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鬥姥宮那一場,其實是晉王設下的局。自從知道龍瑤在欽差行轅,朱濟熿就如芒在背,雖然跟王賢達成了妥協,但他這種不把承諾當回事兒的人,也不會相信別人的承諾。所以他非但沒有減輕對欽差行轅的監控,反而加派了數倍人手,只不過從明面轉到暗地罷了。
結果龍瑤一跟朱美圭的人接頭,就被晉王的手下發現了,一路盯梢暗查,竟發現王賢要跟朱美圭在小江南會面!不得不說,這是個高明的選擇,因爲那裡是晉王在太原城爲數不多的盲區。不過既然已瞭解了對手的全盤計劃,朱濟熿也就不着急收網了,他要讓他們盡情表演,好看清王賢的真面目!
於是他很痛快的把玉牌借給王賢,卻派樑太監暗中查清楚朱美圭藏身在鬥姥宮,甚至連他相好的小道姑都找了出來。今日王賢之所以一頭撞進鬥姥宮,自然不是湊巧,而是朱濟熿暗中囑咐張輗將計就計,給王賢創造接頭的機會,好看他如何表演……其實從保密角度來講,不告訴張輗是最好的,但晉王不想讓張輗誤會,纔會故意請他幫忙的。
對於結果,朱濟熿設想了很多,就是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王賢居然把朱美圭給殺了!
不過震驚之後……這大明朝居然有人敢殺龍子龍孫,由不得晉王殿下不震驚……朱濟熿又感到全身輕鬆,這是多麼完美的結果啊。首先,朱美圭死了,雖然朱濟熺還活着,但光憑他個窩囊廢,活下去都成問題,再對自己構不成威脅。其次,朱美圭是王賢殺的,這說明王賢沒有騙自己,他和太子確實已經放棄他大哥,是鐵了心跟自己合作的。再者,自己現在有了王賢的大把柄,再不怕他會亂來了。
如是想來,晉王殿下的表情便鬆弛下來,關注起細節道:“他察覺出什麼蛛絲馬跡?”
“張輗直接帶他去鬥姥宮,有點太直白、太心急了。”老太監緩緩道。
“嗯。”朱濟熿微微皺眉道:“那混蛋是故意的,他這種世家子弟,最會拿捏分寸,萬不會犯這種錯誤。”頓一下道:“這不過是他兩不得罪的手段罷了。”
“是,”樑太監點頭道:“這樣既完成了王爺的囑託,也暗示了王賢此中有貓膩,世家子弟的思路,確實不一樣。”
“不過是仗着誰也不敢得罪他,”朱濟熿卻不屑道:“他要不是姓張,這下就把我和王賢都得罪死了!”說着又無趣的笑笑道:“不過誰讓他姓張呢。”
“是。”樑太監接着道:“老臣之所以說王賢看穿了什麼,是因爲他那時候沒有聲張,只是悄悄走了。看來似乎明白這是王爺給他設的局。”
“明白又怎樣。”朱濟熿哼一聲道:“孤還從來沒被人逼着點頭過,他做了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
“那是,他就算心裡有氣,也只能忍着了。”老太監點點頭道:“朱美圭算是了結了,這樣就只剩一個劉子進了……”
“算了,朱美圭一死,本王去了一塊心腹大患,劉子進還不足爲患。”朱濟熿淡淡道,首先他從沒見過劉子進,一切事情都是由他弟弟出面,而且每次都是面談,並未留下任何證據,僅靠劉子進的一面之詞,還動搖不了他這個當朝親王。當然這也是爲了讓太子一方安心。“就把劉子進送給他們吧。”
“是。”老太監輕輕點頭,又有些疑惑道:“王爺,老奴有些不明白,太子和漢王這局棋,明明大局已定,您爲何突然又偏向太子了?難道王賢的威脅就那麼大?”
“王賢就算有威脅,現在他弄死了朱美圭,也等於自廢了武功。”朱濟熿淡淡道:“我之所以要向太子靠,不過是因爲之前跟漢王走得太近……”說着指指棋盤道:“你來看看這局棋,是個什麼局勢?”
