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婆婆呆呆地看着這一幕,這一連串的變化實在太快,讓她目不暇接。
陳實長長的舒了口氣,將背上揹着的羊角銅燈取下,笑道:“婆婆,我把你丟的銅燈取回來了!”
突然,那小老太婆顫抖着奔了過來,一把將他摟在懷中,身軀顫抖,聲音哽咽,死死的抱住他,老淚縱橫,如雨般落下。
“孩子,我的好孩子,婆婆再也不讓你冒險了!”
那小老太婆哭得很是傷心,對心心念唸的銅燈也視而不見,讓陳實有些惶恐。
沙婆婆抱着他,便像是抱着自己的至親之人,捨不得撒手。
過了良久,沙婆婆纔將他放開,抹去臉上縱橫的淚水,反覆檢查陳實是否有什麼損傷,發現他沒受傷,這才放心。
“婆婆,你沒事吧?”陳實試探道。
沙婆婆聽到他的聲音,不覺想起自己的孩子,頓時又淚如雨下。
“我兒子天雨與他一樣機靈可愛,如果還活着,只怕已經成家立業,我也能抱孫子了。孫兒應該與小十差不多大了。”
這小老太婆觸景生情,看到陳實在必死的情況下,竟從陰間逃脫,不覺想起自己的兒子向天雨。
向天雨特別機靈可愛,悟性也高,那時也是十來歲的年紀。
男孩子總是很淘氣,但也很懂事,向天雨便是如此。
淘氣時,讓她恨不得抓過來狠狠揍一頓,但也有懂事的時候,會特別貼心,對她噓寒問暖,捏肩捶背。
她對這個兒子無比疼愛,只是那時的她同樣也有着自己的雄心壯志。她在魂魄上的造詣極高,還想再進一步,然而不知何故,總難以突破,於是便動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那便是潛入陰間,去尋一種只在陰間纔有的奇石,三生石。
倘若能以三生石煉藥,服下後便可以覺悟自己的前世,將前世的修爲化作自己當世的修爲,從而讓自己可以突破到下一個境界。
然而陰間並非什麼人都可以去,去的人,要麼是童男精魂,要麼是童女精魂。
童男精魂,一派純陽,能夠抵禦陰間的陰氣侵襲,不至於魂飛魄散。
童女精魂,一派純陰,在陰間也不至於受損太快。
她不信任外人,畢竟三生石極爲珍貴,所以便打算讓自己的兒子向天雨偷偷入陰間,爲她盜取三生石。
她爲向天雨的安危,做了多重準備,各種保命的符籙、寶篆,以及各種法術、寶血,武裝得極爲齊全,這才讓向天雨魂魄離體,進入陰間。
向天雨是個特別懂事的孩子,爲她做這麼危險的事,沒有任何怨言,也沒有拒絕,就這樣進入陰間。
可是,向天雨沒能回來。
她等了七天,向天雨始終沒能回來。
七天是一個坎兒,修士的魂魄離體,七天內肉身還可以活着,七天後,肉身便死了,腐敗了。
她的兒子死了。
那個淘氣又懂事的小男孩死了。
魂魄迷失在陰間,找不到回家的路。
兒子之死,對她的打擊極大,同樣因爲這件事,她的丈夫與她決裂,夫妻形同陌路,也因爲這件事,她一輩子都在自責和悔恨中度過。
當年,陳實爺爺陳寅都找到她,請她相助,她原本拒絕,但是看到陳實的臉龐,又想起自己的兒子,這才應允,不惜性命相搏,也要橫跨陰陽兩界,爲陳實招魂。
她也是在那時,得罪了陰間的巨頭,留下了很多仇家,不能再踏足陰間,否則必遭圍攻。
沙婆婆幽幽的嘆了口氣,摸了摸陳實的頭。
“婆婆不會再讓你做任何危險的事了。”她低聲道。
陳實舉起羊角銅燈,笑道:“婆婆要找的燈,是不是這個?”
沙婆婆振奮精神,點了點頭:“爲了這個勞什子破燈,險些讓你送命,小十恨不恨婆婆?”
