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寒(八十七)

金秋十月,本是舒爽的節氣,盛京卻早早地落了寒。

去年的盛京是晚雪,一直等到了十一月才姍姍來遲。不知是今年煙雨更濃還是哀愁更勝,別處正是秋陽舒爽,風光正好的時候,盛京便早早兒蒙在了霜雪裡。

京郊山塢已積雪,德雲書院蒙上銀裝,一片霜雪皚皚。打遠處看,唯有翠竹紅亭分得清顏色來,冰冷刺骨。

從前書院的少爺們最愛下雪的日子了,夏日裡煩悶學起來總是憋屈着。這一到下雪的節氣啊,望着雪花漸落在窗臺上,這心境都跟着清靜平和起來。

課後和師兄弟們打打雪仗,嬉笑玩鬧;入了夜,幾人相聚一塊兒烤火取暖,喝燒酒。詩詞歌賦太過高雅,俗世少年們最愛紮成堆兒談天說地,逗趣兒笑鬧。

這都是那些個大光棍兒的日子,有媳婦兒的,像二爺燒餅他們,早早兒地就回府哄媳婦兒入了。軟玉溫香抱滿懷,誰要在這雪夜裡頭和老爺們喝酒。

玩鬧一番,醉意上了頭,張九齡和王九龍又是神色恍惚地沉鬱了下來。

從前他們都是最愛鬧的,兩人聚在一塊兒,沒有不打一架的時候。只是如今看着都消沉了許多,整個人懨懨的,沒個好精神。

秦霄賢倒是沒有什麼不同,除了玉府辦喪的那幾日悶在房裡不出門之外,往後的日子都和從前沒有什麼大不同。

每日早起早睡,吃飯聽課都按着時辰來,不見他鬱鬱寡歡卻也不見他嬉笑怒罵。不與人多說話,也不與人哭訴衷腸,一個人過得好好的。

大夥兒想了想,這是他遇見玉溪以前的日子。

只不過如今更喜歡獨來獨往了,從前好歹總能見他玩鬧着,拉上週九良張九泰出門兒去撒開腿子瘋。

他總是一個人,淺笑安然,像是沒有遇見過她,也沒有失去過她。

這會兒也不見人,估計呆在清宵閣了。也是,他也不愛玩雪,就像如今不愛見人一樣。

安靜得讓人覺着不適。

堂主吃過了飯,看着堂間兒那幾個小子正逗弄着張九齡和王九龍,想起秦霄賢如今的讓人無可挑剔的模樣,心下嘆息,擡腳便往清宵閣去。

他纔不信,這小子這麼看得開。

不會哭的孩子,受傷了也不會說的。

清宵閣的小樓頂鋪滿了細雪,整個兒院子白皚皚的一片兒,沒有其他顏色。

連他從前種下的那些個兒綠植也都霜敗枯枝了。

要說好,還得是七堂院兒裡的桐樹,冬日裡也是常青,星星點點的霜雪襯得更是素雅一景。

堂主推開門,拍了拍身上得碎雪,省得給他帶進一身的寒氣。

上閣樓,正見他聚精會神地在桌案前畫畫兒,黑袍輕綣,額發散落鬢角兒。像是入了冬,整個人都長開了,有大人的模樣兒了。

他身量本就高挑,書院裡找不出幾個比過他的,也就咱們謝師爺能壓過他的身量了。但從前肆意灑脫,有着少年郎的快意瀟灑,如今這神色一肅,連眼神都沒有半點笑意了。

他畫得十分專注,連堂主上了樓都不知道。堂主也不打擾,放輕了腳步走近,距桌案尚有兩步時,這眼眸一眺就看清了他畫裡的人。

他哪裡會畫畫兒?一向是有筆無神的,只是後來不知爲何就會了,畫得傳神入木,十分好看。

堂主想得明白,咱秦小爺哪裡是下筆開了光,分明是筆隨心動,只畫那一個人傳神而已。

像是畫好了,他放下了筆,仔細端詳起來。嘴角上揚,笑得溫暖柔和,時而又皺起了眉心,像是仍覺着哪不好。

一擡頭,看堂主正在桌案前看着他。

“什麼時候來的?”他笑着。

“剛到。”堂主跟着一塊笑,兩人的笑意都有些冬日裡的乾澀,道:“來看看你。”

