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墨色無邊
開闊的水灣裡，終於又恢復了最初的風平浪靜。空靈的水面上，再沒有無盡的黑暗，也沒有奪目的光華，唯一剩下的，只有一葉小舟。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狹小的舟上，端坐着一個手持蒲扇的漁翁，陸九楓。他的姿態看似愜意，但不知爲何，神情之中卻暗含着幾分憂慮。
半空裡散開的魚線，還沒有被收起，那是陸九楓試劍之前，用來隔絕空間的羅絲遮天陣。
“唉，小子，不要怪我事先沒提醒你”陸九楓一面搖頭，一面自言自語道：“想要學會此劍，必先悟其劍心。既然這一劍勢的本源是光，那你就必須用心去體悟光的意蘊。但若非墜入深淵，何來光明之說；若非陷入死地，又何來求生之慾……”
“嗷吼——”
浮在小舟後方的白色大魚，也跟着低吼了一聲，彷彿是在應和陸九楓之言。
“小白，你是在擔心那小子的安危嗎？”陸九楓斜瞥了白魚一眼，慢悠悠地問道。
“吼吼——”
白魚又是一陣吼叫，也不知要表示些什麼，然而陸九楓卻是聽得明明白白。
“哦？我記得不久之前，你還是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慌不擇路地逃命。怎麼到頭來，反到是打出情感了？”陸九楓看似憤憤地說道，臉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而白色大魚一聽到“落花流水”四字時，頓時像是受了刺激一般，仰天怒吼了一聲，彷彿被揭起了最不堪回首的往事。
“哈哈，你還是這幅死要面子的德性！”陸九楓拍了拍白魚的脊背，有些忍俊不禁地笑道。
“吼吼吼——”
白魚的尾巴一拍水面，激起了丈高的水花，似乎在罵是可忍孰不可忍。
“說實話，那小子不知畏懼的癡迷性子，跟我弟陸盛楓還真有幾分相似。當年的盛楓，也是那樣，尋本溯源，一往無前。可惜，盛楓若非是做出了那個選擇，恐怕現在還會坐在我身側陪我喝酒聊天吧。”陸九楓說着，臉上竟是露出了幾分懷念之色。
“嗷吼——”
白魚也跟着低聲迴應，似乎在寬慰一時傷懷的陸九楓。
“小白，你要是擔心那小子的話，可以下江裡去瞧瞧。萬一那小子撐不住快死了，你就幫忙把他撈上來，免得在水底下壓得太久，真給悶死掉了。”陸九楓擡起頭來，看着白魚說道。
白魚立刻一陣歡吼，在水中立起身子，揮着魚鰭拍了拍胸口，彷彿是在說：“有我在，你放心。”
隨即白魚一個猛子扎進江水裡，朝着下方快速游去。
“想要駕馭光明，必先明悟了黑暗；想要掌控命運，必先參透生死。”小舟之上，只留下陸九楓一個人坐在那裡，搖頭低語着。
…………
林軒在中劍墜入水底後，就感覺自己一直往下沉去，而且越沉越深，直到陷入了一片黑暗裡。
腹中靈海的穴竅，已被陸九楓一劍封住，林軒渾身上下，竟是使不出半分力氣來。他沒辦法游回水面，唯有不斷下沉。
他有心想要把劍拔出，然而玉蠶劍卻好似生了根一般，死死地紮在腹部，不論林軒怎麼折騰，它都是紋絲不動。反而是腹部，卻變得疼痛不已。他只好先停了下來，盡力讓自己保持住冷靜。
隨着林軒越墜越深，四周的江水，開始帶着徹骨的冷意，不斷地擠壓過來，彷彿是要將他壓成碎片。好在林軒畢竟已修行了多年，肉身的堅固程度，自然是遠高於常人。因而這個程度的水壓，還在他的承受範圍之內。
林軒靈海未被封時，體內尚可自成周天，即便幾天幾夜不曾呼吸，身體也不會有大礙。但是現在，他卻感覺自己跟一個凡人並無兩樣，似乎渾身都在發軟，渾身都在發痛。
在近乎窒息的壓力之中，林軒下意識地一張口，竟是猛地灌進了一口江水。冰冷的水嗆入肺中，令他感受到了快炸裂般的疼痛。他趕緊屏住呼吸，讓身體處於放鬆狀態。
未過多久，林軒的後背終於碰到了水底的沙子。在他附近都是漆黑一片，看不到一點光線。強勁的水壓，讓林軒的身體劇痛不已，連眼睛中都開始佈滿了血絲，快要溢出到眼眶之外。
“這個陸前輩，究竟對我做了什麼？若是他要殺我的話，恐怕就不會讓我沉到江底了。”林軒躺在泥沙之上，心中頗感驚疑不定。
他忽然又想起，自己現在面臨這個場景，真是像極了以前經歷過的滅世之災。當初林軒也是這樣，一個人被困在無盡的黑暗裡，逐漸失去呼吸，失去了知覺。
