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定倫子的神念沒有看向祝得安,好像是料到他會來此似的。“九樑垣,種八卦炁根,八卦之後,當成陰陽,但這卻是唯一的陰陽之炁。”定倫子的聲音有些空明,讓祝得安聽來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當年自己師父來過這裡,但是他爲什麼沒有相合陰陽之法,而是在得到八卦之炁後就離開了呢。到底是有什麼事情在讓他老人家擔心。畢竟他是除了自己以外,在歷代護道之人中唯一可以齊聚九真的人,而且他還來過此地,不可能無緣無故就走了啊。
像是看出了祝得安的疑惑,定倫子的神念有些欣慰地笑了笑,對他說到:“八卦之炁,互有衍生,有緣人自可得之,但陰陽自來一線,我若得去,你體內的八卦之位必定週轉難以收放,難免會絞亂你的神識,我既然會收你爲徒,自然不可能讓你歷劫此間之險,當日卻是沒收此陰陽炁位。”
說着,定倫子像是想到了什麼,有些傷感的說到:“玄門封真之日已近尾聲,我違背前賢所囑,不知會對紅塵造成怎樣的禍患。”說着搖了搖頭,看他的樣子,似乎是在對自己的自私感到自責。“罷了,是是非非,我自領天命,得安,你未來的路還長,不可荒廢修行,不可枉生歹念。”清光一閃,那道神念散去了。
祝得安立在原地待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的師父爲什麼會說這些話,但他知道師父確實把證道混元的機會留給了自己。這樣想着,祝得安突然明白了些什麼,這幾十年來的人間禍事,恐怕不是歷代的玄門大德沒有預料到,而且他們也留下了應對之策,只是沒有想到自己的師父卻沒有遵循,而是拼卻了人間的安穩把成道的機會留給了自己。
奶奶個腿的,老頭子真是不知道輕重,你自己修成大道不一樣可以指點我麼,至於眼睜睜看着人間遭遇那麼多的禍事。祝得安在內心裡腹誹了一句,有些不忿。他自然不知道遙思在陣外與陸珈玥和向前飛說的那些話,否則也不會如此苛責自己的師父。不過眼下已經這樣,想來是他真正遊走世間,護道蒼生的時候了。
弱水河所在幽冥之側,此刻天山的長風天師正在怒色地對祝得安的師父喊到:“定倫子,你既得九脈之法證道,何不前去諜魔之域與鍾馗大天師助力,在此處徘徊,可是心有膽怯?”定倫子陰沉着臉,沒有說話。當年玄門佈置,以九脈合真之法求大道歸元,至他得了混元果位之機。但混元之後尚有玄元,如果自己當時收取陰陽炁根,自己的徒弟必定會被玄元之道鎮死。他們可以將自己的徒弟作爲自己的替命之人,但是他自己卻不可能這麼做。
見定倫子沉默不語,長風天師有些氣惱。千年佈置,因爲定倫子一己私念損毀,不僅使幽冥之所如今難以後繼,而且使人間白白遭受了那麼多的劫難,怎麼能讓不憤怒。不過長風天師此時也沒有辦法,雖然定倫子沒有以九脈合真證道混元,但是他的五雷正法已經臻至化境,真要是對此苛責,卻也不見得能夠討到便宜。想到這裡,長風天師只好嘆了口氣,往人間望了望,希望定倫子那個徒弟儘早成長起來吧。
祝得安聽完師父的話,心裡有些彆扭,他這一路走來,雖然得益於師父的傳承,但真正引出諸脈法決,卻大都是別人所授。他不需要自己的師父把證道的機會留給自己,他相信自己一樣可以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來。不過他對於自己的現實是滿意的,現在他以五行入道,以八卦證陰陽,已然不同於一般的修士。相反,他覺得自己觸摸到了大道的根基,只是不知道在其之上還有多少的路要走。
九道樑垣之後,是靈貓所說的道衍之地,不知道歷代護道之人有沒有真正地走進去過。但祝得安與前九代護道之人不同,他本就是以人力逆轉大道硬生生安排出來的,而且師父說他是衍道之人,不知道其間到底有多少意味。
祝得安還在猶豫着,卻不知道外界已經炸開鍋了。在他得到陰陽炁根的剎那,華夏大地陡然生出許多異象。有人看到龍行於雲後,伴隨着萬千雷光,全然不似天氣偶然情況下的巧合。而在海山叢生的地區,一座座海市或者蜃樓在雲層中涌現出來,驚得修道之人紛紛施法鑄陣,因爲那些景象正是隱匿在紅塵之中的各派洞府。
漫天的道則從宇宙各處涌向華夏,好像末法時代在一瞬間復甦了上古的狀態,人們的心情變得愉悅,腳步也輕快起來。而遠在蓬萊仙山,合一真人望着雲層之後的景象,一瞬間老淚縱橫。玄門千百年的佈置,終於在這一刻圓滿了,自此以後,玄門將真正入世,再也不需要看着外教在華夏猖獗。不過,遠海上的八岐妖蛇卻嚇了一跳,平白無故的,怎麼華夏的修真門派突然有人證道了。然後它趕緊匿回倭島深處,並吩咐座下的那些妖魂潛伏,沒有命令不得私自再襲擾華夏沿海。
