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番外三 許萬源與陳三明第二世初相見
“公子,我看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是修仙的好材料,要不要跟着我一同……”
陳三明砰地一聲,將自己院前的木門關上。
“又是這個包子,爲什麼老是來找我……”
陳三明煩透了這每日都來自己家敲門的騙子,也不知這人是什麼毛病, 非要讓自己跟他一同修煉。
他抓了抓亂如草窩一般的髮髻,今日是學堂休沐的日子,學生在家休息他便可以一日不僞裝成謙遜夫子,做回一日他自己,髮髻亂如雞窩,眼窩青黑, 雙眼中滿是對被生活捶打的疲憊。
“誰敲門?”此時正堂內傳來母親的問話, 她總是閒不住,今日又在廳堂內紡布。
“……是來問路的。”陳三明隨便扯了個謊,想跳過這個話題。
“你沒請人進來吃口茶嗎?”母親的聲音依舊洪亮,手下的布也顏色鮮亮,是清新的嫩黃。
“問完人家就走了,”陳三明用手糊了一把臉,勉強將臉上的頹色抹去,“娘,你做什麼呢?”
陳三明的母親苗翠翠指着織布機上的布:“我新織了一塊布,過幾日給你做一套新衣,再給我做一套新衣。”
“娘……這顏色太鮮亮了,不適合我。”
“這有什麼,”苗翠翠看着這塊布,怎麼看怎麼喜歡,“我就喜歡這顏色。”
“……那您自己穿,不用給我做,”陳三明走出大堂,“您忙,等會兒想吃什麼, 我給您做些吃食。”
“那怎麼行,總是給我自己做,你穿什麼,”苗翠翠還是很堅持,她苦了這些日子,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她也沒有什麼大志向,衣能穿暖,飯能吃飽,至於陳三明,那可是她的孩子,就算是當夫子,那也是全城最厲害的夫子,“你看着做吧,娘都愛吃。”
“好嘞……但是衣裳別給我做了,這顏色我穿不出去,”陳三明伸手打了個哈欠,又揉了揉眼睛, 顯然還沒睡醒, “這就去。”
“去洗把臉,精神些,”苗翠翠看着陳三明這副樣子實在是有些看不下去,“頭也好好梳梳。”
“好好好……”陳三明敷衍地點點頭,轉身出了大堂,揉着滿頭的亂髮進了廚房。
“先洗洗!”
母親的話還在後面跟着,陳三明深吸一口氣:“知道啦!”
只得認命地打了水先行洗漱。
待陳三明端了飯食重新回到大堂時,苗翠翠仍在織布機前忙活着。
“娘,吃飯了。”
“好。”苗翠翠從織布機上下來,笑呵呵的走至飯桌旁,獻寶一般將一身藍衣放在陳三明身旁,那衣裳針腳細密,想來穿上也是十分合身,“娘給你做的新衣,吃完了飯試一試。”
陳三明看着這身衣裳,便知方纔他娘又在戲耍他,但收到新衣還是十分欣喜:“謝謝娘,娘手藝真好。”
苗翠翠見陳三明高興,臉上露出些驕傲的笑來:“也不看看是誰的娘。”
“誰也沒有我的娘好。”
“那是當然,誰也沒有你的娘好。”
