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5 長相思兮君可知

又涼了一碗,如同之前的九碗一樣,都涼了。

惟有不停地做西米酪,她才能不讓自己去多想其他的。

現在,月色才初起,接着上一役的時間,他還不會那麼快回來。

所以,她總是要再做的。

李公公的步聲響起於膳房時,她是帶着驚喜回身的。

若有巽軍凱旋的消息,無意,城樓的守軍會率先通稟於李公公,讓他準備接駕。

難道,軒轅聿已經凱旋了嗎?

對上李公公惶張眼神的剎那,甫起的欣喜,瞬間,煙消雲散。

“卓子,跟咱家走。”李公公行至她跟前,只說了這一句話。

“李公公,發生什麼事了?”

爲什麼,在李公公的惶張裡,她忽然覺得連翕動嘴脣都那麼困難。

然,有些話,卻是必須要問的。

“快收拾行禮,咱家送你去錫常。”

錫常?

他對她說過的話,猶在耳畔,果真

果真!

那麼快嗎?

不會的!他應允過她的的話,怎麼可能纔打了一仗就違背了呢。

“究竟發生何事了?”

“你這小太監怎麼那麼多費話,咱家是奉皇上的吩咐帶你走,你不走,就是抗旨!”

李公公上前就要拉夕顏的手,被夕顏用力揮開,這一揮,物置在竈臺的碗盞砰然落地,清冷的聲音落進了她的耳中,驀地,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這片靜寂中,她凝定李公公,只問了一句:

“皇上,出事了?”

李公公沒有說話,這份沉默,愈讓空氣亦一併停滯不前,讓人窒息。

她閉上眼睛,不過須臾,再睜開時,越過李公公,只往外行去。

李公公知道,這一去,並不是跟他走,而他不能小卓子這樣胡來。

他一邊迅疾地拉住小卓子的手腕,一邊帶了幾分厲聲道:“皇上吩咐咱家,一旦有什麼萬一,不管怎樣,先帶你往錫常。這是皇上的口諭,難道你要違諭不成?”

她被李公公拉住,李公公縱是太監,這一拉卻蘊了十分的力,她冷冷的瞧了一眼李公公拉住她的手,冷笑一聲,終是恢復本來的聲音,道:“放肆!本宮問你話,你不答,現在又要阻着本宮?”

這一語,雖說得極輕,又含了笑意,卻是生生地讓李公公握住她的手,不覺鬆了一鬆。

‘小卓子’,是皇貴妃娘娘?!

說來並不是不可能,以皇上對小卓子的寵愛程度,若小卓子真的是皇貴妃娘娘,也就說得通了。

夕顏伸出手,從臉上,撕下那張精製的易容面具,時至今日,再無掩飾的必要了。

也惟有這個身份,才能做點什麼。

“奴才參見皇貴妃娘娘!”李公公甫要參拜,夕顏只往門外行去,他三步並做兩步,行至夕跟前,哀求道:“娘娘,皇上臨出征前,特意交待奴才的事,請您莫讓奴才難做纔好!”

“大膽!皇上的口諭是讓公公對着小卓子去說,還是本宮?”

她不想再多說一句無謂的話,力氣,彷彿瞬間怠盡一樣,每走一步,都那麼地難。

李公公怔了一怔,確實,皇上是吩咐讓他帶着小卓子走,眼下,他對着的,卻是皇貴妃娘娘。

這道口諭的執行,可真真難煞他了!

