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霑當年說你的臉像我一樣好認。”
蘇子葉看着井九說道:“現在看來是真的。”
開水壺落在地上,水汽蒸騰,化作絲縷,進入他手裡的褐色瓶子,畫面看着有些神奇。
四荒瓶可以吸噬空氣裡的一切水分,是件很厲害的法寶。
他有信心配合華音長老,在最短的時間裡殺死趙臘月與卓如歲。
但井九來了。
華音長老死了。
卓如歲說道:“何必說這些無趣的話來拖延時間?不會有人來了。”
蘇子葉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隱藏在地底暗河裡的玄陰宗弟子們,應該都死在了他與趙臘月的劍下。
先前他便注意到,卓如歲受了些傷,趙臘月的裙襬有些溼。
趙臘月與卓如歲是青山年輕一代裡最能殺的兩個人,更何況井九現在是青山的掌門真人,他親自出面,此時的益州城內外不知還隱藏着多少青山宗的真正強者,那些弟子哪裡還有活下來的道理?
蘇子葉看着華陰長老的屍身,想着那些死在暗河裡的弟子,想着玄陰宗的歷史到今天爲止,有些感傷說道:“我其實從來沒想過與青山爲敵。”
卓如歲說道:“童顏是你送進西海的。”
童顏去了西海,青天鑑裡的仙籙引發一場天劫,太平真人避過此劫,柳詞卻化作了一場春雨。
柳詞,是卓如歲的師父。
蘇子葉說道:“如果這樣說,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爲童顏被你們暗中殺了?”
童顏離開了雲夢山,這件消息被中州派嚴格控制住了,修行界沒有任何人知道。
但這些年蘇子葉與他一直暗中保持着聯繫,忽然發現聯繫不到童顏,自然生出很多猜測。
卓如歲說道:“童顏我肯定是要殺的,但他躲在中州,我暫時沒辦法。”
蘇子葉看他神情不似作僞,心想那童顏究竟出了什麼事?
卓如歲說道:“別這麼看着我,我說要殺他,他就別想活太久。”
蘇子葉沉默了會兒,望向井九說道:“爲什麼不肯放過我們?”
井九說道:“要滅你們玄陰宗,你們就不能重來。”
這是柳詞與他商量好的事情,所以玄陰宗必須斷根。
蘇子葉說道:“你知道我不是王小明?”
井九說道:“他死了。”
那夜劍光與刀光相遇到冷山,烈陽峽毀滅。
那個怎麼看都很像某個故事主角的年輕人,以烈陽幡護身,還是變成了死人。
這種結局確實有些難以令人接受,但井九在漫長的修道生涯裡已經見過太多這樣的事情。
比如洛淮南,比如桐廬,比如早年間的很多天才修道者。
王小明沒能得到第二次機會,蘇子葉也不能。
井九說道:“不要有下一次。”
蘇子葉知道對方不想殺自己,不然這時候自己已經死了,問道:“爲什麼讓我活着?”
井九說道:“白真人的想法是什麼?”
蘇子葉笑了起來,青色的臉顯得有些詭異:“你應該直接去問白早。”
趙臘月說道:“你想尋死?”
“我是個魔胎,活在死去的母親的身體裡,準備着隨時成爲我父親的魔氣來源,我想盡了一切辦法,終於把我父親弄成了一個癱子,掌握了玄陰宗的大權,結果又遇着王小明這麼一個怪物,你以爲我猜不到他是誰的人嗎?至於中州派答應的事情,你又以爲我會信嗎?我是個孤魂野鬼,從生下來的那一刻開始就在這個世界上飄來飄去,唯一的落腳處就是玄陰宗,結果卻讓你們青山宗毀了,現在還不讓我重建,那我繼續這麼飄着,又有什麼意義?”
要說身世之悲慘,世間沒有幾個人能比得過蘇子葉。
但他說這段話的時候,神情很平靜,說明他的死志很堅定。
井九要留着蘇子葉的命,自然是要用此人,但現在不二劍在柳十歲處,他沒辦法像控制小荷那樣控制蘇子葉。
更何況現在蘇子葉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那他應該如何控制此人?
井九說道:“玄陰宗只是你最初的那個窩,毀便毀了,你可以再重新修一個家。”
蘇子葉明白他的意思,盯着他的眼睛說道:“難道要你離開青山,你也能接受?”
井九說道:“可以。”
聽到這個回答,趙臘月眼神微淡,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蘇子葉沉默了會兒,說道:“開宗立派不是這麼簡單的事。”
卓如歲說道:“有人支持便不同,中州派承諾給你的,我們能給你更多,比如崑崙派的那條靈脈。”
蘇子葉說道:“白真人能給我的,你們能?”
