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西北風呼嘯,漫天大雪如鵝毛,不到天黑,原本綠土相間的東北村落都已經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染成了蠟色。風依舊在吼,雪仍然在飄,門內的火炕卻烤得整個屋子都暖烘烘的,連一向畏寒的齊褒姒也將厚厚的羽絨服脫掉,露出被薄毛衣勾勒出的完美身形線條。
酒是李家村的老村長老煙自個兒用糧食釀出的酒,色質偏黃,度數不算,但入口清香甘醇,就算一向對酒這種事物頗爲挑剔的王家大紈絝都讚不絕口。菜都以山裡的野味爲主,山跳、狍子是常見的,其中居然還有今天夏天老爺子帶人進林子裡獵的一頭野山豬,夏天的時候用鹽擦了,如今纔算風乾了一半,但入口依舊爽口鮮嫩。
除了李德寶的媳婦兒巧嬸還在廚房裡忙着最後兩道菜,其餘人都在炕上的圍桌而席,喝酒,說活。喝的是自釀酒,說的是自家話。老煙看上去心情很好,喝了頗多酒,也說了很多話,其中不乏對親妹子秋蘿的懷念,對那位不辭而別的白眼兒狼的怨恨,也有對這個隔了二十多年才找回來的外甥的歉疚。老煙突然想起一件事兒,說,前年冬天也是下大雨,來了個長得怪好看的結實小夥兒,那模樣長得都快跟當年的秋蘿一樣好看了。
李雲道抿了口杯中的白酒,說,應該是我二哥,他叫李徽猷。
老煙奇道,秋蘿沒說生了兩個娃呀?
李雲道搖頭,據大師父說,我們仨兒應該是沒有血緣關係的。
老煙點頭,那倒是難爲大和尚了。老煙並不清楚和尚和喇嘛之間的區別,在他看來,入了佛門的,不管大乘小乘,一律都是和尚。
王小北和白小熊各懷心事,所以很少插話說話,倒是齊褒姒時不時插兩句,問東問西,她對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東北小村落很好奇,對這裡的風土人情也很好奇,她更好奇李雲道那撲朔迷離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身世。這位國民女神好不容易結束了橫店的拍攝工作,因爲上次在江南出的事情,公司特許她休假一段時間,還沒回北京她就跟李雲道聯繫,一聽說李雲道要去東北,說什麼也要跟上,結果從蕭山機場直飛了哈爾濱,與李雲道三人在機場匯合後,一路殺到此地。她原先還在琢磨着,以王小北一個紅三代的富家子弟,腦子被槍打了還是被驢踢了纔會跟着李雲道跑到這種鳥不打屎的地方,可到了地方她才發現,不光李雲道真找到了母親的孃家人,而且連王小北和他的跟班白小熊都有些奇奇怪怪的表現。
五個男人,兩壇土法釀製的酒很快就見了底,李德寶一臉尷尬道:“爹,家裡沒酒了。”
老煙揮揮手,不以爲意地衝幾位客人笑了笑:“鄉下地方,酒這東西稀罕得很,招待不週了。”
白小熊從炕上跳了下來,衣服也沒披就衝了出去,回來的時候手裡又多了兩箱北京本地產的二鍋頭。拿了五瓶出來,每個爺們兒一人一瓶,齊禍水就不高興了:“憑什麼你們有酒喝我卻沒有?”
李雲道尷尬道:“這酒烈得很啊。”
齊禍水伸手將李雲道手裡的酒瓶搶了過去,也不管剛剛李雲道已經對着瓶口淺嘗輒止,居然也直接瓶口對秀脣,抿了一小口,咕咚一聲,齊禍水雙頰酡紅,竟露出一個酣暢淋漓的表情:“痛快!”
幾個男人瞠目結舌,李雲道又自己拿了一瓶打開,直接舉瓶:“來,嚐嚐老北京的土酒。”
老煙和李德寶都小心翼翼地據了一口,老煙還好,只皺了皺眉說,這酒果然衝得很。兒子李德寶卻直接嗆了一大口,轉過去咳了老半天,才面目通紅的感慨萬千,真他孃的烈,肚子都要着火了。
一桌男人哈哈大笑,後來李德寶的媳婦兒巧嬸也加入了,沒想到這女人的酒量和酒膽都好得很,大有梁紅玉桴鼓親操的颯爽英姿,兩瓶二鍋頭入腹居然面不改色,讓空有酒膽無酒量的王家紈絝差點兒無法招架。
夜深人靜,風嘯不止,村裡的狗似乎也都畏寒地縮到了窩裡,整個座落在原始森林邊上的李家村一片靜謐。呼呼西北風吹過北側的原始森林,又吹過這座與世隔絕的村莊,連綿不止,整個世界彷彿聽剩下的了這肆虐的風聲。
不知何時,剛剛如鵝毛般的大雪竟停了下來,此時,地上的積雪已經能覆過鞋面。柴木院門突然晃動着打開,衣着單薄的年輕男子走出院門,擡頭望了一眼不知是黑還是藍的夜空,長長吁出一口氣。
夜深了。雪停了。
娘,我回來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在心裡默默地說着些話。風依舊很大,所幸的是還未到零下二十度的極寒天氣,否則單他這身輕薄的衣裳,出來晃一圈也非要生病不可。他還穿着那雙鞋底極薄的布鞋,鞋踏在雪裡發出吱喀的聲音,幸好不像南方的溼雪,東北的雪乾得很,一路踩下來,除了在身後留下一串腳印外,鞋底鞋面依舊乾爽。
大雪天,村子裡的人們睡得比往常還早,連看門的土狗們都懶得踩着雪在院子裡兜圈,只是突然聽到有踩着雪的異響聲時,才徒然立起脖子,豎起耳朵聽一聽,口鼻間輕輕噴出一口霧氣,再聽那腳步聲慢慢走遠,這才又伏下去。窩中依舊溫暖如春。
年輕男子在村裡轉了一圈,只花了二十來分鐘的時間,這個祖祖輩輩都生活在林子邊靠山吃山的小村落實在太小了,前前後後加起來可能連百戶人家都不到,還不及崑崙山上的流水村的規模。
可是,他卻覺得這裡有種熟悉的溫暖,哪怕此刻頭頂山風呼嘯,腳下寒雪冷峭。
她是不是也曾走在這條鄉間的小徑上,她是不是戴着自己親手編的花環,拎着竹籃,踏着碎花的棉鞋,她的笑聲是不是曾經響徹村外的林子,她的容貌是不是也曾倒映在林間的小溪裡……
他想象着很多年以前,有個年輕貌美的姑娘也如他這般走在這裡,天空那麼藍,陽光那樣暖,村裡小道兩旁的花兒盛放,她哼着不知名的鄉間小曲,時而走走,時而蹦跳,她銀鈴般的笑音能感染身邊的每一個人,她開心,她快樂,她欣喜地迎接每一天太陽的升起,直到她碰到了他。
年輕男子的腳步徒然一滯,因爲寒冷縮在袖中的雙手驟然緊握。
他到底是誰?
