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若把卓秀安葬,掬一把同情之淚。卓秀的可憐與否,每個人心中所想不同。
殷若同情她的,僅在許錯人上面。但女人許錯人,什麼時候,就錯一生。
王富貴暴屍,恨他的人在這個時候就看得出來,雖沒有噬肉啃骨,卻也讓糟蹋的不成模樣。
回城後,樑未讓人帶話,明天一早跟他出門,又送來一盤青紅相間的果子。北市沒有這種果子,應是京中送來。殷若尊重而愛惜的慢慢吃着,覺得休書唾手可得。
……
白虎嶺的清晨滴露凝珠,大自然的豐盛由草葉展開。樑未興致勃勃的躍馬,殷若雖奇怪爲什麼來這裡,但並沒有發問。
身後,約有數千人之多,驚的鳥飛獸藏,這一趟沒有異樣。在白虎嶺的最高點,草原在眼前,丹城在嶺下。
樑未手指丹城,對殷若含笑:“三兒,把丹城給你,你覺得好不好?”
殷若全身的血液往頭上涌,人如木雕石刻一般。
“你不喜歡嗎?丹城這裡難道不好?”樑未還有興頭上,以爲殷若沒睡醒。
殷若都不用再問,金殷兩家怎麼處置。“把丹城給你”,這話還不夠明白嗎?自然是攆走金殷兩家,或者處置金殷兩家。
她木着臉:“是你……是你……。”
樑未伸出手,打算往她額頭上放:“你病了嗎?面色這麼難看……”“是你!”
殷若叫出來:“把賜婚聖旨給我的,是你的意思,你本就知道!”
晴天霹靂打在樑未頭上,把他驚的差點落馬,而周圍的人也讓雷劈似的,全都不會動了!
殷若淚如雨下,是他!
原來是他!
害自己擔驚受怕,讓金殷兩家受到外人干戈……是他!
她曾有多愛戴他,就有多恨他。怒火無邊自胸膛起,殷若嘶聲狂呼:“你爲什麼這樣對我!”
“你…。到底是誰?”樑未穩住身子,同樣狂怒。
怒火讓殷若忘記殷家的安危,這與她平時在殿下面前說話肆意不無關係,與她內心認定殿下通情達理不無關係。
殷若也沒有心情看樑未的面色。
她委屈無比,只覺得眼前黑暗無比。她對他不夠忠心嗎?她甚至可以爲他擋箭……原來是他!
“金絲愛慕你,跟我有什麼關係!不喜歡她,處置她好了,爲什麼要尋上我,我到底做下什麼,我做了什麼……。”
樑未咬牙:“別對我說,你是銀三!”
銀三!
讓殷若清醒。
她左右一看,周圍都是人,這不是單獨說話的地方。她的面上呈現出後怕,呈現出恐懼,呈現出讓她不能面對的神色……一帶馬繮,殷若想也不想的打馬奔出。
十四歲的姑娘承受已足夠多,當夢醒之時,發現她看錯了,對卓秀的同情還沒有過去,又浮上心頭。這一回,全身心都是對自己的嘲笑。
銀三,你這個傻瓜,你以爲國法是公正的,你以爲殿下是公正的,你以爲的,統統是一個笑話。
她要回北市去,讓二叔及知情的人都趕緊離開,她不要再侍奉身後這個人,她瘋狂打着馬,往沒有人的地方奔跑。
樑未鐵青着臉望着她的背影,對殿下來說,也是一場夢碎。
這兩個人在此時,都沒有綺麗情感,但一個爲國,一個爲家,這場夢碎更讓雙方發狂。
樑未還能控制,陰沉眸底怒火熊熊,卻一言不發。殷若已不能接受,策馬的她神昏智亂,無法思考。
逃離。
她知道要逃離。
她要帶着全家的人逃離。
殿下帶兵壓境,數千強兵不容小覷。
她應該先回丹城救祖父,還是回北市救二叔?
但是不管怎麼樣,她要先離開這個人。無人野徑上已認不清路,殷若昏昏沉沉的只是奔走。
斜刺裡,忽然跳出來幾個人,把殷若撲落馬下。
樑未在高外看得一清二楚,心頓時讓痛攝住,情不自禁地示警:“三兒,小心!”
說一出口,內心中涌出的所有關切,讓樑未再次僵在原地。他很關心她,他還是願意關心她,和以前一樣……樑未不再猶豫,拔出劍來下令:“救她!”