井九說道:“我是青山掌門,她是?我還可以幫你解了丹毒。”
聽到這句話,蘇子葉終於有些動容。
丹毒便是他日常服用的那種丹藥,源自南方羣島上的一種妖鶴。
那種妖鶴的頭頂生着紅冠,冠裡蘊着劇毒,可以幫助修道者穩固神魂。
邪道修行者的修行方法有極大的問題,很容易產生極大的痛苦,導致神智不清,所謂濫殺無辜,種種惡事往往都由此而來。如果他們想要保證自己的清醒,丹毒往往會成爲不得已的選擇。問題是丹毒的誘惑與事後的痛苦同樣可怕,一朝沾染便再也無法擺脫,邪道修行者隨着境界變深,需要的丹毒數量越來越多,體內的毒素也會越積越多,身體越來越虛弱,直至最後慘死,除非他們能在死亡到來之前,破開魔輪,成就真正的魔神大道,就像玄陰老祖那樣。
蘇子葉求死的原因,除了心灰意冷,也與丹毒帶來的痛苦絕望有關。
“沒有人能解掉丹毒。”他盯着井九的眼睛說道。
井九說道:“沒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蘇子葉並不相信他的話,但想着青山掌門的身份,又生出些希望,問道:“你究竟想要我替你做什麼?”
不管是解除丹毒,還是幫助他開宗立派,都是重於生死的大恩,他再有潛力與前途也不值得青山宗如此做。
井九說道:“玄陰子如果找你,你想辦法通知我。”
蘇子葉這才知道原來青山宗想要通過自己對付太平真人與老祖,搖頭說道:“他們現在不會再相信我。”
井九說道:“你能騙了西來這麼多年,應該也有辦法取信他們。”
……
……
三人隨劍而起,破雲而出,落在舟上。
趙臘月有些遺憾,來去匆匆,竟是沒能吃到益州當地的火鍋。
卓如歲有着相同的感慨,聞着袖子上帶着的茉莉花茶味道,望向顧清,心想是不是應該請他再煮一壺茶?
顧清看都沒看他一眼,從他身邊走過,來到竹椅前,問道:“師父,蘇子葉會答應嗎?”
“他現在就是隻孤魂野鬼,任何稻草都願意抓一把,青山就是最結實的那根,他沒道理不試一下。”
說完這句話,井九向着劍舟角落,那裡有一張油布,蓋着一個箱子。
除了他沒人知道這個箱子裡裝的是什麼,負責控制劍舟的適越峰弟子也不知道。
孤魂野鬼是蘇子葉的自稱,也是童顏的判斷。這次能夠如此輕易地清剿玄陰宗的餘孽,童顏的分析與佈局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與蘇子葉暗中合作了這麼多年,非常清楚對方的行事習慣。
中州派伸出來的手都要被斬斷,懸鈴宗那次只是嘗試,這次是真的。
益州之行,便是井九落下的那顆棋子。
但最重要的還是秋天的果成寺之會。
朝天大陸的修行資源分配比例,將會在那時候得到確定。
朝歌城裡的局勢有些緊張,有着中州派背景的官員不敢對神皇說什麼,卻藉着各種事由,向清天司指揮使張遺愛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的進攻,御史臺與大理寺就像瘋了一般,誰都不知道這位背叛了雲夢山的大人物還能撐多久。
現在還是夏天,距離果成寺之會的日期還有很多天,這艘青山劍舟提前去了東海。
所有人都留在了劍舟上,井九隻帶着趙臘月離開,顧清注意到那個被油布蓋住的大箱子不見了,沒有說什麼。
太陽在後方漸漸沉下去,地面已經是黑暗一片,眼前的東海就像一茅齋的蛟池般漆黑。
通天井的深淵裡更是看不到任何光線。
沒有陽光,井九與趙臘月卻依然戴着笠帽,應該是不想被人看見。
他走到崖邊,手掌輕翻,潔白如玉的寒蟬便出現在掌心。
寒蟬感應到他的神識,趕緊翻過身來,高速摩擦甲肢,放出那些看不見的蚊子。
趙臘月的視線漸漸向着通天井底而去,她也看不到那些蚊子,但知道它們要去哪裡。
井九解開那塊油布,打開箱子,看着坐在裡面的童顏說道:“準備了。”
沒有人知道,他把童顏從隱峰裡帶了出來。
童顏睜開眼睛說道:“你確定可行?”
井九說道:“還有幾十天的時間,你自己選的地點,只要冥師配合,這件事情不難。”
童顏說道:“如果冥師根本不想理你,把我殺了怎麼辦?”
井九說道:“好運。”
這樣的對話自然無法繼續下去。
於是一夜無語。
清晨時分,朝陽未升,寒蟬忽然動了兩下。
井九知道蚊子回來了。
隨着蚊子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模樣醜陋、像是石頭與植物組成的山怪。
童顏知道這個山怪便是傳聞裡的鬼差,對通天井四周的符文抵抗能力極強,而且據說喜歡吃人肉。
隨着冥部勢衰,鬼差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在通天井附近出現過了。
鬼差在深約數十丈的地底等着他,眼睛泛着幽幽的光。
童顏再次覺得自己轉投青山真是極爲不智的一次選擇。
趙臘月說道:“路上小心。”
童顏嘆了口氣,向着通天井底跳了下去,用天地遁法化作一片落葉,落在了鬼差的身上。
趙臘月才發現那隻鬼差看着普通,實則身形極爲巨大,童顏在他的掌心,就像是片真的落葉,隨時可能被揉碎。
鬼差慢慢倒爬而下,漸漸消失在陰冷而恐怖的深淵裡。
童顏就這樣去了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