苗翠翠知道陳三明心思苦悶,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世道疾苦,月前戰爭又起,邊境大亂,不知何時陳三明怕是也要上戰場,出於私心,她到底是不想讓陳三明上戰場,最好能拜入仙門脫離凡間疾苦。
一頓飯在母子的互相吹捧中其樂融融的進行着,彼時,陳三明23歲,苗翠翠40,雖年歲還算年輕,但連年的操勞,也使得苗翠翠看着也比同齡人要老上不少。
飯畢,陳三明重新回到自己的臥房中,苗翠翠重新回到織布機前。
陳三明自辭官回家後,便總覺心中有一團無名火,想吐也吐不出,想發泄而出,卻始終不得其法,直燒得五臟六腑彷彿化爲焦炭,他手中拿起一本書,草草翻了兩頁,卻是看也看不下去,只在椅子上是擰來擰去,最後將書往臉上一蓋,索性睡了過去。
待睡醒時,太陽已是徹底落了山,無所事事的陳三明心中怒火難以排解,索性掏出琴來,坐在書房中,手指在琴上彈動起來。
一陣樂聲隨着指尖的撥動傾瀉而出。
無人知我心中苦,無人解我心中意。
他越彈越是苦悶,越彈,越覺這世道如同一張蛛網,將他緊緊網入其中,越收越緊,難以掙脫,直至掐斷他的呼吸。
罷了,他不過是一屆布衣,大人物之間的博弈本就不該參與,自己不過是桌上的一隻螞蟻,有幸上了那張自以爲能建言獻策的長桌,最後卻發現,自己不過是誤入其中的螻蟻,連盤菜甚至都算不上,只要伸出手,指尖輕動,他的抱負,他的生命便會在這一指之下飛灰湮滅,半點兒痕跡都不會留下。
他越彈越是生氣,心說他孃的,與其躲在此地自怨自艾,還不如明日就去投軍,好歹還能上陣殺敵,能殺一個是一個。
就在他心中煩悶到了極點時,突然,聽見窗外傳來了陣陣笛聲。
“是誰……”
不知爲何,他竟然覺得這笛聲曾在哪聽過,那笛聲和着他的琴聲,好似能懂他心中苦悶。
陳三明聽出這笛聲中似乎有安撫之意,心中大驚,一把將琴推開,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衝出門外,但那笛聲卻在此時戛然而止。
陳三明眯着眼看向屋檐,他明明聽見那聲音就是從屋頂上傳來,但此時向上看去,房頂上卻是空無一人。
“……見了鬼了……”
第二日傍晚,陳三明正在廚房做菜,此時門又像往常一般被敲響,陳三明嘖了一聲,根本不用開門便知門外是誰。
他不想去開門了,這騙子真是沒完沒了,便打算一直不開,就此晾着他,他自覺沒趣興許也就走了。
“誰啊,一直敲門……”
但陳三明不開,不代表苗翠翠不開,她聽着門外的敲門聲不停,便從織布機前起身,前去開門。
“……娘你別開!”
只是陳三明這一句到底是喊晚了,苗翠翠的手實在是太快,幾乎是陳三明話音剛落,苗翠翠便一把拉開了門。
“仙長?”
苗翠翠再見許萬源很是驚喜,仙長當年預測的當真沒錯,她的兒子當真成了狀元,只是後來官運不算太順,但那也是她沒接着問不是。
“仙長是來接我兒上山的?”苗翠翠連忙將許萬源迎進門,“三明,再多做兩個菜!”
“……好。”陳三明在自己母親面前是毫無話語權可言,只能在母親叫自己全名之前,再煮上兩個菜。
“不用不用,在下辟穀,就不用勞煩了。”許萬源倒是沒想在此吃個飯,“最近你們過得如何?”