殿下邊說,邊第一個奔出去。
白虎嶺是橫斷山脈,山谷錯落,時見懸崖。歷年商人踩出的這條路,勉強可以過貨車,卻不能算官道平坦。
擄走殷若的人沒有騎馬,因爲他們跑上一段路,就在樑未的面前,以繩索蕩過一個小小的山谷,消失在草叢中不見以前,把這段可以由對面蕩過來落腳的幾株樹木,唰唰砍倒。
山谷間的距離這就長了,用繩索蕩不過去。
等到樑未讓人摸下山谷找到路,速度雖快,已是半個時辰以後。樑未急出滿身滿臉的汗水,焦躁的站立不安。原地走來走去,不是重重踩斷樹枝,就是一腳踢飛碎石。
他沒有催問什麼找到路,是他還能體諒到他的人馬。但是他不催的形容,比催還要讓人難過。
磨劍、礪刀沉默中,心頭也是壓着烏雲般的疼痛。銀三?施三竟然是銀三?
磨劍小心的走上前,低聲地回:“殿下,算算日子,施三出現在北市的那天,就是聖旨到的第二天,可見她沒有當奸細!”
“找她!”
樑未回他的,是一聲大吼。
他根本聽不進去,他只是不知道她現在哪裡。擄走她的人,自然是衛奪城。
王富貴的人已伏首,現在只有衛奪城沒有找到。樑未大兵過白虎嶺,本想今天進駐丹城,把金殷兩家處置,看看施三的笑臉,和北市同時對白虎嶺展開搜索,把衛奪城逼在包圍圈中。
卻沒有想到,衛奪城還有膽子跟在後面,顯然是打他的主意,卻把施三擄走。
山谷下的路找到時,樑未不聽磨劍的苦勸,執意要在第一隊裡過去。小廝們說夏天蛇蟲多,笑話,就是蛇蟲多,纔要早早的找到她。
這一天沒有所獲,到晚上,也是車陽等人苦勸,把樑未勸回北市。本來是收拾丹城的,現在還去什麼去。
望見北市的城門,樑未冷靜不少,讓人快馬先行進城,把和黑施三往來的人一古腦兒的拿下,殿下親自審問。
施發等人不是孩子,各種可能性都考慮到,回答早有準備。
施發喊冤:“殿下,我確實收到安城的來信,安城施家確有一位三姑娘,我就來了。我來到以後,才知道信是殷二東家的僞造,那個時候也看得出來,銀三姑娘盡心盡力的侍奉殿下,就像城外她不顧自己,把殿下撲落馬,她對殿下忠心不二,我想只要有忠心,這就行了,我就沒敢說……”
不說這句還好,說過這話,樑未的心更加的痛。要說銀三在他身邊想做壞事,以她的聰明機智,早就做了。她對自己的吩咐,是真的沒留餘力。
可是爲什麼呢?她爲什麼要出現在自己身邊。
樑未還能忍到一一問完,卻還是不明白,最後一個帶進殷力。樑未直接衝他大發脾氣:“怎麼不把話說明白,本王這就讓你刀下做鬼!”
殷力也不是個含糊的人,這種時候實話實說最好。有任何假話,只怕死的快。
再說求休書堂堂正正,清白人才幹得出來。含糊一點兒的人,早就不要金財寶,滿心喜悅的準備當側妃。
“殿下,我侄女兒受這無妄之災,事情是由金絲出來的,我家縱然有罪,卻不能讓姑娘名聲受損。小若她第二天就來見殿下,想求一紙休書。”
站着的樑未撲通一聲跌坐在椅子上,兩眼雙直,半天也緩不過來勁兒。
磨劍、礪刀應該勸他,但是這兩個也讓驚的兩眼發花,腦海裡一片空白。
求休書?
殷家可真是膽大啊。
這主僕三個驚駭的,不把聖旨放在眼裡這話,都想不起來。
“只是求休書?”
