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主一進城倒沒回書院歇着,帶上九良先是去了郭府向師父回了話,說了這一趟兒的事。
先生這兩日因爲外頭那些事兒,一直沒歇好,神思疲倦,看着孩子們回來了心裡頭也有了些安慰。所幸,他們有所歷練,懂得多了等到以後他不在了,孩子們也能撐起自己的一片兒天。
打從師父書房出來,兩人就急急地往二爺的院子去了。
二爺正好陪着楊九午睡起了,兩人正在屋裡商量着什麼,外頭腳步聲一起,就知道是他倆來了。
堂主進了門,放輕了腳步,轉頭給拉上了簾子防着進了風,入秋之後這天兒就轉涼了,也該上心着點兒。
九良緩了半步,走在堂主身後。兩人進屋一瞧,二爺正倚靠着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
一副就知道是你倆來了的樣子。
堂主神色一鬆,笑着上前拉過矮凳就坐在了一邊兒,道:“把我嚇死了都!”
往牀榻裡側一探頭,對楊九道:“好點兒了沒呢這會兒?”
楊九看着他們,聽着關懷的問候沒有高興些反而有點兒更愁眉苦臉起來。
“別多想了。”九良平日裡臭不愛搭理人的脾氣難得軟了下來,與楊九說笑着:“等你好了,我教你三絃兒!”
楊九一笑,眼眸微紅。
“你們什麼時候到的?”二爺問,像是想起了什麼,皺起了眉心。
“剛到的。”堂主一撩袍子翹起了二郎腿,逗趣兒道:“才從師父那過來呢,感動吧!”
二爺坐直了身子,嚴肅起來:“老秦他們幾個呢?”
“回書院兒了唄。”堂主笑着,覺着這話問的真是多餘。想了想又添了句:“他們都累壞了,幾天趕路都沒睡好,我讓他們先回去收拾收拾,明兒再來看你。”
楊九聽着話,突然就急了,抓着二爺的手臂緊了又緊,又像是難過得說不出話的樣子。
堂主看着,與九良對視了一眼,都有些不明就裡。
二爺握住了楊九的手,轉頭對堂主說着,語氣裡有些不安:“你得回書院去,看着老秦!”
書信裡並沒有提到這一茬,堂主和九良都有些雲裡霧裡的模樣。
看秦霄賢做什麼呢?他這一路歸心似箭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來,師兄弟幾個都知道他這趟回來可就要成家娶媳婦兒了,一路上調侃打趣個不停。這會兒,他應當是去見那個心心念唸的小師妹去了。
書院學子都規規矩矩的,平日裡也就內堂的幾個鬧騰,其中就數七堂最招先生煩,都年少稚氣調皮得很!認錯態度十分好,轉頭就是一犯再犯,沒個消停。
只要七堂的人不在,這書院也就消停多了。如今回來了,又是一陣鬧騰,聽說張九齡和王九龍受了傷,一進門就找着他們倆問個不停。
這倆小子倒是勤快,平日裡身子骨也算結實,能下牀就不在屋裡悶着,乖乖地在堂院兒裡聽課。
看着都不大樂,反而兩人都有些沉鬱,見着秦霄賢一下垂眸就紅了眼眶。
師兄弟幾人圍着鬧騰,越是這樣的時候越不適合煽情起來,少年之間總是更懂得如何相處;受傷的時候不需要你皺眉安慰,嬉笑怒罵纔是最好的止疼藥。
人人都只當他們是受了傷,這才消停下來不鬧騰了,說笑逗趣兒着鬧他們開心。
直到秦霄賢隨口的一句:“玉溪呢?”
旁人鬨笑起來,滿座揶揄,都取笑着他走到哪兒都掛念着媳婦兒。
九泰勾着他肩頭,笑道:“你差不多行了啊,沒過門兒呢!”
老秦笑了笑,不甚在意。
“今兒是有課的,怎麼也沒見她?”
整個書院都知道他們回來了,怎麼會沒見着人呢。
張九齡站起了身,走到秦霄賢身邊,看了看他,又皺眉垂下了頭,脣角兒動了動想說出口的話梗在了喉嚨裡,發不出聲來。
周圍的人仍舊說笑着,但不知爲何,聽在心裡就是怎麼也輕鬆不起來。
都說好的,會送賀禮,會喝喜酒,會祝他們百年好合,以後還會教他們的孩子讀書寫字。
就像玉溪的那副畫兒一樣。
“她…她不在了…”張九齡低着頭,嗓音微顫,指甲扣進了皮肉。
他一愣,像是沒聽清,笑着:“說什麼呢你,小黑子。”
他一向是管兄弟們叫別稱的,九齡生得黑些,一貫是用這稱號來打趣着。今兒不知原因,張九齡沒有了往日說笑得情緒,連他自己也覺着沒什麼可樂的。
王九龍走近了些,看着九齡說不出話的愧疚模樣,抿了抿脣穩下情緒,眼裡蒙着一層水霧,低聲道:“她遇害了,我們…沒能護住她…”
老秦,對不起。
“瘋了吧你!”他一下提了嗓音,罵聲裡帶着自個兒都控制不住的恐懼:“沒喝就說起醉話是吧!”