走出室門的剎那,卻看到張仲站在院中,或者,確切的說,是他正朝她走來。

“參見皇貴妃。”他行禮,復站起,語音平靜,說出的話,終是讓聽的人無法平靜,“娘娘,皇上御駕親征之際,出了些許問題,所以,希望娘娘暫且離開杭京,畢竟,娘娘是千金之體,若留於此,有個什麼閃失,亦非皇上願意見到的。”

這一語裡的所指,她自是明白的。

倘杭京不保,她若以皇貴妃的樣子留在這裡,亂軍之中,死,是小。失貞,事大。

若以小卓子的樣子留在這裡,那麼,現下,她就該隨了李公公去。

張院正這簡單一語,表面看上去,是讓她不論以哪種身份,都必須去往錫常,實際,亦是稟從軒轅聿的安排杭京萬一失守,洛水必定城危,夜軍兩路會合之時,定揮軍直搗檀尋。

這亂世之中,率二十萬族兵回苗水,守一隅的現世平靜,是他許她的用心。

只是,他始終算錯了一步,百里南,即存了一批一統天下的雄心,豈會容苗水一族獨存呢?

休養生息,再做謀圖,是仁君所爲。

可,百里南,他不是仁君。

不是!

“院正,煩請把你知道的一切,先告訴本宮。”

她望向張仲,這個人,她若猜得沒錯,和她母親,亦有着淵源。

旋龍洞溺水的記憶裡,是張仲救起了她,那麼,母親手札裡,除了關於父親的隻字片語之外,別外兩個‘他’,是否其中一個就是張仲呢?

他畢竟是神醫,不是嗎?

所以,倘是他替母親接生了她,倒是符合母親手札裡寫的。

這也說明,他對她,應該一直以來,都善意,從幼時,他替她診出過敏的原因,以及開了方子爲她調理身子,都可見一斑。

所以,張仲的這番話,該僅是帶到意思,卻不會勉強於她。

甚至,她想知道軒轅聿究竟如何,直接問張仲,反是比從別人口裡知道,要來得快。

果然

“皇上率十萬大軍與夜帝在漠野一戰,本擬將夜帝軍隊迂迴引至牡勒山,利用山脈地形,各個擊破。未料,方纔有哨兵傳回戰報,夜軍的人數遠不止十萬,似有雙倍於我軍之士兵。而我軍有一半爲斟兵,軍心不合,死傷無數,皇上也於殲滅戰中,御駕不知包蹤,眼下,軍心大亂。幸而因着夜色漸起,不利交戰,夜軍撤回山下將整座山團團圍起,但,我軍反被困於山上。”

“不知所蹤,還是知了所蹤,卻是忌諱的說呢?”

夕顏咄咄問出這句話,張仲的神色,早告訴了她答案,只是,她仍是要他確切說出來罷了。

“娘娘——”張仲欲言又止,道:“有兵士看到皇上最後和夜帝於其中一山頭交戰,接着,便再不見皇上蹤影,現在,全軍將士正連夜往山頭搜尋。”

“本宮知道了。”

軒轅聿是想要這一役速戰速決吧。

畢竟,此戰的先機,巽軍已失去。

洛水的兵敗,便得驃騎將軍不僅需率十萬大軍去解,更間接會讓軍心惶惶。

所以,軒轅聿纔會冒然和百里南正面交戰。

先前那一役,鐵硃砂射入背內,該是隔着一希距離,兵器無法近身,纔會以這類武器相搏。

然,現在呢?

昨晚的噩夢,猶在眼前。

他答應過她,不會心軟的。

爲什麼,還如此呢?

“院正是真不止精通醫術。”她只說了這句,復問,“城中副將還有誰?”

張仲知道她必是有所洞察,一名院正,怎會對軍報知道得這般清楚?

除非,是他有心去留意。或是說,軒轅聿準他去留意。

是的,軒轅聿戰前的那晚,除了喚他至書房,服了加倍的藥控住對戰時可能發生的毒性之外,亦給了他令牌,準他隨時能察悉軍報,一旦有什麼萬一,就速讓李公公帶夕顏離開。

本來,他是不打算出面的,只讓李公公傳個意思,但,李公公果然是認死理的人,不肯將未得定論的軍報說出去,而眼下形式嚴峻,掩飾下去,僅會適得其反。

“驃騎、建武將軍已往洛水應戰,目前城裡,只有墨陽將軍一人,是以,皇上才擔心娘娘,望娘娘不要辜負皇上的安排。”

“守城的軍士應該也只有十萬不到了吧?”夕顏再問了一句。

“是。”

才十萬。

軒轅聿,這一戰,分明是不成功,便成仁。

可,她不會放棄的。

她相信,一切總歸會有轉圜。

然,眼下,趁着夜色,兩軍於牡勒山對峙,趁着夜色,百里南既然動用了大半南面的兵力應戰。

難道,真同樣視漠野爲最後一搏嗎?

