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李婕妤把四方樓的青玉印信交到李錯手上。
東城,南鄉,北都都來拜見了新的主上,只有出任務的西江沒露面。
東城是二十歲的青年,南鄉是二十八歲的少婦,北都是三十歲的男子。
李錯對西江沒有太多幻想。
李錯的心思那時候和李婕妤一樣,都是怎麼保護好李逢。
弟弟實在太聰明,才三歲,已經能識文唸詩,一本《三字經》,一冊《千家詩》,一卷《詩三百》,爛熟於心,張口就來。李婕妤歡喜得發愁。不知是該抱到文帝面前去爭寵呢,還是藏在蘭昕宮裡保全。
那時正是深秋時節,蘭昕宮樹木換色,一色都是紅彤彤的,豔得明媚透亮,其中又夾雜着金黃碧青,水一樣的陽光拂照過去,滿樹林裡都是燦燦光華,耀得人心氣歡暢。
景琛殿後面是一片湖,湖邊有個碧瓦紅柱的臨水小樓,名叫停水榭,李錯在景琛殿看書乏了,就常去停水榭小坐一會,消一消滿身的疲憊。
那時李錯還是每日寅時起,起來練功夫,跟着方將軍學梨花槍。練一個半時辰,身上出一身透汗,司馬先生過來教一個時辰心法和點穴。
後來,李錯滿師以後,兩位師父就告老還鄉,避人耳目專心經營四方樓。
這是後話。
秋高氣爽,早上涼意陣陣,李錯就在景琛殿前習武,太陽高照,天空高遠的時候,功課做完,李錯沐浴完畢在停水榭用早膳。
憑欄臨風,意氣風發。
吃完了,漱過口,正喝着茶的時候,水對面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打破了天地間的寧靜,如同嬌鶯歌啼,撞得人心旌搖曳。
李錯向遠處望去,一個短褥高裙的女孩子在遠處笑得活潑恣肆,褥衣窄袖,薔薇色繡連枝紋,長裙曳地,高高系在胸下,菖蒲紫的六破(按現在的說法就是六褶)秋羅裙映着身後沉金醉紅的樹林,美得酣暢淋漓。她纖纖素手指着小榭裡的李錯,道:“還端個殿下的花架子呢,五福餅的碎屑都沾到鼻子上啦!”說罷又是一陣笑,花枝亂顫。
李錯大窘,一邊服侍的小宮女連忙上前給她擦去,誠惶誠恐的。李錯也不好就發狠責怪,擦淨了,又擡起臉看着對岸的女孩,臉上飛霞豔豔。
心中卻同時暗暗吃驚:湖寬少說也有十來丈,少女不僅能看清李錯的吃食,還能看見她鼻尖的碎屑,而且更能運足氣息把聲音穩穩當當傳到對岸來,單憑這幾手,一身內在修爲就是一流的了。
但李錯看着她純然天真的樣子,本能地覺得親切,不由自主地微笑喊過去:“你是哪裡來的姑娘?可願過來說話?”
女孩子笑得彎了眼睛:“木頭,就等你這句話呢!”說着一式蜻蜓點水,衣袂飄飄度水而來,明媚的紫色身影輕盈靈巧,在澄澈的湖水上翩躚若蝶。
不消一刻,女孩就站在了李錯面前,笑靨如花。女孩身量嬌小,削肩柳腰,螺子黛染的卻月眉,半月形的眼睛,眸色純黑,幻彩流光。鼻子微微翹起,薄而豔的脣勾起一個俏皮的笑,貝齒潔白。
亭亭玉立在李錯面前,空靈得像流瀉在樹葉上的秋光。
“我叫楚江。負責西江閣。你就是李錯?原來是長得這麼好看的小哥哥呀,回去一定要找東城算賬,把那起破事甩給我,害我最後一個看到你!”楚江連說話都這麼輕快,像,大珠小珠落玉盤。
“楚江,我喜歡你。”李錯聽完楚江的介紹後很認真地說道。心中卻是促狹地捉弄:看你這個不管不顧的丫頭怎麼收場!
楚江的反應卻出乎李錯意料:“我也很喜歡你呀,木頭殿下。”
“噗——!”李錯一口茶噴出一道小彩虹。
“呵呵呵呵,捉弄本姑娘,殿下還是再歷練幾年吧!”楚江笑道,連提氣都沒有,直接飛出了停水榭,落下一串清音,“楚江拜過主上啦,以後聽你差遣嘍,木頭殿下!”
當天晚上李錯很鬱悶地問今霄:“今霄,我很木麼?”
