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清平波瀾
昏暗的燈火,渾濁的腐臭,枯瘦如柴的屍骸,這一切落在林軒心裡,都是顯得沉重異常。世人皆雲,一份耕耘,一份收穫。但李洪玉在丹道上埋頭苦幹一生,依舊是一無所獲,反而失去了一切。
這樣的結局,又有誰能夠預料?修行任重,大道蒼茫,變幻多端,而誰的命運,是可以有預定的軌跡?
林軒搖頭嘆息,深知一旦踏上修行一途,若非有大機緣者,實難走到最後。一個人的心性,無論再怎麼堅毅,也無論天資再怎麼過人,他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有很多時候,他能夠走出多遠,取決於所獲機緣的大小。
丹葬!是李洪玉選擇的葬身方式。這種葬法,可謂是跟李洪玉的平生名實相副。
但林軒又暗想到,他自己的葬身之地,又會是在哪裡呢?還是說,真的有可能修成大道,最終超脫輪迴,渡劫飛昇?
然而修行之難,天下皆知。在萬千修真者中,又有幾個人可以保證,自己一定會走到最後,修成正果呢?
一念至此,林軒不由地又爲李洪玉深深惋惜起來。
只是逝者已矣,遙不可得。雖往者不可諫,但來者猶可追,還是先按照李洪玉的遺言,將他好好安葬了再說吧。
林軒走到李洪玉最頻繁使用的那個丹爐前,衣袖一揮,丹爐底下,立刻升起了一道赤紅色的焰火。烈焰無聲,緩緩灼燒着約一人高的丹爐。
隨着烈火的烘烤,爐中殘留的丹香,也逐漸飄蕩出來,瀰漫了整個煉丹室。
“前輩,我要開始了。”林軒說着,掌中運起靈力,輕輕一拍牀板,李洪玉的屍骸便離開了木牀,穩穩地朝熾熱的丹爐飛去。
枯柴般的屍身一入丹爐,便發出了嗶嗶啵啵的聲響,在熊熊烈火煅燒之下,迅速分解開來。一股屍體所特有的焦味,慢慢從丹爐內擴散,遊蕩在煉丹房的每一個角落。
丹爐之下,火勢威猛,卻燒不去爐中丹師遺留的意志。因爲李洪玉癡迷與執着的形象,早已深深地印在了林軒的心底。
有一些人,哪怕死去了,他的身影也不會消失;有一些道路,即使開闢者已經不在,也依然會有其他人替他走下去。李洪玉,便是屬於那類最初的人,屬於一個未曾走完自己道路的開闢者。
隨着李洪玉屍骸的逐漸化開,整個煉丹房裡,似乎也凝聚起了一股難捨的悲惋氣息。林軒明白,李洪玉在這處丹房裡,花下了無數心血,以致煉丹房裡的一桌一椅,都對李洪玉有了共鳴之意。
如今李洪玉死去,隱藏在煉丹室深處的意志,也開始爲他顫動起來。林軒自然是感觸到了那股悲惋,他看着爐中翻飛的屍灰,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何謂道?何謂仙?何謂蒼茫?古人云: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那麼竊天機者,可否修成大道!?
片刻之後,爐中的屍骸,只剩下了拳頭大小的一塊。所有的雜質,都被剛猛的丹火焚燒殆盡,只剩下了原本屬於李洪玉最本源的一部分。
修行之人的肉身,畢竟與凡人有些不同,李洪玉雖然肉身早已發生腐變。但他畢竟是名築基修士,同時也是一名三階煉丹師,他多年來煉丹修行積累下來的底蘊,自然也不會淺。
丹爐之中,原先的腐朽味,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如朝露般清新的氣息。化濁爲清,去雜質而留本源,這正好也是煉丹之術的本質。雖然此刻在丹爐裡煉的,不過是一具屍體。
只是所謂屍體,又何嘗不是屬於天地萬物的一部分?只要是物,則必有其精髓所在,則必能化拙爲巧,凝鍊爲丹。
“收神,凝丹!”林軒突然擡起頭,隨着一聲低喝,他的雙手,迅速掐出了一道再尋常不過的凝丹法訣,打入到熾熱的丹爐內。
丹爐中那團純淨的物質,立刻快速凝實,壓縮成了一粒透明無色的丹藥。而原本散佈清新氣息,也在瞬間消失無蹤。
“開爐!”林軒手中法訣再變,完成了煉丹過程中最後的步驟。
隨着丹爐打開,那枚透明的丹藥立刻飛出,落入了林軒掌心。溫潤如玉,剔透似水,光潔若鏡,其色若空。
林軒手中的這枚丹藥,居然看着沒有半絲的瑕疵,也沒有一點可聞的氣息。他的手心,就像是抓着一片虛無。若非是掌心依舊還有幾分觸感,林軒幾乎要以爲自己手裡是空無一物的了。
佛家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人性之初,爲善也好,作惡也罷,身死之際,自然一切皆空。人性本空,無謂善惡,所謂的善惡,不過是受世間風塵侵染所致罷了。