滬上,清微派所在之地,曉音正在督促門下弟子修行,見到天生異象,她悄然走進了清微大殿。此刻,她的心裡已經明白,自己的師伯得安真人恐怕已經得了歷代護道之人的道統。只是她的心裡卻沒有半分的喜悅,她思量了一下,默默拿出藏於大殿之後的牌位,恭恭敬敬地擺在了歷代祖師之後,眼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幽冥之所也是如此,所有人的壓力在一瞬間都減緩了許多,那些來犯的妖魔都暫息了進攻的態勢,紛紛潛回了諜魔之域。只是,遠在弱水之外的迷惘之野上,清微大天師張定倫正在兀自忍受着玄元道則的吞噬,不過他卻沒有一點兒沮喪,他在當初佈置的時候就等待着這一天。既然自己不能讓徒弟爲自己替命,自己就只能爲他替命,但是好歹,玄門的佈置在最後的關頭圓滿了。有清風拂來,幽冥的上空炸響一道從未有過的驚雷,定倫子的身影一晃,消散在了天地之間。
莫名的,祝得安心裡一慟,他在瞬間升騰起一種孤苦無依的感覺,好像一直以來都在背後支撐着自己的那個力量消失了。他的身影晃了一晃,重新站定的剎那,他的道心堅定了許多。他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更不清楚自己的師父已經永遠地消失在了這片天地之間,但有一個念頭告訴他,向前去,到前面那個地方去,看一看有什麼樣的事情發生。
祝得安穩了穩心神,長吁一口氣,堅定地朝着道衍之地走去。斗轉星移,祝得安先是來到了一片虛無的空間之內,他的身影毫無依靠地直直向下墜去,卻永遠沒有盡頭。祝得安覺得這一切都是幻想,不可能有這麼一個地方,沒有任何的支撐卻有牽引的力量,但是他也沒有任何作爲,只是隨着那股力量而去,在心裡默默調息,隨時準備應對可能產生的風險。
不過,在他決定順其自然的剎那,這片虛無之地卻陡然發生了變化。祝得安的眼前,有一團光點慢慢地凝實,好像經歷了無數的歲月。然後,從那道光團迸發出八道光芒,瞬間撕裂了漆黑的夜空,向着八個方向奔去,又像是經歷了無數的歲月,這片黑暗逐漸地顯現出光芒來,那種單調的黑暗裝點起了無數的顏色。
此刻的祝得安已經陷入一種空靈的狀態之中,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開着眼前的變化。而那八道遠去的光芒不斷向着四下擴散着,終於一道道凝實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片混沌的光域。祝得安覺得自己的心裡很壓抑,想要撕裂開這片混沌的束縛,站起自己的身子來。
不過,祝得安的內心是無爲的,卻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做出了怎樣的反應。他明顯感覺到這片混沌中的清氣逐漸上升,而那些濁氣則開始下降。慢慢的,祝得安覺得自己的腳下似乎有了支撐,他不由自主伸了個懶腰,那片光域分割地更快了。
有生靈從下降的濁氣中衍生出來,跳躍着似乎想追上升起的清氣,卻沒有任何的辦法。無可奈何,那些生靈開始慢慢地在濁氣之中汲取爲數不多的清氣,在身體裡逐漸凝結成一道一道的神韻。終於,他們能夠隨意地踏着虛空向上了,向着那片浩瀚的清氣而去。
不過,濁氣之中殘留的清氣被汲取的越來越少,而濁氣衍生的生靈卻越來越多。那些汲取不到清氣的生靈開始築壇祈禱,希望已經上升至清氣之中的那些前輩能夠幫一幫他們,但那些已經遠去的生靈卻絲毫沒有注意,而是向着更遠的地方奔去了。
腳下的土地已經凝實了,祝得安試着跳躍了一下,突然覺得在這片土地上慢慢地生活也是不錯的選擇。而那些祝禱無效的生靈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些,不再對着虛空有所奢求,開始立足在這片土地上尋思着辦法。有人種着草藥,有人煉着爐丹,有人默默感悟着道則,試圖從下沉的濁氣之中獲得什麼。
不過他們的努力太艱難了,雖然有少數幾個人獲得了成功,汲取到足夠的清氣後追上了那些遠去生靈的腳步。但大多數人安穩下來,任自己的身體逐漸成爲這片大地的一部分,而將所得不多的清氣又消散於土地之內,供後來的生靈慢慢汲取。
祝得安像是一個旁觀者,看着這些人的努力,一代又一代,似是經歷了無數的歲月。祝得安突然覺得有些倦了,他替那些生靈感到不值,既然得不到足夠的清氣,爲什麼不想想辦法利用這無數的濁氣呢。難道得不出什麼結果來麼,可這是與那些清氣一道衍生於那團光芒之中的啊,沒有理由那些清氣就比這些濁氣珍貴許多啊。不過祝得安嘗試了一番,卻沒有任何收穫,他所調息來的,還是這片土地中已經接近乾涸的清氣。