不管他是誰,似乎他已經付出不小的代價。
他冷冷地想着。
突然他又想到,當年老喇嘛帶走他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一個大雪天呢?又或者是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他腦中突然浮起了那張滿是皺紋卻佛息浩淼的面孔,此刻,他應該在哪座名川大寺的客戶裡歇息着吧,又或者他跟老末也碰到這般惡劣的天氣,在城外的破廟裡烤着火,念着經……總之,他是凍不死的,倒是可憐了老末那頭精明到極至又懶到骨縫裡的老驢。
他走了一圈,又回到那院門口。門口多了一個人,站在門口活動着腿腳,不停搓手呵氣。這麼冷的天,他應該在天下閣的房間裡躺着,地源熱泵控制的室溫應該在二十五度左右,身邊的“揚州瘦馬”會拿着剝好皮的無籽葡萄一粒一粒地送入他的口中……可他卻在這裡無可奈何地挨凍,聽說過父債子還的,也聽說過外甥長得像舅舅的,但從來沒聽說過要外甥替舅舅還債擦屁股的。這還不是最讓他頭疼的,他頭疼的是,他要搶在老煙告訴李雲道之前,跟他坦白,這似乎比計較中的要提前的了許多。
王小北突然聽到身後有鞋底與雪摩擦的聲音,他轉頭,果然看到那年輕的男子微笑着走了回來,衣着單薄,微微縮着脖子。
“你不冷?”
年輕男子笑道:“冷是自然的,但總算還受得了。”
王小北欲言又止,隨後是一段沉默。
終於,他還是開口了。
“我想跟你談談。”
年輕男子嘴角輕揚,眸子清冷。點頭,不語。
王小北深吸了口氣:“你的身世……”
年輕男子卻突然笑魘如花:“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
“什麼時候知道的?”
“不久之前。”
“不久之前?”
“嗯,我跟他長得很像,對嗎?”
王小北點頭,又搖頭:“我只是聽說,卻是沒有親眼見過,我出生時他已經不在了。倒是照片上看,也算是一模子刻出來的,只是他要健壯不少。”
這個叫李雲道的年輕男子微微皺眉,輕嘆一聲:“白眼兒狼啊白眼兒眼,最後還是遭了別人的白眼喲。”
王小北認真道:“他是你父親。”
李雲道說:“我沒有父親。”
王小北遲疑了一下,認真道:“可是血緣這東西,不是你說沒有就沒有的。”
“血緣?”李雲道輕笑了一下,嘆了口氣,居然彎腰將門口青石上的雪抹去,一屁股坐了下來,“以前在山上的時候,我就常常在想,如果我還有親人在這世上,我說的是親人哎,唉,如果有,那應該是多美妙的事情啊。”
王小北在他身邊坐下:“現在有了,美妙嗎?”
李雲道搖了搖頭。王小北也輕嘆一聲。
良久,李雲道又突然擡頭,笑着望向王小北:“說實話,這種感覺很奇怪。”
“奇怪?”
李雲道靦腆的笑了笑:“其實還是不錯的。”
王小北也笑了。
兩人又沉默了良久。
王小北問:“那你恨我們家老爺子嗎?”
李雲道反問:“爲什麼要恨?”
王小北道:“這世上沒有無緣不故的恨,自然因爲他是你爹的爹,如果不是因爲他被打入牛棚,舅舅一家就不會這般……”
李雲道搖頭:“這種事情,怪不得他,要怪就怪白眼兒狼自己控制不住下半身,唉,血緣喲……”他似乎有點兒苦惱,好像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真正知道結果的這一刻,他會如此刻般平靜。
王小北突然鬆了口氣:“老爺子就怕你會心裡怨他。”
“怨還是怨的,只是他自己也是時代的悲劇,我再怨,也怨不回我孃的性命啊。”
王小北不說話了,也嘆了口氣,摸出煙,扔給身邊的男人一枝,擋着風點燃,吸一口,煙霧瞬間被風吹散。
李雲道卻突然開口道:“所幸你出現時沒挑明身份。”
王小北苦笑:“是啊。我算騙你嗎?”
李雲道搖頭:“我不是也沒問嘛。”
王小北點頭笑了笑:“那……我們算兄弟嗎?”他突然轉頭認真問道。
李雲道也轉頭認真看着他:“爲什麼不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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