林軒看着手心的透明丹藥,他的另一隻手,卻是輕輕拍了下腰際的儲物袋,取出了今日煉出的那枚混天丹的丹胚。
“李前輩,這一枚丹胚,名叫含玉丹。君子溫如玉,晚輩就讓這枚丹藥,陪着你一起沉入清平江。這樣你長眠之際,也就不會孤單了。”林軒說着,將兩枚丹藥放在一起,又送回了剛纔的煉丹爐內。
李洪玉生前,爲了混天丹而殫精竭慮,如今以混天丹的丹胚陪葬,到也顯得不枉。
林軒將丹爐重新封好,接着單手抓住丹爐的一角,手中靈力猛然迸發。高大的丹爐立刻拔地而起,被他收進了儲物袋內。
原本在爐底的烈火,也已被林軒熄滅掉。林軒隨即便出了李洪玉的煉丹室,離開丹堂,御風而飛,直往古凌山後的清平江趕去。
…………
古凌山後,大江奔騰,濤聲四起,波瀾壯闊。
詩云: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林軒獨自站在江邊,身姿宛若江邊楓樹,任憑江風拂面,濤聲貫耳。他的身後,便是蒼翠欲滴的古凌山,身前則是奔騰不息的清平江。而在大江的對岸,卻是重重疊疊的樹林,其間依稀的,還有幾處零散的村落。
自拜入鎮天門以來,林軒還是第一次正式來到清平江邊,近距離地欣賞江景。
濤濤江水一瀉千里,彷彿一條白龍起伏升騰,江面開闊寬敞,離對岸約有半里左右。
而不同地段的江面,水勢的緩急也很是不同。有時一路飛馳,湍急如電;有時不疾不徐,平穩似鏡。
在江面的中央,時有水霧瀰漫,朦朧幽美宛如仙境。一些浮動的浪花,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爍爍,如同碎金灑滿江面。
“李前輩,你可真會選地方啊。若是我也哪天修道不成,落個壽元耗盡的下場,定要讓後人替我埋身於此。”林軒說着,單手一拍腰間儲物袋,巨大的丹鼎立刻出現在了手中。
林軒運起靈力,手託丹鼎,一聲低嘯。接着御起江風,踏浪而行,緩步走到了清平江的正中央。
寬闊的江面,水汽翻滾,林軒行走在其間,整個人不由地多了幾分出塵之意。此處的江水,卻是流得急了些,大浪衝襲不絕,跟李洪玉說要求的僻靜之所,差距甚大。
林軒遂沿着江面一路往下游走去,只等找到了個水勢平穩的地方,就把丹爐放下,令其自行沉入水底。
“清平之水清兮,可以葬吾身;清平之水濁兮,可以埋吾骨……”林軒略帶悲惋的長吟,在驚濤四濺的江面中央,若有若無地響起。
林軒一路長歌,御風踏波,走了約摸二十里水路,清平江的水勢才見平緩了下來。在大江的兩側,一邊是起伏的峻嶺,另一邊是開闊的平原,風水不可謂不佳。
隨着水勢變緩,四周的環境也一下安靜了下來,除了幾陣清脆的鳥叫,再無聲勢驚人的濤聲。
“山清水秀,林壑幽美。李前輩,就把你葬在這裡,你看如何?”林軒擡起頭,對着手上的丹爐笑道。雖然自始至終,都只是他一個人在說話。
林軒的腳步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站在江面之上。他仔細看了看四周的環境,心中頗爲喜歡。
“就是這兒了,李前輩,晚輩日後若是有空,也會常來看你的。”林軒說罷,抓着丹爐的右手,猛力一送。
“轟隆!”
巨大的丹爐扎進江水,濺起幾丈高的浪花,隨即筆直地朝下方墜去。林軒的雙眸,緊緊盯着下沉的丹爐,直到看不見了蹤影爲止。
開闊的江面上,又恢復了平靜,就像方纔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林軒還靜靜地站在江面,雙眼盯着輕緩渾厚的江水。
“唉,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林軒長嘆一聲,身子縱身飛起,落在了大江的一岸。
“嗡!”隨着一聲長嘯,雪亮輕盈的滄浪劍,驀然出現在了林軒手中。
有葬身之地,豈可無銘志之碑。林軒走到與李洪玉葬身處相對的石壁前,單手飛動,揮劍作書。伴着一陣碎石飛濺,石壁上已多出了幾行大字。
中間寫道:丹石峰三階煉丹師李洪玉之墓!
兩側又題有小字曰:生於丹道,死於丹道。
落款則是:弟子林軒。
嚴格來說,林軒跟李洪玉並無師徒之名,兩人更多的,則是亦師亦友的關係。但出於敬意,林軒還是將自己的名字也寫了上去。
題罷字跡,林軒又轉回身來,遙望着江面,心中欷歔感慨不已。
江水悠悠,一如光陰。水波不興,一如死者之心。
林軒駐足看了許久,卻始終然不忍離去。
然而也正是這時,原本平靜的江水中,突然劇烈地翻騰起來,像是一面鏡子瞬間碎裂。水花四濺,江流洶涌,似乎有什麼東西,要從江底分水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