老太監點點頭,目光落在棋盤上,只見黑白子糾纏在一起,局面錯綜複雜,不過在行家眼裡卻洞若觀火,他緩緩道:“這盤棋已弈至中盤,照棋面上瞧,白子四角佔了三角,穿心相會,中間天元一帶三十餘黑子被圍無援,已無生望,可以說白棋勝勢已定。”頓一下道:“正如如今的儲位之爭。”
“未必,你再看。”朱濟熿說着,伸出修長的手指,在入侵的白子旁補了一招。
老太監也是愛棋之人,道一聲‘妙手’,朱濟熿點點對面的蒲團,他便告罪入座,執白與王爺對弈起來。這會兒工夫,樑太監已經想好了對策,如今勝局已定,重要的是不出錯,便退子向後一連,爭取吃掉那一大團黑棋,鞏固自己的優勢。
晉王再投一子,卡斷了白棋腹地與棋根相連之處。樑太監見這招數並不出奇,袖子一抖又扳出一子。兩人便專心對弈起來,本來就是白棋大優的局面,沒有幾下,樑太監便將黑棋三十餘子一下盡收,雙手捧起來放在一邊。棋盤上登時一片白茫茫,黑子寥寥……
“王爺,黑棋已經無望了。”棋下到這兒,按說黑棋就該推秤認輸了。
“別急,”晉王卻微微一笑,捻起一枚黑子,穩穩落進剛纔提過子的白陣中。
“哎呀!”沉穩如老太監,也不禁驚呼起來,他這纔看出,黑棋通過棄子,竟實現了局面翻轉,而自己在中腹大塊白子盡是斷點。晉王這一子落下,正是做眼要點!他急忙忙的補救時,哪裡還來得及?剎那間大龍已被殺成兩截,像兩條死蛇般任黑棋宰割。四周角地上的白子,也因前頭緊氣過促,險象環生。朱濟熿卻毫不留情,衝斡綽約、飛關割黏、絞夾拶撲,一陣猛衝猛打,將方纔還滿秤的白棋,殺得四處起火,老太監使出渾身解數,卻疲於奔命,應對維艱,不一會兒竟全盤崩潰了……
棋盤上白棋只剩下最後一塊角地,斷無回天之力,晉王便不再落子,端起茶盞輕呷了口道:“張春竟藏着這麼好的密雲龍,看來死了也不冤。”
“……”老太監卻沉浸在震驚中,自顧自的覆盤道:“明明滿盤白茫茫,怎麼轉眼就蕩然無存了呢?”
“這局棋孤也解了一天。”晉王擱下茶盞,緩緩道:“有道是棋道合於人道,人道合於天道。棋子三百六十,合於周天之數;黑白相半,合於陰陽之變;局方而靜,如同地安;棋圓而動,如同天變!陰陽相生,勝負轉化,只在須臾之間吶!”
老太監若有所悟道:“這局棋的局面轉化,似乎就在老臣提了那一片黑子之後,竟發現一時找不到目標,自己卻滿身都是漏洞。”
“不錯。”晉王頷首道:“黑棋之前在天元的棋子雖多,但其實用處不大,反而盡是被對手攻擊的漏洞。被白棋統統吃掉後,反倒甩掉了包袱,沒了可被攻擊的地方,局面一下子靈活多了。”他一邊說,一邊捻子覆盤道:“這時候,佔據棋盤大片的白棋,反而成了方纔的黑棋,處處都是可被攻擊的漏洞。反觀黑棋,沒了許多累贅,可以反守爲攻,只要落子精妙,攻勢凌厲,局面便可大爲扭轉……”頓一下道:“當然你後來慌亂了,若是鎮定下來,穩紮穩打,勝負還是未可知的。”
“老臣明白王爺的意思了。”老太監歎服道:“王爺是說,原先太子黨那些文官,看似聲勢浩大,實則累贅無用,放在外頭只給漢王當靶子。現在太子黨統統下獄,對太子反而不是壞事兒,至少別人想對付他,就找不到由頭了……”
太子出奇謹慎,太孫又深得皇上寵愛,想直接攻擊他父子,很難很難。所以之前漢王的進攻,都是以太子身邊人爲突破口,無論解縉還是呂震皆是如此。現在太子黨羽都下了詔獄,太子黨空前收縮,漢王再想進攻都找不到靶子了……
“不錯,但是要想扳回局面,光靠收縮是不行的,還得在漢王要害處落子,只有用一波波的攻勢,打得漢王頻頻出錯,纔有可能爲太子挽回敗局。”晉王悠悠道:“而王賢,正是太子落下的這枚棋子,現在看來,這枚棋子雖然不起眼,但十分厲害。”說着把棋子往棋盒裡一丟,負手起身道:“別看太子癡肥,卻是個極聰明的人,他顯然已經看明白這局棋的微妙,也正是在執行內線收縮,攻其要害的方略,如此他就輸不了。”
“那能贏麼?”老太監好奇問道。
“那就要看王賢這枚棋子,能不能一直凌厲下去了。”晉王淡淡道:“太遠的事情,誰也說不準。”說着目光向上,幽幽道:“皇上春秋正盛,他一天不賓天,這局棋可能就分不出勝負。”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語,老太監只當沒聽見,跟着晉王起身道:“老臣全懂了,王爺高瞻遠矚,定立於不敗之地。”
“不敗之地,不敗之地。”晉王聞言,面上卻浮現出淡淡的自嘲道:“是啊,孤再能折騰,也只能落個不敗之地,成不了最後的勝利者。”想到這,他一陣索然無味,走下樓道:“把從五臺縣搜到的那幾個人,送去欽差行轅吧,給欽差大人壓壓驚……”
來而不往非禮也,王賢打死朱美圭,就是給他的投名狀,朱濟熿自然也得有所表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