你已經很久沒有和我們說說話了。

“快坐。”他從桌案裡走出來,引着走向一旁的竹椅榻,從茶座兒上到了杯暖茶遞給堂主,道:“來,孟哥。”

堂主撩袍落座,接過杯子在掌心暖了暖,想說的話也沒說來,淡淡笑着。

大夥兒都沒從他嘴裡聽過關於小師妹的一句話了,從上個月的喪禮到如今,他似乎忘卻了這個人。

他不提,誰敢對他說呢。

堂主看着他,只覺着替他心疼。

有些人的不動聲色,並非堅強過人,只是強顏歡笑,早就懸崖一線。

秦霄賢看着杯中繾綣升起的熱氣,笑容有些恍惚。目光投向了剪窗外的落雪,柔聲道:“今兒,是朔日啊。”

“嗯。”堂主點了點頭,與他閒聊着:“十月裡的頭一場雪呢。”

“一定很冷…”他自顧自說着,讓人分不清是交談還是呢喃。

“這冬日裡還用竹椅必定是冷啊。”堂主笑道,交代着:“回頭換成木榻鋪上絨毯子就好了。”

他像是沒聽進去,垂眸撫了撫竹椅上的紋兒,笑得眉眼彎彎:“竹椅更暖。”

堂主眼眸一掃,像是明白了什麼,柔下聲音道:“多穿點就不冷了。”

她在那邊兒也會照顧好自己的。

你也是。

“你愛穿黑色,多出門走走就曬暖了。”堂主說笑着,雖然不知從何時起他也變得愛穿黑袍,只覺着多與他說說話,總好過他一個人多思多苦。

“是啊。”他仍舊笑着,目光如霜,含笑冰冷:“黑色冬日裡最暖和了。”

太陽一曬就暖了。

可惜了,他不愛曬太陽。

他和從前一樣,又和從前大不一樣。這話聽着矛盾,但堂主卻覺得最是合適了。聊着聊着,總覺得他提不起興趣來,看着笑意盈盈,其實每句話都讓你接不了下茬。

心裡頭,就是孤獨。

書院裡還有許多事,過兩日又得帶上九良出門去設教壇了,堂主沒能閒情雅緻地陪他太久,只坐了會兒就離開了。

他要是鬧一番,哭一番,消沉一番,再不濟借酒消愁也行。偏偏是這一副淺笑安然的樣子,和從前沒有分別,讓人說不出半句不妥來。讓人想安慰,也找不出理由來。

這樣不好。

不懂得開口的人,總讓人誤以爲不會疼。

但想想,遇見玉溪之前他不也一直這樣嗎,什麼事兒都不上心。好不容易上了心,這心又弄丟了,帶着魂兒,帶着他少年的灑脫與美好。

堂主走前囑咐了句,少看雪,傷眼睛。微不可聞地皺眉嘆了口氣,才緩步下樓。

不知是真聽話還是累了,他轉身關了窗阻止風雪入屋。

走到桌案前,看着這畫裡的姑娘眉目含笑,鵝黃衣裙淺笑嫣然,白絨披風融進了雪裡的顏色也沒能遮掩住半分靈氣。

“我初見你時就是這一副眉眼如畫,素雅大方的樣子。”

去年今日,你拜師過禮。

闖進了我的生命裡。

“冷不冷?”他摩挲着畫紙,似乎感覺畫中人近在眼前:“真想看你冬日裡慵懶的樣子。”

“會不會窩在我懷裡犯困?”

說着說着,這嘴角便揚起了笑意。

“九月回京,這會兒咱們都該成親了。其實我擔心着,喜袍要是單薄,你怕冷怎麼辦…成親啊,太繁瑣了,得忙活一整天呢。”

說着說着,畫紙被淚滴打溼了一圈圈。

“你生辰快到了。”

“在榕城的時候,我就想好了怎麼給你過呢。”

原本這會兒,我已經可以爲你挽發戴花了。

原本這會兒,我已經可以牽着你的手,雪染鬢髮了。

“我給你備了禮物,你一定會喜歡。”

“以後,我天天唱歌兒給你聽。”

把你抱在懷裡,哪都不許去,冬賞雪,夏採花,生生世世不分離。

這一次,我再也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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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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