但,依百里南的用兵詭變的策謀,南面的兵力,會不會,遠不止三十萬呢?

或者說,洛水的二十萬夜軍,在十八日生擒雲將軍之後,有部分藉着水路往杭京,那麼,至多還有兩日的時間即抵達杭京附近,加上,夜帝杭京附近剩下的兵力,總共有三十萬之多。

可,杭京城內卻僅有十萬不到的駐兵。若真如此,不啻將迎接三倍於自己的兵力。

而趕赴洛水驃騎將軍哪怕察覺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再返回時,其中又要隔了三日的時間。

並且,更爲嚴重嚴峻的是,如今城內,等於是羣龍無首。

三日,對於一鼓作氣,不計後果的攻城,卻是夠了。

杭京之於洛水,明顯是更爲重要的邊陲要城,直接關係到巽國的南大門鑰匙。、她驚出一身冷汗,臉色微變間,只往城樓行去。

張仲沒有攔她,他知道,以她的個性,根本不會避去錫常。

說出那番話,僅算是他全了軒轅聿的心思。

他吩咐李公公隨去,畢竟,她如今的身份,也只有李公公才能證明。

若她真要爲杭京做些什麼,一個小太監的身份,顯然是不如當朝堂堂的皇貴妃的。

哪怕,後宮不的干涉前朝,然,她有太后的金牌,加上非常時期,守城的副將黑陽將軍又不是固執迂腐之人,若她以才智令墨陽信服,只會是巽國幸,而不會是另一場劫難。

此時的城樓,知府象個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團團轉着。

當然,除了院正及少數人外,大部分的守城將士,包括知府,並不會知道,他們的帝王已經失了行蹤。

然,即便只知道皇上親征的隊列被困在牡勒山上,也足讓知府這樣的文官坐立不安了。

聽得腳步聲,知府乍擡頭,卻瞧見一個太監打扮,容貌傾國傾城的女子出現,不由地一愣,一愣間。李公公早行到跟前,道:“還不參見皇貴妃娘娘!”

“微臣參見皇貴妃娘娘。”

知府有些驚愕,明明皇上未帶宮嬪,原來,竟是用太監的身份瞞去呀,自己卻還把女兒送上去,還好沒有成功,否則,這皇貴妃能容得?

夕顏免了他的禮,聽到城樓下有些動靜,徑直越過知府,上得城牆,往下望去。

只見,城樓下,早就浚深沿城的塹壕。眼下一將軍模樣的男子,正指揮士兵於塹外貯積柴火,另駕設風箱。

這樣佈置,該是隨時迎戰夜軍攻城,或者也可說是爲她有時間安危撤離杭京,軒轅聿所做的一道部署吧。

前晚,他帶她上得城樓,她竟是沒有發現這些部署。

其實,她疏忽的地方,又何止這些呢?

只是,從今晚開始,她不能疏忽一點一滴的事。

她相信他不會有事,不過是失蹤,沒有壞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不是嗎?

她會站在這,守着杭京城,直到他歸來,說不定,這次失蹤,不過是他又一步誘敵深入的籌謀。

她讓自己相信,是這樣,僅是這樣!

不過,她不能坐等着百里南攻打。

之前,巽軍處處被動於百里南,每每,對方使了策謀,方疲於應對,這樣,無疑答的就是先機。

可,如今,她早有兵力,卻無可派之將。

墨陽是唯一的副將,只是,如今城內,留下的只有十萬舊時的斟兵,倘派他迎戰,軍心若不穩,則適得其反。

眉心一顰,惟有那一人,是最合適的人選吧。

但,他已爲了軒轅聿受傷,她又豈能在此時再開出這種口呢?

