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辦事還是老爹強。司馬求那邊還沒動靜,李觀已經告訴老爹,和吏房打好招呼了,可以讓王賢去縣衙報名,只要能過主簿老爺一關,就沒啥問題了。
王賢也覺着,司馬求那個老混蛋,八成要放自己鴿子了,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答應去縣衙報名。
其實攤上一個腹黑爹和一個強勢娘,也由不得他不答應……
老孃對這事兒極其重視,特意將老爹的長袍找出來讓王賢穿上,早晨起牀還給他下了麪條,打了兩個荷包蛋。畢竟兒子活了十幾年,頭一次要去找正經營生幹,而且還是去衙門裡當差。實惠估計一時看不到,但是體面!
在這一點上,這個時代的看法,顯然和王賢的認知有很大偏差。在大明百姓眼裡,吏員真的很體面……
官府裡的人員分四類,官、吏、胥、隸。元朝時人分十等,其中‘一僧二道’之下,乃‘三官四吏、五胥六隸’,就是最明確體現。
第一等自然是官。但官員的人數少,而且本着籍貫迴避的原則,除了僧道、醫士、陰陽等不領俸祿的雜職官外,全都是外省人,且期滿離任。所以在老百姓眼裡,存在感甚至不如吏、胥強。
第二等是吏,這是介乎於官和民之間的一羣人,由官府從地方上選取有德有才、家世清白的百姓充任。‘有德’是循良無過,‘有才’的標準是能寫會算,因爲吏員的職責是輔助官員處理政務,管理地方。其實履行的是官員的職責,只是身份上仍是民。
是以纔有‘吏,百姓在官者’的說法。
第三等是皁。皁者,黑衣公人也。分皁班、快班、狀班,所謂三班衙役者。這一等是官府的爪牙之輩,欺壓百姓的事情都由他們做,黑鍋自然也由他們背。朱元璋估計當年沒少被這些人欺負。建國之後,竟大筆一揮,下令曰,倡優皁隸及其子孫三代不得參加科舉……
最後一等是隸,也就是在衙門裡當轎伕、馬伕、伙伕、更夫、閘夫之類的了……這些人又分兩種,一種是平民服勞役,一種是以此爲業者,但往往被混爲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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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百姓眼裡,吏員那一襲青衫,還有那頂吏巾,就是官人身份的象徵。如果王賢能被錄用,雖然不是正式編制,但至少能自食其力,而且在街坊眼裡也成了官家人,老孃還能要求更高麼?
在老孃千叮嚀、萬囑咐之下,王賢跟着老爹出了家門。街坊們也早聽說了,紛紛開門鼓勵道:“小二好好表現,千萬要過關。”
“你要能當上官人回來,我給你說媳婦。”
“可千萬別跟你大叔似的,見了官人就緊張。”
王賢本來挺放鬆的,讓他們這麼一搞,反而有點緊張起來。
出了巷子,穿過好幾條街道,來到本縣最繁華的衙前街。衙前街,顧名思義,便是縣衙前的街道。除了縣衙之外,還有巡捕總鋪、醫學、陰陽學、藥鋪、旅店、茶館、酒家、錢莊、米行、典當、果鋪……林林總總的店鋪,穿流如織的人羣,都讓不大上街的王賢,感到有些驚訝。想不到小小一個富陽縣,竟還如此繁華。
此時王賢還不知道,這條街上幾乎所有的生意,都跟他此行的目的地——富陽縣衙有關。
過了那座專門曝光惡人壞事的‘申明亭’,父子倆來到衙門的八字牆前,只見牆上貼滿了告示、判書之類。牆根下還蹲着幾個戴着枷鎖的犯人,這就是枷號示衆了。
走過八字牆,老爹帶着王賢直入衙門。要是等閒人,不是三六九放告的時候,想進這個門,那必須有孝敬才行。不過王老爹雖然不在衙門了,這點面子還是有的。
進去大門,是一個軒敞的前院,正中一條甬道,東側兩側各有跨院,也不知是幹什麼的。
甬道直通第二道門——儀門,進了儀門便看到甬道正中裡着個亭子,亭中一塊石碑,上書‘公生明’三個大字,背後則是十六個字:
‘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這是寫給堂上官看的,縣老爺在大堂問案,一擡頭就看見這十六個字,那真是相當的刺激。估計這也是縣太爺總在二堂排衙問案,沒事兒不坐大堂的原因。
大堂和儀門之間的是正院,正院東西兩側各有數排廊房,這裡便是六房書吏辦公之處。州縣官署被稱爲‘堂前’、‘門上’,就是這個意思。
不過六房並不是六間房,而是好幾排房。一個縣裡事務龐雜,遠非六房可以覆蓋。是以‘吏戶禮兵工刑’之外,尚有承發房、架閣庫等諸般對內科房,只是統稱六房罷了。
老爹帶着王賢來到東側第二排房,便見打頭一間門楣上嵌着塊石牌,上書‘吏房’二字,進去後是個套間,外間坐着個穿白衫的書辦,正在神遊九州。見他父子倆進來,纔回過神道:“二位有何公幹?”