樑未說出的話打着顫。
殷力泣道:“是,只是想求一紙休書,小若自知配不上殿下,她是村裡女子,當不起青眼……。”
樑未回想黑施三的一言一行,她是在刺客行刺那天出現。事後查明,衛奪城早在城中。銀三卻自丹城來,因爲她頭一天剛接過聖旨。
樑未懷疑的是銀三逃離,是準備和衛奪城勾結,這就不攻自破。
難怪陳趙兩家子弟伏首那天,她在校場上坐的比別人高,卻哭了。樑未現在想到,她是害怕自己。
她生病的那天,吞吞吐吐,欲言不止,最後還是沒有說。
樑未爲丹城而來,又有銀三第二天就逃走,此前盯着金殷兩家,此後盯的死死的。
物價上漲的時候,金財寶的離開,金財寶在廣元的出現,樑未都知道。
直到金財寶不辭而別,算是暫時從樑未視線中消失。但是不久後,金財寶出現在北市的官道上,說金家與物價上漲沒有關係,樑未可不會信。
可,卻與銀三沒有關係。
和黑施三見面不過數月,一旦回想,卻有萬千的事情在眼前翻騰,樑未頭痛不已,不能接着審問,讓把殷力等人帶下去,獨自一個人伏在案几上,感受來自四肢百骸的痛。
他現在還沒有體會到,休書是對殿下的侮辱。他反覆揮之不去的,就是黑施三和銀三,銀三和黑施三……這竟然是同一個人。
如果銀三接到聖旨以後,只有一個求休書的心思,那殿下對殷家的判斷,極有可能出錯。
無賴黑施三突兀的跳出來,讓這種出錯刻骨銘心。
樑未不嗜殺,亦不貪功。身爲貴人,不喜歡讓人矇騙。他告訴自己,弄明白這事再定奪。
這樣一想,黑施三現在哪裡,又讓他難受萬分。
這一夜,他沒有閤眼,第二天還沒有亮,親自帶着人又去白虎嶺搜索。
不管是衛奪城在眼前奪人,還是找回施三問個明白,都讓樑未怒不可遏。
他就在馬上連寫公文,讓周邊能調動的人手盡皆聽命,哪怕把白虎嶺揭個底朝天,也得把施三找回來。
這到底是施三?
還是當她是銀三呢?
渾渾噩噩之中,樑未產生幻覺。這是夢,是自己太想抓住銀三這叛徒而做的一場夢。
等找回施三來,聽着她嚷嚷“殿下,我的鋪面最大份兒”,這夢也就醒來。
這一天也是沒有所獲,樑未就在嶺下紮營,不找到這個人,他就不回去了。
幾天過去,調動的人馬和翻山越嶺的能手越來越多,白虎嶺上每天人聲鼎沸。
天下起雨來,但樑未堅決不肯回城,也不肯放棄搜索。
……
天下起雨來,石洞裡陰冷冷。夏天最熱的時候就要過去,早到的秋雨讓人衣單身寒。
身邊的小姑娘往殷若身上貼貼:“你冷嗎?”她的年紀和殷若差不多大,但殷若早就當家氣度不同,這個小姑娘是北市鄉下擄過的百姓,殷若總當她是個小妹妹。
“不冷。”
殷若說着,把小姑娘往懷裡抱抱。
她哪有時間說冷。
她後悔不迭,不應該對着殿下發脾氣。當時就應該拿出殿下的許諾,對他單獨的說,好好的說。
這建立在殷若把殿下看的太好上面,人的期望高,碎的時候自然落的深。
也建立在殿下對她太好,殷若問心無愧只求休書,不求別的上面。
別說她的年紀,能扮出黑施三那種,也還有稚氣。換成一個成年人,也會失落中舉止顛倒下吧。
殷若想的,就是怎麼逃走。想的,就是殿下…。她還是當他通情達理,既然通情達理,懇請他高擡貴手留下全家人,要殺,等自己回去,殺自己吧。
擄她來的人,殷若已經知道是衛奪城。所幸,衛奪城沒有認出是她。如果衛奪城知道得寵於大梁國殿下的黑施三,是銀三的話。殷若相信衛奪城會比殿下還要快的,去找丹城的麻煩。
她剛想到這裡,懷裡的小姑娘扭過頭來,人愣住。
殷若剛要問,忽然也愣住。
小姑娘吃吃道:“你你,你的臉……”
洞外陰沉光線不明,但是雪白麪容如白玉般放光。
殷若用來掩飾肌膚顏色與中和紅花香味的黑色,染到肌膚紋理之中,洗之不去,但隨皮屑的脫落會暴露本來肌膚。
隔上一段日子,殷若就泡一回澡。她跟隨堯王樑未住的日子,房裡香料無數,洗手的水顏色也可以各種各樣,用以掩飾她可以沐浴而傾倒的水色和味道。
這兩天正是泡澡的日子,洗不成,肌膚就變了。
外面有腳步聲進來,殷若沒有躲避。她儘早要讓認出來,不如想想怎麼與衛奪城談判。
“啊,你!”
看到的第一個人驚異過,拔腿奔出去。很快,衛奪城進來:“銀三姑娘!”
衛奪城大爲震驚:“你,是黑施三!”他憤怒了:“你沒有逃走?反而在堯王身邊,你打的是什麼主意?”
獰笑出來:“難怪我屢屢失利,是你在搗鬼!”
