,能寫自己的名字,但奏章都需要幕僚代勞,指望他能在這複雜的局面中抽絲剝繭找出真相,實在是難爲他了。
“將軍,你就沒想過如果耆齡破城之後,你自己會怎麼樣嗎?”
把事實擺出來後,朱敬倫給穆克德訥提了一個問題。
自己會怎麼樣?他能怎麼樣?耆齡敢把他怎麼樣。這件事從頭到尾也就是耆齡跟朱敬倫之間鬧了起來,跟他廣州將軍八竿子打不着啊。那耆齡確實有貪瀆軍餉的嫌疑,但哪一次沒給他將軍府分潤,倆人一直關係不錯,沒有恩怨啊。
見穆克德訥想不明白,朱敬倫繼續給他解釋。
“將軍,請聽我一言。耆齡如果攻入城內,我們新安縣這些人自然是跑不了的,可是鬧餉可不是我一家,綠營和八旗都有份。你說耆齡會怎麼奏報?衆目睽睽,數萬人參與了此事,你我,耆齡都是遮掩不住的。所以這事不能瞞,但是能賴。如果耆齡賴說,城中軍卒因不滿平糶,而譁變的話,他的罪責不大,將軍你怕是要吃吃掛落兒。”
穆克德訥笑道:“這事怎麼能賴在本官身上?”
朱敬倫哼道:“平糶一事,民事在巡撫、知府,軍事可是在將軍身上。將軍你不該不知道吧?如今譁變的,可是軍隊。”
穆克德訥一愣:“還有此事?”
朱敬倫道:“豈不聞雍正四年事?”
穆克德訥奇怪:“雍正四年何事?”
朱敬倫道:“我說了不算,將軍可找人問問。”
穆克德訥還真是說問就問,廣州將軍身邊的幕僚還是有兩把刷子的,雍正四年的事情,跟廣州將軍有關,他確實清清楚楚,詳詳細細的將事情跟穆克德訥講了一遍。
在雍正四年,廣州和福州先後發生了兩起八旗兵譁變的事情,主要因素就是米價太高,官府平糶不及時,其中牽扯到的利益,當然跟米商和官員之間的那點事兒有關,可是由於譁變的是駐防八旗,因此影響很大。當地文官給皇帝說,起因是官府要平糶,但是八旗餘丁很多都開米店,不願意看到官府平糶打壓米價,所以才譁變了。
事實上,這件事起因很複雜,主要是米價高,滋長的旗丁活不下去了。另外就是,當時在廣州和福州兩地,因爲收編了很多當年三番的番兵爲旗人,這些人又長受正規漢八旗和滿八旗的氣壓,早就心生不滿,藉着由頭鬧事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時候皇帝的處置,基本上沒怎麼動文官,反而處置了兩個八旗將軍。
此事過後,新任廣州將軍就建立了糧倉,專門購買糧食儲存,以備廣州米糧供不應求。“遇每歲青黃不接之時,米價昂貴,酌量八旗及綠旗四營人口多者一例平糶”。
這種方法以後成爲定製,之後允許駐防旗人“按餉扣還,隨時買補”,可以說廣州旗人的平糶從那之後,就成了八旗將軍的責任,而跟民事的責任不大了。
聽完後穆克德訥皺眉道:“這麼說來,如果耆齡咬定是因平糶,還真扯上本將軍了。”
朱敬倫嘆道:“將軍怎麼不問問,雍正四年,廣州、福州兩個將軍是何結局啊?”
穆克德訥這纔想到,忙問師爺:“對,兩個將軍最後怎麼了?”
師爺道:“福州將軍“照溺職例革職”,廣州將軍李杕“逮京師論斬”。”
“論斬!”
穆克德訥倒吸一口氣,堂堂一個廣州將軍,竟然要斬,這問題真夠重的。
朱敬倫道:“這是成例。將軍可好好想想,耆齡如果要脫罪,將軍你可就脫不了罪了。而我肯定也是死路一條了。”
穆克德訥腦子有些亂,實在是想不明白,到頭來他怎麼給扯進來的。
沒有主意就問:“那朱大人的意思是?”
朱敬倫道:“在下想請將軍上書聖上,奏明一切,既不能冤枉了城中軍兵,也不能讓耆齡把咱們都陷進去。”
穆克德訥點點頭,這倒是必須的,他得把話說清楚,至於朱敬倫死不死不關他的事,他可不能因爲這屁事給捉拿到京師論斬啊。
立刻就讓師爺寫奏章,寫完之後還請朱敬倫看看。
朱敬倫真不知道這傢伙是聰明還是笨了,或許是大事糊塗小事聰明吧,知道城裡現在朱敬倫勢大,他倒是能屈能伸,他之後的一個八旗將軍,甚至會因爲文官不給他送行,去質問兩廣總督。
穆克德訥的奏章中,並沒有說多少耆齡的壞話,只說是因軍隊欠餉三月有餘,來城中鬧餉,耆齡逃出城去,帶兵來鎮壓,也不說是因爲耆齡的貪腐,就緊咬着軍餉二字,說他將軍府也是多日沒有軍餉撥付,才無法發下去,把他的責任撇清楚,甚至還特意提了提城中米價並不貴,就是因爲軍餉不足,大家才活不下去。
讓朱敬倫滿意的是,他沒有把責任全推給新安縣勇,朱敬倫就在眼前,他不敢這麼幹,他承認綠營兵和八旗兵幾乎人人蔘加了鬧餉。
但朱敬倫還有些不滿意:“將軍,您忘了後來那些兵勇在總督衙門裡可是抄出了百萬巨資的?”
耆齡府裡抄出了多少東西,已經沒人知道了,但最後在廣州各個府衙抄出來的銀子,確實是超出了百萬兩,不過耆齡府裡的銀子沒有這麼誇張,二三十萬是有的,現銀只有五萬,其他多是銀票之類。
但既然朱敬倫要把事情賴給耆齡,穆克德訥也沒辦法,暗示了一下師爺,師爺立刻草草修改了兩筆,但態度也不明確,只說據聞云云。
好吧,這事不是他親眼見的,只是聽說的。
但這就夠了,相信一個廣州將軍給朝廷的奏章,應該能起到一點效果,讓清廷一時半刻分不清情況,等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朱敬倫恐怕都把耆齡打成渣渣了。
“還有將軍,明日起該讓八旗和綠營也守城了,城要是破了,咱們可都沒好果子吃。”
朱敬倫看到穆克德訥的奏章正式謄寫,然後蓋上大印,裝進了密盒中,一把拿過,然後對穆克德訥說道。
他這是要造成耆齡跟廣州所有軍隊的對立,包括八旗兵,想想還真是詭異。如此一來,別說道聽途說了,咸豐就是派人親自來看,恐怕一時半會也是分不清的。
說道咸豐,朱敬倫有些奇怪,他記憶中,咸豐這會兒應該死了纔對,可是他竟然還沒有收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