顯然這位仁兄是新來的,竟然不認識大名鼎鼎的王刑書,老爹尷尬的咳嗽一聲道:“我找你們張吏書,你跟他說王興業來了。”
那書辦還沒答話,裡間便傳來笑聲道:“你老弟啥時候這麼客氣了?快快進來。”說話間,一個身穿青色盤領衫,頭戴黑色吏巾……那吏巾類似於老人巾,但其後有一雙烏紗翅,正是官人身份的象徵……的中年人,笑容可掬的掀簾迎出來。
那中年人胖乎乎一團和氣,一雙小眼睛透着精明勁兒,卻是本縣羣吏之首,名叫王子遙。
王興業笑着上前與他見禮,又讓王賢給王子遙行禮,笑罵道:“求人矮三分,爲了這兔崽子,兄弟我也得規矩一回啊。”
“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自家兄弟客氣啥?”王子遙笑道:“快裡面請。”
進裡間了,兩人推讓了半天,王興業堅持在靠牆一溜椅子上坐下。王子遙也沒上坐,而是坐在他一旁。
自然,這裡沒有王賢坐的地方,他只能站在老爹一旁了。
兩人不急着說正事兒,而是道起了別後之情。王子遙笑道:“老哥此番逢凶化吉,日後必有造化,到時候可別忘了小弟。”
“什麼造化?”王興業苦笑道:“經過此番磨難,我是看淡了,能過兩天安穩日子,就知足了。”
“可是朝廷不會放過你這位‘良吏’的。”王子遙笑道:“授官是一定的,只是不知道是典史還是別的什麼。”
“只要不是驛丞,我就謝天謝地了。”王興業苦笑道:“得官有啥好的?從此背井離鄉,個人生地不熟的,哪有本鄉本土來的自在?”說着看了王子遙一眼:“以老哥你的本事,考個優等,得張告身,不費吹灰之力。爲什麼一直沒升上去?你是看透了,不想當這個芝麻綠豆官。”
“嘿嘿……”王子遙被說中心思,笑道:“還是老兄弟知道我的心思,可笑一幫子後生,老在背後罵我昏聵,站着茅坑……”看到王賢站在一旁,他沒再接着說下去:“可惜你老弟這次是通了天,誰也不敢動手腳。要不哥哥我給你活動活動,咱們兄弟繼續在一起,那多快活!”
“那敢情好……”王興業嘆口氣道。
“對了,你咋沒去南京疏通疏通呢?”王子遙問道。
“唉,真是提起來就頭大。”王興業罵道:“老子讓個官司,拖得傾家蕩產。府裡京裡那些傢伙,別看跟你稱兄道弟,其實他媽只認錢。我就算打聽清楚了,都沒法活動,索性不管了。”
“唉,這年頭,沒錢辦不了事。”王子遙怕他開口借錢,不敢再往深裡說,話鋒一轉道:“不過咱兄弟之間沒這套。小二的結狀已經開具,老哥哥把保書帶來了吧?”
國朝自鼎革以來,致力於用高素質的吏員隊伍,取代腐敗已久的元朝舊吏,是以吏員的僉充選拔非常嚴格。雖然只是個‘非經制吏’的書辦,也不是想當就能當的。
按照規矩,這是個自上而下的程序,由縣官從良民中僉選。所以哪怕王興業這樣的衙門舊人,想讓兒子當個書辦,也得先拿到衙門開的無罪證明,再請街坊在保書上聯保,然後經過縣官考試,纔有當吏員的資格。
按規制,經制吏由知縣試,非經制吏由主簿試,王賢要見的是後者。
拿到保書後,王子遙便讓王興業在房裡吃茶等候,自己帶着王賢從大堂左側的門房進去主簿衙。主簿衙是個單獨的院落,與縣丞衙分列大堂左右,正是他二位地位的寫照。
王子遙讓王賢在門口等着,自己進入正堂,問明瞭刁主簿正好有空。讓人通稟一聲,進去行禮道:“三老爺,昨日跟您老說的那人到了,三老爺要是有空,煩請試他一試。”
那刁主簿生得麪皮白淨,三縷長鬚,點點頭道:“結狀拿來。”
王子遙雙手奉上,刁主簿看一眼那人的名字,不禁皺眉道:“王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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