今霄的笑容僵在臉上。
然後今霄就瞭解到了楚江這麼一號人物。
“岐樑,如你所說,楚江的功夫應該在你之上。或許高出你不止一籌。或許可以把瀲灩和空濛交給她帶,她倆跟了你一年多,也有不錯的底子了,你的功夫走剛直一路,終究不適合她們。她們學成了,你也多兩個護衛。”
“楚江和我差不多大,她能帶麼?”
“能撐起來四方樓西江一閣的,會是尋常丫頭麼?而且海棠已經跟着南鄉學藝了,楚江沒有理由不應。”
兩天以後,楚江就噘着嘴巴不情不願地帶了兩個比自己還大一歲的徒弟:空濛和瀲灩。
“原來如此,那這楚江後來去了哪裡?我和姐姐都沒見過呢,想必也是個神仙樣的人物吧!”小遊笑道——光楚江說的那些話,就可知是個妙人。
“後來……”瀲灩喃喃道,神思漸漸悠遠起來,“後來,楚江死了。”
“死了?!”小遊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那時我和空濛都在四方樓苦練擊技,並不清楚宮裡的諸多事情,只大約聽今霄提到過一兩句——殿下不願談起此事,我們也就不好多問了。”
“那,今霄是如何說的?”
“重陽節賞菊那天,陛下在家宴上說了一聯:玉蕊迎霜至。逢殿下張口便答:金鉤釣客來。陛下吃了一驚,又道:湖山怕共秋菊瘦,逢殿下用筷子攪着重陽酒玩,頭也不擡,道:雉兔應隨滿月肥。娘娘捂嘴已經來不及了。”
“然後,嚴利就坐不住了是麼?他一向是個先下手爲強的吧。”
“嚴利是個老狐狸,沒那麼毛躁。李彤倒是有幾個沒見過世面的手下,盡出餿主意。”
“這楚江……,就是因此搭上了一條性命麼?”
“嗯,那時殿下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秋風起,秋蟹肥,拗不過幾個饞嘴丫頭,帶着李逢出了皇宮賞花吃蟹,叫那起歹人得了空。”
“又是暗殺?”
“起先只是下毒,但是有今霄跟着,就看出不對來了。幸好裡四方樓近,楚江立刻就趕來了,但,也耽誤了時機,錯殿下已經和他們纏鬥到一處,楚江功力極高,但到底敵不過李彤手下十來個高手一起合圍,還都是使暗器的。”
安闐殿門“吱呀”一聲打開,李錯站在門內:“大晚上的兩個丫頭不睡覺在這談山海經呢!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休要再提了,都睡去吧。”
看着瀲灩和小遊小心翼翼離開的背影,李錯心中澀澀地暖着:知道她們都是把自己當作最疼惜的人,終日陪伴在這幽深而複雜的宮廷裡。步步算計的是政敵,坦誠相對的是彼此。
今晚月亮明亮得耀眼,悲憫地俯視大地蒼生,李錯在殿門外席地而坐。
這世界上,恐怕再也沒有人能那樣跳脫隨性地和自己吵嘴逗樂。但是,這些丫頭們,誰又是可以取代的呢?
伏夏快要過去的這個晚上,李錯披着一身冷月星輝,想念一個愛穿紫衣,愛在水上凌波微步,邊舞邊歌的女孩,手中殘留的,卻是那個在自己牀榻上不省人事的綠裙少女掌心的溫度,涼涼的沉澱到了心底。
兩年前的深秋,樹葉紅妝,夕陽金黃,漫天淬了毒的暗器泛着幽藍的冷光,那個連心意都未曾摸透的少女也是同樣的,合身撲到自己胸前,閉上眼時,連表情都是極其相似的,笑容輕輕盪漾。
那時,她和她還沒來得及開始,她管她叫“木頭殿下”,無事的時候溜到蘭昕宮蹭吃蹭喝,喝醉了酒就在景琛殿後的湖上唱《漢廣》;她則被她的自在靈動觸動了心絃。
然後一切就戛然而止了,只有她留下的笑容彷彿在訴說着什麼,但是,誰都肯定不了了。
似乎是楚江離開以後,才越發地想念她,才似乎,愛上了她。而楚江的想法,永遠都未可知了。
現在,在這樣的夜裡,李錯清晰地想念着一個人,卻,更深切地牽掛着另一個人:楚江,綠盈和你在今晚彷彿重生一樣的相似。
真希望她能快點康健。
楚江是李錯生命裡的一場天外飛仙。
而綠盈,則是紮根在地上未開的牡丹,李錯想,等春來,等花開。
作者有話要說:大人們的諒解某色感激不盡,於是一個熱血沸騰,又來更文了……
我明天一定一定要好好複習!!!(雖然這樣的話說了好幾天了〉
今天有和人談到某色的故事情節問題,汗顏了.
貌似小瑟好久沒露臉了,不過不出意外的話,下一章音瑟就要大出風頭了(但是生活總是充滿了意外,請BS我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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