沒有人注意到祝得安,好像他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一樣,而祝得安在嘗試失敗以後卻慢慢明悟了一些想法。道衍之地外,那九道山樑上的八卦炁根是這片土地上唯一的清氣了吧,一代又一代玄門大德們收集而來,聚齊於此,只是等着自己來獲得。他可以隨着那片清氣而去,卻不敢有這些想法。因爲這片土地上的生靈因爲求而不得的惱怒開始紛紛爭鬥,試圖減少更多的生靈,來瓜分殘留不多的清氣。
祝得安的心裡很痛,他不願意看着這些生靈自相殘殺,因爲那樣是無用的,這片土地上的清氣已經不足以再衍生出一個證道玄元的人出來了。就算他們最終得償所願,怕是也只能利用不多的清氣,飛昇至清濁交界的邊沿,那裡只有混元的道則,祝得安感受了一下,與自己體內所孕育的功法相合。
就在明悟的剎那,祝得安眼前的一切瞬間消散無影。他還是站在第九道樑垣上,雙腳剛剛向着虛空邁出,而前面,沒有任何的東西。靈貓所說的道衍之地像是從未存在過一般,只是祝得安知道,一切都結束了,歷代高道大德所追求的結果,在此刻已經再無蹤影。
耳邊陸續傳來破空之聲,祝得安回身望了望,九道山樑上的道則已經全部不見了,只有他孤零零的身影,閃現在了衆人驚異的目光之中。陸珈玥與向前飛還沒有離去,他們此刻正與四可躲在第一道山樑前的山腳處,臉色瞬間變得驚喜起來。
“天吶,找死都死不了,閻王爺是多麼討厭得安真人。”向前飛大叫了一聲,對祝得安平安無事地站在不遠處感到不可思議。陸珈玥回頭看了四可一眼,眼淚止不住地泛紅了眼圈。他們不知道祝得安經歷了怎樣的事情,但他已經進去兩個多月了,本來她與向前飛已經徹底喪失了希望,要不是四可在一直堅持着,恐怕他們也早就離開了。
幾道身影降下雲頭。爲首的是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道,身後跟着淨玄長老靈韻與遙思一行,他們站在陸珈玥與向前飛的身前,同樣對眼前的一幕不可置信。“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那個老道驚歎了一聲,但旋即想到不久前清微大天師自幽冥消失的傳訊,突然明白了許多。
“大天師偷樑換柱了不成?”靈韻聽到那個老道的驚歎,有些難以理解地問到:“難道大天師這麼多年一直在營造自己證道混元的假象,只爲了今日爲其弟子替身而死?”聽靈韻說如此,那個老道摸着鬍鬚點了點頭,臉色有些凝重。自道祖騎牛西去以後,自來再無人觸及玄元道則,修行之人只以證道混元爲終,沒想到大天師卻走到了那一步。只是什麼樣的事情讓他也難以抗衡,反倒是以自己的死來矇蔽天機呢。
祝得安還沒有從剛纔那種空明的狀態中回過神來,聽到這邊衆人的爭論,才慢慢回到現實的狀態之中。那些清氣爲什麼會遠遁了,它們到底是要聚往哪裡,那些隨着清氣而去的前賢們如今是在什麼地方,爲什麼從來沒有聽聞他們傳回來的消息。
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祝得安搖了搖頭,打算先走好眼下的路再說。沒有御風,祝得安心念一動,即來到了衆人的面前。現在,他沒有任何畏懼的事情,就算是天山的掌教和各長老在此,諒他們也不敢與自己爲難。衝着四可笑了笑,祝得安覺得衆人有些奇怪,從他進去第一道樑垣,感覺也不過幾炷香的功夫,爲什麼自己的小夥伴表現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在下天山掌教靈無,見過尊上。”那個老道士見祝得安來到這邊,躬身行了個大禮,趕忙解釋到:“尊上證得混元果位,實屬我玄門大幸,之前天山有得罪之處,還望海涵。”說着回身看向天山派衆弟子,示意他們近前行禮。別人還好說,倒是淨玄長老靈韻有些不甘,行了一禮後對靈無掌教說到:“得安真人雖得證道混元,但也不過與我等同輩,何必如此。”說着瞪了靈無掌教一眼,嚇得他趕緊往後縮了縮身子。
祝得安卻沒有在意,只是笑了笑,點點頭將先前的事揭過去了。這邊天山派的人紛紛見過禮,陸珈玥纔有些躊躇地走過來,悲傷地對祝得安說到:“真人,得空需儘早往幽冥一趟,”說着她遲疑了一下,似是有些不忍,卻還是解釋到:“不久前聽聞幽冥來訊,清微張定倫大天師於迷惘之野化道,至今尚未有人見其神魂。”
聞言,祝得安皺了皺眉。師父無緣無故化道了,這不可能吧,莫不是老頭子自己嫌麻煩躲起來了。想到這裡,祝得安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正待與衆人說些什麼,卻見到道衍尺不知什麼時候滑落出來。大道正衍幾個字斜出半角,祝得安突然沒來由的流下淚來。是的,師父走了,以後的路只能他自己去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