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實心中惴惴不安。他有着一個樸素的認知,倘若爺爺是邪素,那麼作爲孫子定然也是邪祟了。
只是,我是邪祟,我怎麼不知道?
他壓下異樣心思,跟着爺爺進入荒宅,
只見荒宅中一片昏暗淒涼,然而天空中的月光照落下來,所及之處,頓時荒宅煥然一新,燈紅酒綠,許許多多婀娜多姿的女孩兒穿梭如織,有的提着花籃,有的捧着珍饈佳餚,嬌笑連連,應該是在佈置一場盛大的晚宴。
過了片刻,陳實和爺爺坐在金碧輝煌的大堂上。
爺爺依舊撐着青傘,而坐在正位上的是個虯大漢,祖着胸懷,左擁右抱,妻妾成羣。
“陳寅都,你此來不是爲了誅邪除祟的吧?
那虯髻大漢滿不在乎的笑道,“我雖成了祟,但從不作怪,除非是惹到我的頭上我才殺人。你沒有理由對我下手。”
爺爺搖頭道:“老胡,我並非來殺你,而是來求你一件事。小十,叫胡叔叔。
陳實嘴巴很甜:“胡叔叔好,小侄拜見胡叔叔。
那虯髻大漢哼了一聲,似乎對陳實頗爲不爽。
爺爺笑道:“老胡,我老了,恐怕活不了多久,此來想讓小十拜你爲乾孃。你成了他的乾孃,小十必定孝敬伱,每日香火不斷,逢年過節還有供品奉上,省得你在這裡做個孤魂野鬼。"
虯髯大漢聞言,臉色頓變,冷笑道:“老陳頭,你能讓他死而復生,我佩服你的手段。但你同樣也闖下了潑天大禍!當年你是對我有恩,但你的恩情,救他時我報答過了!當年爲了救他,我狐族也是拼了命的!你讓他來拜我爲乾孃,莫非恩將仇報,想害死我?”
爺爺嘆了口氣:“老胡,我快死了,我死之後,小十無法存活
“你殺他啊!你死前幹掉他啊!"
虯髯大漢拍着案几,口中唾沫星子亂飛,很是激動,“你都快死了,幹嘛還不殺了他?留下他禍害爸生麼?陳寅都,你現在就幹掉他,我佩服你是好漢!
陳實腦瓜子嗡嗡的,老胡顯然與爺爺是老相識,曾經與爺爺聯手一起不惜性命救過自己。但老胡口中的殺了他,顯然指的是殺了陳實!
可是,爲何當初救自己,現在又要殺了自己?
從他的語氣來看,爺爺死後,陳實肯定會禍亂蒼生,
可是陳實知道,自己絕不會禍亂蒼生,
他是多麼善良的人?
他明明可以把村裡人揍得服服帖帖,讓他們乖乖的獻上各種吃的,卻還是費心費力的偷瓜摘桃,不肯對村民動用武力。
他爲了保護黃坡村的村民,幹掉了多少人?
趙二姑娘等幾百號人被他騙到鬼神領域,變成瓷娃娃,自己大可以把他們都打碎了。但是他沒有動手,這是何等的仁慈?
自己這麼善良,豈會禍亂蒼生?
況且,自己也沒有這個能力。
更讓陳實氣憤的是,老胡竟然認爲,殺他這件事應該由爺爺親自動手
顯然老胡是想說,救活他陳實,就是爺爺闖出的潑天大禍!
真是可笑!
這是什麼混蛋酒肉朋友?
爺爺黯然,起身向外走去。
老胡連忙道:“外面天黑了,你就不擔心邪祟?留下來吃個便飯再走。否則傳出老朋友們要笑話我不懂待客之道。你真的要走了?那就不送了。”
他雖然說得好聽,但屁股卻像是黏在椅子上,動也不動一下
爺爺揮了揮手,徑自走出這棟荒宅。
陳實喚上黑鍋,快步跟上他。
老胡坐在座位上,面色陰晴不定,品嚐珍饈佳着和愛妾的心思都沒有了。一個白淨小巧的妾依偎在他懷中,嬌笑道:“老爺何事煩心?
“還不是陳寅都?"
老胡嘆了口氣,頗爲自責,“他一輩子要強,沒有求過人,這次跑過來是平生第一次求人,我卻拒絕了,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他求我時,讓我不禁想起當年與他縱橫叱吒的日子,其實他待我不錯。當年我臨終前對他說,我若是死了變成邪素,便由他親自動手殺了我。他一向心地剛硬無比,定能壓住兄弟情義除掉我,免得我爲禍.”