“吃得飽穿得暖,還能得幾分安寧,都是仙長您的福澤庇護,”苗翠翠一路將許萬源引至大堂內,將他引至主座,自己在下手位坐下,“仙長,您這次要走時把我兒一同帶走吧,如今兵荒馬亂的,他過些日子怕是要被抓去參軍,他那小身子板兒,我怕他撐不住。”
許萬源掙扎了幾番卻硬是被苗翠翠按在主位上,他也不敢施力掙動,實在是掙脫不開便只能隨她了。
苗翠翠擔憂得並非毫無道理,陳三明本就清瘦,辭官回來的這些日子更是每日意志消沉,飯也吃不了幾兩,每日借酒消愁不修篇幅,這才短短兩個月,已是身無幾兩肉,身形更加消瘦不堪。
她是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卻始終不敢勸,生怕一說又再度勾起他的傷心事,別是最後再尋了短見了。
許萬源點了點頭,卻是沒說話,他將視線移向門外,此時陳三明正好端着飯菜走進大堂,目光正好與許萬源對上,一時之間,那眼神是接着對視也不是,是移開也不是,憋得陳三明是滿臉通紅。
這騙子在他開門時滿嘴的胡說八道,到了他娘這兒卻裝得像那麼回事,自己辯白也扭不過他娘,當真是可惡。
“來來來,嚐嚐我兒的手藝。”
苗翠翠只要一提到陳三明就十分的驕傲,哪怕陳三明不是狀元,也不是教書的夫子,只是個農民,只是個廚子,苗翠翠都覺得她的孩子種出來的莊稼是最香甜的,做的飯是最好吃的。
“娘……”陳三明很是無奈,但仍是不好說些什麼。
三人在桌前落座,苗翠翠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在推銷自己的兒子,一時說陳三明才學、人品在十里八鄉都十分出衆,一時又說自己的兒子會做飯還會彈琴,對她也十分孝順。
總之在她的眼中,陳三明沒有任何的缺點,聽得一旁的陳三明是面紅耳赤抓耳撓腮,知道的這是家中來了修士,不知道的以爲家中來了媒人。
陳三明低着頭扒着飯,他將這人拒之門外五六次,如今竟在一桌吃飯,在陳三明看來,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難熬的時刻,他甚至恨不能將臉整個埋進飯裡,如果此時有地縫,想來他也會努力將自己藏進去。
娘啊,你可快別說了……
“仙長您看我兒如何?要不您今日就帶走吧?”
“咳咳……”陳三明差點兒沒將自己噎得當場見閻王,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擡起頭看向他娘。
娘啊,你和這人才認識幾個時辰,這就要將我趕出家門了?!
許萬源倒是仍端坐在椅子上,桌上的菜他只是象徵性地每一樣吃了幾口:“那還是要看令公子的意思,在下聽方纔夫人說令公子會撫琴?”
苗翠翠聽見許萬源說起陳三明彈琴,立馬來了興致:“我兒三歲學琴,十年便有小成……”
“娘……”
娘你可快閉嘴吧……
“娘在和仙長說話,你不要插嘴。”
“……是。”
許萬源難得嘴角帶上些笑意,這對母子當真是很有意思,也讓許萬源感受到了久違的親情,心情也愉悅了許多。
“在下也對音律略通一二,不如,你我二人合奏一曲?”許萬源轉頭看向陳三明,陳三明一愣,不知爲何突然想到了昨晚的吹笛人。
他想知道此人究竟是不是昨晚的吹笛人,便答應了下來。
苗翠翠見兩人還能聊上兩句,也很是開心:“兒啊,你吃完了吧,要不就現在?”
“唔……”陳三明想說自己還沒吃飽,但看母親這麼開心,也就沒張開那個口,“……行。”
倒是許萬源輕輕攔住了苗翠翠:“夫人不急。”
苗翠翠這纔將注意力放在陳三明身上,這纔算是發現他根本沒吃完:“哎呀,看我這腦子,兒你好好吃,娘方纔有些心急了。”
陳三明倒是知道苗翠翠爲何會如何心急,若這人當真是修士,那他也急,但這人連敲他家五六天,這怎麼看怎麼都像是個騙子,倒是自己的母親,竟然如此相信……
“娘……”這人當真是騙子。
“閉嘴。”苗翠翠一看陳三明的表情,就隱約猜出了些什麼,看來前幾日來敲門的也是仙長,只是都被自己家的蠢兒子擋在了門外,苗翠翠想到此處就是一陣後怕,若是仙長就此不來了……那陳三明可怎麼辦……
“你知不知道,當年就是這位仙長算出了你以後是狀元的命格。”
陳三明聽完這一句,難以置信地看向許萬源,這人看着才只有十七八,自己今年都二十有三了,怎麼能是他算出來的……
“仙長這些年是一點兒也沒變模樣,還是那麼……”苗翠翠看着許萬源圓溜溜的小圓臉,想了半天措辭,“還是那麼年輕。”
陳三明有些呆愣地看着許萬源,再看看自己的母親,想從苗翠翠那兒得到肯定的答案,苗翠翠一見陳三明的傻樣,便氣不打一處,怎麼就不能看着機靈些,萬一仙長不願要這傻的怎麼辦!