“娘娘,遠汐候求見。”李公公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他和她之間,是否能稱得上靈犀相通呢?

其實,她曉得,他和她之間,一直都是有着靈犀。

夜色深攏的城樓,他凝着她,她亦是瞧着他,沒有過多的言語,她只是將手中的鷹符交於他的手心。

二十萬的苗水兵力,他連夜從錫常調出一半至杭京,隨後,再率十萬舊部出征。

月華如水下,他冰灰的眸子,乾淨,透徹。手心的鷹符,猶帶着她的溫度,只這份溫度,他希望,能一直保留到,他帶着那個男子現次回到她的身邊。

但,他並不知道,是否還會有那一天。

畢竟這麼做,無疑是再次違背了納蘭敬德的命令。

納蘭敬德,不會先拿夕顏動手,哪怕,會利用她,至少,還會有一點點的不忍吧。

所以,該會成了他的劫數。

與惡魔的交易,本是刀口舔血,他哪怕同意,也是爲了夕顏的安危。

而今日的一切,遠比納蘭敬德,更加會威脅到她的安危。

他能顧的,惟是眼前了。

夕顏看着那銀灰的袍子消逝在夜色裡,眼底,冰冷一片,這份冰冷裡,有些什麼又要流下來。

然,她只擡起臉,望着冷月如鉤,將所以要流出的軟弱悉數逼退回來。

天永十四年三月二十日,二十萬夜軍只圍住牡勒並不攻山,山上巽軍尋找帝王未果,兩軍陷進僵持,時勢對巽軍更爲不利,山上並無糧草,人無糧草。至多幾日則不戰自潰。

天永十四年三月二十一日,夜軍率三十餘萬兵士,強攻杭京。

一日間,城外攻城之術被城內一一破除:

夜軍先鋒兵士率先攻城,卻跌入城池外的塹壕,遭巽軍的擒殺。後蟄伏地道外,巽軍即鼓風以菸草灼燒,先鋒兵士潰敗。

夜帝遂命於城外縛松香於高竿,灌油加火,欲燒布焚城,巽軍持長柄鐵鉤,以鉤割竿,鬆麻俱落。

夜色漸濃時,夜帝命夜軍於城外三十里外暫紮營歇下。

是夜,巽軍捆草人千餘,穿上黑衣,夜間放下城去。夜軍發覺後,爭相放箭。當夜軍發現是草人時,巽軍已得箭數十萬支。

翌日,夜帝再命城外於城四面各施樑柱,以油澆灌,放火燒柱,柱折城崩,巽軍卻隨崩豎木柵以阻之。

夜軍藉着木柵紛紛緣城攀登,巽軍張箭射之,箭如雨下,夜軍死傷多數,未幾,停箭不射,仿似箭盡,夜軍復強行登城,巽軍卻以蒿草束灌上油脂,焚而投之,夜軍被燒得焦頭爛額,潰敗落下。

這一日,仍是強攻無果,再次紮營安歇。

夜半,巽軍將五百苗水精兵放下城去,夜軍不加防備。這五百苗水精兵乘機襲擊夜軍軍營,焚其糧草而逃,夜軍一邊救火,一邊追擊,卻未料,又中巽軍之招,巽軍從杭京民間募集百頭牛,於牛角紮上鋒利的尖刀,身披五彩龍紋的外衣,牛尾綁上慘透油脂的蘆葦,一切就緒之後點燃牛尾上的蘆葦,大開城門,放下吊橋,驅趕百多頭火牛向夜軍營錳衝狂奔,千名苗水精兵匯同退走的五百精兵隨之殺之,城樓上,有守兵擂鼓擊器以壯聲勢。一時間火光通明,殺聲震天。夜軍將士倉皇失措,四出逃命,死傷無數。