他露出笑容,道:“但我從渾渾噩噩中醒來,卻發現自己並未喪失神智,反而可以像活人一樣生活在這座宅邸中。你知道他做了什麼?"
他站起來,神態激動,揮揚衣袖,大聲道:“他用他畢生的財富,用他一輩子蒐集的寶物,用他的學識,打造了這座宅邸!"
他衣袖揮揚之處,無數瑰麗無比的符籙和寶物自宅邸的牆壁,地板,房頂,柱花園,草木,門牆,磚瓦,等等各處,浮現出來,光芒流轉!子,
老胡淚流滿面,卻大聲笑道:“他爲我打造了一個人造的鬼神領域,讓我可以在這裡保持神智!他沒有殺我,他反而讓我活下來!他讓我住在如此奢華的地方,自己去做窮光蛋!他的恩情,我此生,哪怕來世,也報答不了!"
那美妾不解道:“老爺既然過意不去,爲何剛纔還要拒絕他?
老胡的眼淚不翼而飛,哼了一聲,冷笑道:“老子看不慣他求人的態度。他這輩子沒求過人,不知道求人應該低聲下氣。他跑過來金刀大馬的往這兒一坐,彷彿在說老胡你跪下,哥求你個事兒。有這樣求人的麼?他坐下來求我的時候,我差點就從椅子裡滑出來跪下了。”
“老爺面惡心善。”
美妾笑道,“老爺嘴上拒絕了他,但心底已經答應了他。
老胡在她肉肉彈彈的屁股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臉上橫肉亂跳,竟露出驚恐之色頭搖的像撥浪鼓一般:“就算他有大恩於我,我也絕不會答應他!嘿,成爲小十的乾孃.“
他臉上恐懼更甚,顫聲道:“我不行,我真的不行啊!我不想死後還要再被幹掉一次,而且還要揹負上千古罵名!我們狐族的名聲本來就不好,被人說成邪祟,倘若我揹負上罵名,狐族就全完了!我不能用狐族的未來冒險!"
木車上貼滿了桃符,這還是陳實第一次清醒的時候跟着爺爺趕夜路
月色下,木車周圍傳來很多奇奇怪怪的聲音,樹林、河溝、山石的陰影處,還有東西在移動。
時不時有霧氣撲向木車,還未接近,便見木車上懸掛的桃符震動,浮現出金光構成的金甲神人,立在木車的一側,將霧氣擋住。
待到霧氣退去,金光散去,金甲神人消失
桃符上刻繪的是門神符咒,可阻止邪的接近。
不過在夜色中,還有祟出沒,那就不是桃符所能解決的了,“啾啾!"
爺爺點燃一盞燈籠,喚來黑狗,黑鍋咬着燈籠的把柄,在車前跑着。
“老胡是隻好祟,最是古道熱腸。爺爺盯着手中的羅盤,沉默了良久,方纔道,“他是我認識的朋友中,最膽小的,也是最熱心的。他雖然說不做你的乾孃,但我走之後,他一定會出來保護你。
陳實睜大眼睛,詢問道:“爺爺到哪裡去?"[3
“哪裡也不去,我會一直陪着爺爺伸出粗糙的大手,揉了揉陳實的腦瓜,笑道:小十。我是說萬一,萬一麼…”
木車在黑夜裡繼續行駛,陳實看向車外的黑暗,月色下,隱隱約約有一個身影站在遠處的田地裡,
他急忙擡頭去看,心中驚疑不定:“好像是大蛇玄山的靈,他怎麼一直跟着我們?”
爺爺喚住黑鍋,木車轉變方向,黑鍋叼着燈籠跟在車旁,有時在左邊,有時在右邊,有時跑到車前,有時落到車尾。
黑暗中那些圍上來的血色眼睛,被它的燈光一照,便被燙得縮了回去,
木車七彎八拐,陳實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到了何地。
他在車上睡了一覺,夢見爺爺不見了,正自苦苦尋找,這時被黑鍋的聲音吵醒只見木車已經停下,天空中的月亮正自緩緩的閉上眼睛。
天快亮了
“咱們怎麼停在這裡?”陳實不解。
等天亮。
陳實坐在爺爺身旁,靜靜地等待天亮,
前方,距離他們一里多地的地方,有一處村寨,環狀的村落,影影幢的房子月光下看不分明。
"爺爺這次要見的朋友是什麼?