“陸九楓啊陸九楓，你到底是想讓我怎麼做呢？莫非是要我在渾身無力的狀態下，脫離江底嗎？”林軒頭腦昏沉，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但林軒沒有看到的是，就在他身後不遠處，還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看。那是陸九楓養的大魚，小白。
“不對，陸九楓剛開始時，不是叫我記住了一篇口訣嗎？那幾句口訣，看着好像是養氣蘊元的法門，莫非……”林軒心底靈光一現，終於想起了在水面上背住的十幾句口訣。
“萬法無常，應變無停；智慧明淨，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保命護身，令我通真！”
低沉的咒語，驀然自林軒口中吐出，字字句句，彷彿來自天外的吟唱。
隨着口訣自水中擴散，包裹在林軒周身的江水，竟是出現了輕微的顫抖。一層透明的水膜，漸漸浮現在了林軒的周身，使他跟江水之間，形成了一道間隙。
剎那之間，口訣念畢，林軒的身體，一下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原本施加在身上的強大水壓，居然已消失無蹤。還有肺部那種快要炸裂的痛楚，也很快緩解下來。
原來如此，林軒心中稍安，看來這篇咒語，正是拿來寧神護身之用。雖然現在，他的體內仍舊沒有半分靈力，卻也總算不用擔心有性命之虞了。只是鬆散的四肢，還是顯得軟弱無力，無法支撐他從地上站起來。
林軒躺在水灣底下，看着像是個溺水身亡的人。四周水域，都是安靜得出奇，彷彿在這樣深邃的地方，普通的魚蝦根本不願意下來。
沒有光，沒有聲音，也沒有任何可以讓林軒離開的途徑。唯有無盡黑暗，層不出窮地籠罩在整個水底。
林軒的情緒，不由地倍感壓抑起來。不能動彈，不能修行，一天天直到壽元耗盡，化爲水底的一具枯骨。假如以後的日子裡，都是要一個人躺在這樣的環境裡，那在他死掉之前，一定遲早會先瘋掉的。
爲什麼會這樣黑，哪怕只是有個光點也好啊！林軒忍不住在心底大喊道，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期待豔陽高照的天空。他性格的骨子裡本是陣風，怎麼可以被壓制在水底，而不飛到九天之上！
光，究竟何處纔有光？！爲何我看到的，到處都只有黑暗？
林軒用目光不斷掃視着四周，期待去捕捉到一線光明。他拼盡了全力，將目光投射到最遠之處。
然而黑洞洞的水底，除了黑色，其他什麼都沒有，就像是躺在了一個墨水罈子裡一樣。
但也正是這時，林軒突然想起了在水面上看到的，陸九楓那劈開無盡黑夜的一劍。他不由地感慨道，假如自己也可以像陸九楓這般，僅憑着一把劍，就能照亮寰宇，就能蕩盡雲煙，又該有多好。
只是陸九楓是如何使出那一劍來的呢？林軒想起陸九楓所說，劍道中最爲玄妙的地方，便是修出劍心，從而以心御劍，發揮出一把劍最本質的力量來。
所有高超的劍勢，都有其獨特的劍心本源，而陸九楓那招劍勢的本源，是光！
無心之劍，便是無根之木，而劍心的來源，又是人心。劍心……人心……
林軒喃喃自語，在心底反覆地琢磨着“劍心人心”四字。他很快開始想到，既然劍心是源於人心，那麼劍光豈不也是源自人的心底之光！！
一念及此，林軒的心跳，竟是猛地加快了起來。難怪自己一直找不到光明！難怪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黑暗！原來真正的光芒，不再遠方，而是藏在自己的心底。
越是將目光投向遠處，去尋找那遙不可及的物外之光，那麼距離自己內心之光就會越遠，也就意味着從此以後都不可能再見到光明！！
林軒的手腳，一下忍不住顫抖了起來，他想到，假如方纔自己一意孤行，只顧着去尋找遠處並不存在的光亮，那麼是否就會越陷越深，從今以後都離不開這處水底？！
“光！光！”林軒徹悟之下，立時心神俱震，幾欲瘋狂，他忍不住張開口，大聲叫喊了出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竟不知何時，已經有力氣開口說話了。
“物分兩極，是爲陰陽！陰陽分明，是爲黑白！此劍，非身歷痛苦而心存光明者不可領悟。至於陰險奸詐、阿諛奉承之輩，則終其畢生之力也不可能掌握！”陸九楓的話語，再一次在林軒耳畔響起。
他終於明白了，陸九楓是如何使出了劈開黑夜的那一劍。
君子學劍，不在劍勢之強，不在劍鋒之利，而在於問心銘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