“嘶!”
苗翠翠嘶了一聲,陳三明立時像是聽了什麼命令,嘴也是合上了,身板也是坐直了。
此時的陳三明也沒了想接着吃的想法了,他只有一件事想確定,昨夜的吹笛人究竟是不是此人。
許萬源在陳三明的帶領下,拿着琴一路向院中那棵長了二十多年的棗樹下走去。
那樹還是在他爹還活着的時候爲了慶祝他出生種下的,他爹和他娘從小就是鄰居,青梅竹馬一同長大,後來也順理成章結了親,他的父親乃是一名鐵匠,這二十多年邊關少有太平,這些人家中但凡有男丁的,都難逃上戰場的命運。
甚至一度發展到有人家怕生下男孩長到十幾歲剛要爲家中效力便死在戰場不能爲家中耕種,遺棄男孩只留女孩的情景出現。
女孩比起男孩還是要力弱,但力弱總比沒有人勞作的強,連年征戰帶來的是不斷增加的稅收,家中沒有勞力,不管是砍頭還是餓死,都是活不下去。
唯有兩種人在當時可以免除兵役,一是在十五歲前考取功名中個秀才,二就是奔赴仙山,求長生之道。
仙門中弟子在踏上仙途的那一刻便不算凡人,修士和凡人力量之間差別太大,因此不得干預人間事,不然天道自會嚴懲。
他的父親便是如此,他還尚未出生,父親便被強行拉去戰場。
沒過一年母親便受到了父親戰死的噩耗,彼時她的孩子纔剛出生,她哭了整整一夜後,在清晨擦乾了眼淚,她看了眼尚在襁褓中啼哭的孩子,她總是要撐起這個家,必須要讓她的孩子活下去。
因爲戰爭,因爲朝廷無能,無數人的性命填進邊關,舉國上下難見男丁,他就是想讓這些母親不再失去孩子,讓孩子不再失去父親,世道險惡,爲何還要爲他人的一己私慾葬送自己的性命!
陳三明在棗樹下的石桌上將琴架好,輕輕撥了撥琴絃,對許萬源做了個請的手勢。
許萬源嘴角帶着笑,在陳三明越發驚駭的眼神中,掏出了他的師尊給他做的竹笛:“請。”
他並未在意陳三明究竟是何反應,獨自吹響了竹笛。
我知你心中苦悶。
陳三明彈琴應之:不,你不知。
許萬源跟上陳三明的琴聲,一陣笛聲相隨:我願同你一同。
陳三明手上的動作一停:“……爲何。”
許萬源只是笑着說:“你我爲知音,你我有緣。”
一生報知己,有人知我音中何意,有人知我心中苦悶,知我報國無望,知我看千萬人流血也換不來安寧。
罷了,累了……
陳三明隨手撥弄着琴絃,嘴裡難以抑制地苦笑兩聲,琴聲越彈越是激烈,那笑聲隨之越來越大,直至全然蓋過琴聲。
那笑聲中含着嗚咽,笑着笑着,大滴大滴的淚不受控地從眼眶中流淌而出。
哭之笑之,沒有什麼表情能表達出他現在的心情,報國無門,家國無望,而在這失意之時,我陳三明竟是在此時遇見了知己!
不甘、牢騷、失意,二十幾歲出頭便似是被抽走了活力,活得如同行屍走肉。
早些遇見就好了,早些時候,我還意氣風發,不是現在這般,滿身頹敗。
不是時候啊……
許萬源沉默着從衣袖中掏出兩壇酒,遞給陳三明一罈。
陳三明擡起頭,緩緩接住了酒,仰起頭便喝了一大口:“啊,好酒!”
許萬源也跟着喝了一大口:“月色美景,有美酒相伴,何不賞月飲酒,也算逍遙快活!”
“好!”
陳三明自覺此時心情是這兩個月以來從未有過的舒暢,他又喝上一大口:“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