“還是隻祟。”
“晚上去見它,控制不住自己。但是到了白天,它便理智多了。"爺爺道,
這時,天空裂開兩道長長的裂痕,像是兩道大峽谷,巨大的眼眸緩緩睜開,慢慢化作兩輪太陽,照耀大地。
太陽出來了。
四周的山林在日光的照耀下,逐漸恢復正常。
木車繼續向前駛去,過了不久便來到村落,這裡房子很古舊,然而這裡的人們卻很是和善,接人待物彬彬有禮,生活富足,村莊裡瀰漫着祥和的氛圍。
陳實東張西望,不知哪個人纔是爺爺口中的祟。
爺爺來到村中央的神樹下,陳實仔細打量,只見這株神樹上也掛滿了各種各樣的許願牌和條幅,樹前也擺放着各種祭品,以及尚未燃燒殆盡的香火。
只是他四下打量,沒有看到不凡之力凝聚而成的樹神。
突然,噠噠的蹄子聲傳來,一隻渾身青毛的山羊從樹後歡快走來,白色的山羊鬍子,金色扁平的眼瞳,一邊聳動鼻子嗅着香火氣,一邊人立起來,拿起村民獻祭的甘蔗啃了一口。
陳實呆呆的看着這隻兩條腿走過來的青羊,只見青羊站起來比爺爺還要高出半個頭,青羊嘴裡嚼着甘蔗,榨取裡面的甜水,然後噗的一口吐出甘蔗渣。
它的蹄子不像蹄子,反倒像是鋒利的爪子,長着鱗片,爪勾尖銳而靈活,能夠輕易抓住甘蔗。
“陳寅都,老陳頭!
青羊看到爺孫,眉開眼笑,一隻爪子抓着甘蔗,另一隻爪子搭在爺爺的肩頭,笑道,"你好些日子沒來見我了!聽說你死了,我還開心了好久,現在看到你活蹦亂跳,別提有多難過了!你還帶來了小十!小十,還記得你青羊叔麼?你小的時候,我還把過你尿尿,逗過你的小牛牛呢!"
陳實臉色漲紅,雙手護住檔前,
青羊勾肩搭背,笑道:“老陳頭,你這次帶來小十,莫非是打算把他獻給我?是了,你老了,快死了,你快壓制不住小十了對不對?你若是壓不住他,嘖嘖,不知要死多少人。
它很是歡喜,咩咩笑道:“你死後肯定會被罵成孫子,真是太好了….狗子!啾啾,到楊叔這裡來!老陳頭太客氣了,來都來了,還帶個活,今晚別走,一起涮狗肉。"
黑鍋瑟瑟發抖。
爺爺根本插不上嘴,好不容易等到青羊停嘴,這才道明來意,道:“我快走了。
青羊很是興奮的瞪着他,似乎下一刻爺爺便會斷氣。
爺爺道:“但不是現在。你先聽我說,我即將遠行,但是小十不能沒人照顧,當年我們幾個好朋友,只有你有這個手段。所以我想把小十託付給你。
青羊興奮得搓爪子,顫聲道:“獻祭給我,今天開涮?"
“不,你來做小十的乾孃。”爺爺道。
青羊頓時興趣全無,打個哈欠,丟下甘蔗,兩條前爪放下,四肢着地,甩着短小的尾巴往樹後走去,懶洋洋道:“這種苦差事,只有你陳寅都樂意幹。我在這個村白天躲在樹裡冒充樹神,吸收香火,晚上出門便是邪祟,四處作惡,好不自在。憑什麼給你陳家做老媽子?趕緊走!"
它惡聲惡氣道:“老陳頭,你老了,修爲實力大不如巔峰時期,當心惹惱了我把你爺孫都幹掉涮着吃!"
爺爺嘆了口氣,道:“青羊,我可能不會在這世間久留了,你多保重。我走時會託夢給你。"
青羊身子一顫,停下腳步,突然又哼了一聲,仰着頭,邁着小碎步走入樹洞,冷笑道:“誰稀罕你託夢!”
爺孫二人和黑鍋走後,樹洞中,那頭青羊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
“混賬老陳頭,你死就死罷,爲何還要告訴我?你不說,愛死哪兒就死哪兒,我十天半月都想不起來你。你說了,我還能抽身事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