“是真的…”張九齡濃重的嗓子透出了一句話來,擡起頭時早已佈滿紅霧的眼,含淚忍悲:“老秦,對不住。”
是我們沒能替你保護好她。
秦霄賢沒在開口,怔在了原地像是發愣又像是車馬勞累的暈乎,呼吸微亂,一遍遍地確認自個兒當真是沒聽錯,這當真不是在夢裡。
九齡看着他,心下慌亂不安起來,眼淚一下子沒忍住,噠噠打在地上。原本他也不是多愁善感的愛哭鬼,他們早就長大了啊。
大楠咬着脣,上前了一步,試圖拉回秦霄賢的思緒,低聲喊:“老秦…”
手剛剛纔碰到他袖口,秦霄賢便猶如針刺一般擡手重重一甩,往後跌了一步又一步,看着他們一個個心疼的眼神,笑得苦澀諷刺。
“不可能。”
沒能來得及安慰他,也沒能來得及拉住他,他轉身便走,行如風過不回頭。
他跑出了院兒門,拉出了鬃馬,扯下繮繩兒上馬夾腹,揮打鞭繩兒下了山。
這天兒越來越暗,眼看着黃昏將近,太陽眼看着就要落了山,他衣決翩翩策馬嘯風向月光。
他要去看他的桐花仙兒啊。
他的白月光啊。
這一路心心念念;歸來十里紅妝,駿馬高騎去迎她鳳冠霞帔。
怎麼會呢,她怎麼會不在呢。
玉府門前掛上了白燈籠,門外的小廝都是一身麻衣。
這不是她喜歡的顏色。
他下了馬,一把丟掉了繮繩兒。一路策馬而來的冷風刺膚,這秋意蕭瑟得讓他半點兒疼痛知覺都沒有了。
擡腳就往玉府進,一把被小廝攔在了門外。
“爺,今兒不見客。夫人病了,若是爲小姐弔唁還請明日吧。”
明日,就是出喪的日子了。
小廝的語氣,就和他當時初次登門一樣,冷淡有禮,說不出的讓人討厭。
當時他扮做醫者,去了內宅的皖西院,她就在屋裡,一個人煎熬折磨着。
“滾開。”他語氣淡淡,神色恍惚,像是失了魂般。
推開了小廝就要往裡進,動作卻又想着了魔,不管不顧,失禮撕扯,就是要發了瘋地要闖進去。
“滾開!”
他所有的不在意,盡數用盡。
“我要見她!”
“滾開!”
她就在這裡面,就在等着他。
他回來了,這就可以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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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兒哥~你要早點回來。”
“等你回來了,我給你做一身紅袍。”
“我想聽你唱歌兒。”
“以後…我去你家。”
“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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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主和九良急急趕去書院沒見着人就知道要壞了,當時就策馬往玉府來。
眼見着秦霄賢正往裡闖,沒有了半點兒平日裡對所有事都不上心的模樣;每個人都要長大,天意對這個肆意的少年卻更殘忍了許多許多。
堂主下馬疾步上前,與九良兩人一人一邊兒拉住了秦霄賢。
“老秦!老秦!”眼窩子淺得一下就酸了起來。堂主極力想要他冷靜下來,卻怎麼也穩不住他。
九良拽着他就往回走,哄道:“咱們先回去,先回去啊!”
他紅着眼,胸膛起伏劇烈像是喘不過氣兒來,吼着:“我要見她!”
掙扎着,一心想要掙脫束縛而去,似乎這道門攔住了他的心。
幾番爭吵,幾番失去理智的掙扎。
堂主一拳砸在了他臉側。
他跌坐在地,嘴角溢血。
“她不在了!你進去又能怎樣!”堂主看着他,心疼裡帶着惱怒,罵着:“她的家人難道好受着嗎?你進去了怎麼樣?去告訴她母親要見她嗎?你讓人家爲人母者作何感想?”不氣他莽撞瘋癲,只氣他不管不顧,不愛惜自己,也不珍重她的家人。
面對喪女的母親,任何的話都是一種打擾。
秦霄賢坐在地上,說不出話來,怔愣着看不出情緒,猶如沒有靈魂的木偶。
看不清天空的顏色,也聞不到花香。
只覺得眼淚真苦,這心裡真疼。
堂主到底還是帶走了他,把他帶回了書院,帶回了清宵閣。
看着許久許久,沒見他再鬧過,也沒見他問過關於她的半句話。
玉溪。
這個名字,如今連提都不敢提了。
後半夜夜深,堂主囑咐着他好好休息,珍重自己,領着九良就在客房歇下。
回去了也放心不下,索性留下來看着他。
他不吵不鬧,不哭也不笑了。
等到這閣樓空餘他一人,他緩緩起身,掃過這屋裡的每一處,恍惚都是她在這笑意盈盈的模樣兒。
她站在樓梯口兒:“旋兒哥~”
她站在桌案前:“這畫得真好。”
她窩在他胸口:“我想聽你唱歌兒。
她站在這,與他十指相扣:“願與郎君共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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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一襲青煙紗裙,嫣然巧笑:“旋兒哥,早點回來。”
他捂着胸口,覺得裡頭的心跳又急又亂,又酸又苦。
案上錦盒,是她那日桐樹下畫的一副良辰美景。
“他們說的我都不信,你回來親口告訴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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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山河不復,惟願故景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