陳實搖頭:“爺爺說,婆婆當年爲我做了很多事,讓我報答婆婆的恩情。”
沙婆婆心裡一暖,又有老淚想要落下,連忙道:“天快要黑了,咱們先回去。”
兩人往回趕。
“這盞燈,是陰差當中的鬼王才能擁有的寶物,叫做羊角天靈燈,能夠照破陰陽兩界,洞察幽冥,擁有着甚爲了不起的威力。”
沙婆婆說起這羊角天靈燈的來歷,道,“當年我與幾個老傢伙聯手,才抵禦住羊角天靈燈的威力,將馬面鬼王重創。馬面鬼王帶着燈墜入忘川河,我知道它必死無疑,但是沒想到它竟能借忘川河的特殊之處活下來,並且活到現在。”
她不禁有些後怕。
若是馬面鬼王還擁有一點力氣,只怕一縷真氣便能讓陳實粉身碎骨。
“這盞燈,婆婆先替你保存着,將來你隨時可以取走。”沙婆婆道。
兩人回到崗子村,天色將晚,只見一隻大黑狗早已在村口等候。
陳實連忙上前:“黑鍋,爺爺讓你過來,叫我回家吃飯?”
黑鍋搖了搖尾巴。
沙婆婆道:“小十,你先跟狗子回家,明天過來,我帶你去找那座古廟。”
陳實忙不迭稱謝。
沙婆婆目送一人一狗遠去,心中感慨萬千。
“和天雨小時候,一樣樣的。也是這麼聰明,這麼靈動,這麼倔強,答應別人的事,就要一定做到。”
她回到住所,將那盞羊角天靈燈放在桌子上,桌子被壓得咯吱作響。
這盞銅燈陳實拎着的時候看似不重,但也有三百多斤。
沙婆婆取出一根銀簪,將燈芯挑長一些。
那燈芯是插在羊背上的銅人的天靈蓋中,銅人體內灌注的是燈油,儘管過去了很多年,燈油依舊很足。
燈芯被挑出來一些的時候,銅人的面色變得古怪,張口發出淒厲的慘叫,在房間裡很是刺耳。
待到燈焰穩定,它彷彿習慣了疼痛,便不叫了,臉上反而露出笑容。
沙婆婆催動這盞羊角天靈燈,突然燈焰的光芒暴漲,下一刻她的房屋,街道,崗子村,乃至乾陽山,彷彿統統消失不見!
那洞穿一切的燈光,照穿了房屋,街道,村莊,山川,直達幽暗的陰間!
沙婆婆窮極目力,藉着燈光向無盡漫漫的黑暗看去,穿過迷霧與荒原,死亡與冷寂,掃過無數鬼魂,尋找那個小小的身影。
“天雨,你在哪裡?你是迷路了麼?娘來找你了……”
陳實回到家,爺爺已經做好飯菜等着他,陳實連忙去洗手臉,這才坐下。
“你去找沙婆婆,她沒有要求你做危險的事情罷?”爺爺不經意間問道。
陳實搖頭,笑道:“沒有。爺爺,沙婆婆是個很好的人,待我可親了。”
“那就好。”
爺爺背對着他,慢吞吞的吃着蠟燭,道,“沙婆婆雖然是個好人,但她執念也深,容易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倘若她要求你去陰間,你不要答應她。”
陳實凜然,心道:“晚了,我已經去過了。”
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爺爺,免得爺爺不讓他去找沙婆婆。
一夜無事。
清晨,陳實吃罷飯,拜過乾孃,跟爺爺說一聲,便興沖沖出門,直奔崗子村而去。
“汪!”
村口,黑鍋坐在樹下,衝着陳實遠去的背影叫了一聲。
“我知道,他撒謊了。”
爺爺站在黑鍋身後,面色陰沉,“昨天他回來時渾身是水,身上帶着陰氣,顯然沙婆婆讓他去了陰間。他還包庇老太婆。”
黑鍋側頭看爺爺:“汪汪!”
爺爺面帶黑氣:“你說得對,臭小子該修理了,竟學會撒謊了。還有沙婆婆,也該教訓教訓,免得她把我孫兒置於危險之中!更可氣的是,她竟想搶我孫兒!”