殷若站起來,她露出本來面目,面頰上一個巴掌印清晰可見。在她的腳下幾步遠,睡着幾個衣着凌亂的姑娘。
殷若冷笑。
這就是自己人和他國人的區別。
如果是殿下…。她還記得落馬時,身後那聲驚呼。面前這是衛國的殿下,不是殷若拼死反抗,黑施三又可當要挾堯王的籌碼,殷若不是和腳下的姑娘一樣遭遇,就是已經碰石死去。
她反脣相譏:“衛殿下,你在別人的國家,失利,是應該的!”
衛奪城凝視她,這姑娘可真是美。衛奪城曾打過她的主意,殷刀當時拼死反抗。如今,她落到自己手裡了,衛奪城沒有計較殷若的說話,他只覺得豔福不淺。
上前一把抓住殷若往外面拖:“你既然是銀三,我可不會和前天一樣放過你。”
前天要侵犯殷若的,是手下人,衛奪城怕死施三不值錢而喝退。是銀三麼,自然是衛殿下自己享用。
殷若早有準備,一擡手抽出衛奪城的腰刀,但是拔出一半,衛奪城手往下一按,連着殷若的手一起,把刀又按回鞘中。
衛奪城舔舔嘴脣,興奮全讓點燃:“是你,我喜歡你的個性。”把殷若往懷裡一帶,就把強抱而走。
“吼……”
虎吼聲震山林。
“殿下,不好了,那羣白虎又來了。”
衛奪城皺起眉頭,還想再存一次僥倖,上次白虎沒有傷人不是嗎?繼續去摟殷若。
“吼……”
這一聲可以把耳朵震襲,一個大虎頭伸進洞口,吼的山洞裡人無不哆嗦幾下。
衛奪城無奈鬆開手,殷若的手還在刀把上,白光閃過,這一回她完全抽出來,對着衛奪城就砍過去。
衛奪城躲之不及,一刀劈在腿上,血順着刀尖流下來。不等衛奪城大怒,白虎又是幾聲吼,又往洞裡進一步。殷若可以不要命,衛奪城不能不要,他得想想怎麼對抗白虎。
這個機會,殷若手指一抹刀尖血,提起衣角,匆匆寫上“還我清白!”
隨即揮刀,別人都求生,殷若知道衛奪城不會放過她,她只求死。對着白虎扎去,心想落到虎口裡,也好過暴屍。
一刀過去,白虎居然退出去,這是個機會,殷若哪能不走。幾天裡和小姑娘處的較好,喊一聲:“妹妹跟上。”對着洞外就衝。
小姑娘腿軟:“你走吧,我站不起來。”
殷若倒是想救她,可她現在哪有能耐救,洞外一羣白虎齊聲虎吼,她慌不擇路,哪裡能走就往哪裡走。
虎吼聲聲,在山林中傳開來。
樑未聞聲覺得有異,喝命趕來。雨下起來,路不好走,聞聲近,路卻遠。兩個時辰天快黑了,樑未趕到這裡,只見到骯髒的洞裡幾個走不動的姑娘,還有地上一個香囊。
樑未拿着香囊心膽俱裂,連聲催問:“人呢,人在哪裡?”洞外虎吼又響,樑未再追出去。
雨中的火把特別難打,但是也打起來,天黑下來,但虎吼不斷卻是指路,最後在一處樹下發現倒地不起的殷若。
她手中緊緊握着一把刀,泥濘的衣衫上似乎有字。樑未不顧髒,用手抹去泥,四個大字出現眼簾。
“還我清白!”
樑未抱起殷若,把她緊緊摟在懷中。
……
回到嶺下,是第二天。把殷若安置好,樑未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好好的想想怎麼會這樣。
首先,她要清白……樑未又不知怎麼想纔好,畢竟始作俑者,是他自己。
他忍不住又去看殷若,在嶺下營地之中,他隔壁的帳篷裡。青鸞、馬大、牛二皆下獄,一時間也找不到這裡。山洞裡救回來的姑娘恰好可以陪着她,拿溫水給殷若擦拭着身上的泥。
見到殿下出現,她們露出慌張,那個小姑娘道:“她受了傷,這傷像是擦不掉。”
樑未去看,在殷若的手臂之上,那是一點殷紅的守宮砂。不是殿下佔她便宜,是殷若逃命中衣衫撕破,搜索幾天過後,軍營裡又沒有乾淨的她可以穿的衣裳。
旁邊有擦痕血絲沁出,以至於小姑娘把這當成傷口。
樑未感慨萬千,又心酸萬千。
------題外話------
錯字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