黑鍋狐疑的仰起頭,它的話不是這個意思啊。
爺爺若是想揍陳實,自己下手便是,何必說是它說的?
只是這個鍋,自己必須得背。
陳實來到崗子村,沙婆婆已經早早的做好飯,自己沒吃,在等着他。
“陳寅都燒的飯菜,狗都不吃!難爲你竟然吃了這麼多年。”
沙婆婆夾了幾口飯菜,便放下碗筷,含笑看着陳實狼吞虎嚥。
沒辦法,爺爺做的藥膳的確太難吃了。
“慢點吃,慢點吃,別噎着。”
沙婆婆笑道,“鍋裡還有,我再給你盛些。”
陳實吃得肚子滾圓,兩年來還是第一次吃得這麼飽,連忙起身,幫沙婆婆刷鍋洗碗。
沙婆婆連忙道:“放那裡,我自己收拾!這孩子……”
陳實收拾妥當,又幫她打掃院子,然後眼巴巴的看着沙婆婆。
沙婆婆穿戴整齊,挎着一個小籃子,籃子上蒙着一塊花布,笑道:“知道你等急了,咱們這就出發。”
一老一少出門入山。
崗子村入山的道路,與黃坡村入山的道路又有不同。黃坡村的入山路比較平緩,而這裡則比較陡峭。
山路是在懸崖峭壁上鑿刻出來的,細細的一條道路,只能勉強容納一個大漢通行,倘若迎面走來一人,那就十分危險,稍有不慎就可能掉下山崖。
沙婆婆看着年邁,步履卻很是穩健,面對懸崖峭壁也絲毫不懼,倒是陳實有些心驚肉跳。
“老嫂子,我和小十路過,從你這裡借路。”沙婆婆停下腳步,向着一株虯根盤結的大樹笑道。
她來到樹下,從籃子裡取出幾根香點燃了,插在樹下。
陳實好奇打量,只見那古樹不知活了幾千年,盤根交錯,竟佈滿山崖,僅僅露在外面的樹根,便有一兩畝地!
不過,這株大樹的主幹應該被雷劈了,樹樁上留有雷火焚燒的痕跡,他們現在看到的樹身,是在主幹旁邊新長出的樹身。
儘管是新長出的,但看着也有幾千年的樹齡了。
這株古樹的靈是一個住在樹洞中的老太婆,個頭很矮,比陳實還要矮一頭,盤着花白頭髮,拄着柺杖,慈眉善目,笑呵呵的看着陳實和沙婆婆。
她的嘴巴癟了,沒有幾顆牙齒,笑的時候能勉強看到兩三顆牙。
“小十,快來見過莊婆婆!”沙婆婆給陳實塞了幾炷香。
陳實連忙上前,敬香,拜道:“陳實見過莊婆婆!”
“好孩子,好孩子。”莊婆婆笑呵呵的看着他。
兩人從樹洞間穿過。
“大山,令人敬畏。要敬畏山,如敬畏神明。乾陽山中多有靈,草木有靈,山石有靈,爬蟲走獸也有靈,即便是那山澗,那溪水,也有着靈棲息其間。”
沙婆婆一邊走,一邊教導陳實,“心存敬畏,則路路皆通。心存不敬,活路也有可能變成死路。”
他們來到一處更加陡峭的地方,前方的山路突然斷去,黑石堆滿了山路。
沙婆婆上前,敬香,道:“道兄,我與小十路過,還請行個方便。”
陳實瞪圓眼睛,只見那些黑石竟然有規律的移動起來,黑石攀上陡峭的崖壁,漸漸遠去。
待到那些黑石走的遠了,陳實才得以一窺黑石真容,竟是一條無比龐大的黑蛇的蛇鱗,只是太巨大,所以看起來像是黑色山石堆疊!
陳實跟着沙婆婆繼續沿着山路前行,走了四五里地,終於看到那條大黑蛇。
黑蛇盤在他們所在的山峰上,孤獨寥寂的仰着頭顱,呼氣成雲,吸氣成風,一呼一吸之間,山谷中風雲變幻,奇妙萬分。
大黑蛇是山中的獸靈,早已過了吃血食果腹的歲月,它餐風飲露,宿霞臥雲,宛如大山中的隱士,與世無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