兩日間。夜帝不僅攻城無果,反損傷將士逾萬人。

當然,沒有人知道,巽軍突然的克敵致勝,是來自一名女子的計謀。

也在這兩日間,杭京城內的百姓被知府分批遣送互臨近的城鎮,這座城內,除了守城的苗子族兵之外,宛如一座空城。

這座空城中,安如卻沒有聽從老爹的安排,往錫常的姥姥家暫且避難。

她只對老爹說,皇貴妃如今身邊沒有得力的女子近身伺候着,而她和皇貴妃熟稔於常人,自是堪當此任,她保證伺候着這位皇貴妃,和當日老爹讓她伺候皇上一樣,她定當讓皇貴妃許老爹一個錦繡的前程。

知府被安如的這番言論弄得哭笑不得,但,當日,他安排安如伺候皇上的事,皇貴妃必定是落在眼裡的,與其等到彼時,皇貴妃借這事尋他的差池,不妨暫且由安如留在皇貴妃身旁,朝夕相對,也好培養一下感情,說不定,皇貴妃心裡之前的那道坎,也就過了。

再加上,巽軍初破夜軍的進攻,氣勢如宏,更讓他對於守城一事,志氣滿滿,遂容得安如近身相倍皇貴妃不提。

安如陪着皇貴妃,卻是愈發地欽佩於這位皇貴妃,縱然,最初,對於皇貴妃的真實身份,她是驚訝的。

想不到,一名不起眼的小太監竟是當朝皇貴妃。

只是,就是這位皇貴妃,運籌帷幄了兩日的攻城對策。

她隨伺在旁,瞧得最是明白。

皇貴妃顯然是不懂任何兵法的,卻會虛心請教於墨陽將軍。

在墨陽將軍提出自己的部署時,皇貴妃哪怕有不同的意見,都不會直接去提,僅會用暗示的法子,及在部陳圖裡勾勾畫畫予以指出,接着,墨陽將軍大抵就能領會皇貴妃的意思,並會讚賞有加。

慢慢地,墨陽將軍會直接將自己的顧慮告知皇貴妃,共商策謀,亦源於此,部署出來的克敵術,每每都獲得了圓滿的成功。

從草人借款箭,到火牛奇攻,這些她聽都沒聽過的新鮮戰術,都是皇貴妃的提點下謀劃出來的。

她曾問過皇貴妃娘娘,爲什麼不直接說出自己的意見,皇貴妃只說了一句話,後宮嬪妃不得擅自干涉朝政,哪怕身爲皇貴妃,違着例過問了軍情,都是儘量要遵着這條規矩的。

後宮女子的限制,從這句話裡,她能窺得一斑,索幸,她也從來沒存進宮的心,只是,微微替皇貴妃有些惋惜起來。

這樣才情橫溢的女子,若不是此一役,卻是生生束縛在了那深宮之中。

看來,女子,長得太美,或者是太聰明,終究也未必是好的。

而看着每天日間,捷報不斷,她心裡是欣喜的。

日間,皇貴妃只會待在書房與墨陽將軍相議軍情。

只有每晚,夜軍停止攻城時,皇貴妃方會往城樓上行去,那時,她會默默地跟着皇貴妃,知道皇貴妃望向的地方,是牡勒山。

她知道,皇貴妃在等着皇上,一如,她也在等着另一人一樣。

遠汐候從府裡消失的那天開始,她就知道,必是和那處地方有關。

因爲,在發現小卓子就是皇貴妃身份的時候,她終於明白了一些事,譬如,遠汐候對皇貴妃的感情。

一個優秀如皇貴妃的女子,能得到男子的傾心相慕,並不是件讓人驚訝的事。

只是,哪怕不驚訝,她的心裡,始終,還是有些些酸澀。

她牽掛着遠汐候,這,就是這些酸澀的起源。

兩日的黃昏,她就這樣,站在皇貴妃的身後,同望向一個方向,懷着相似的心願。

縱然,夜色裡,站於城樓,仍是危險的,可她不怕,當一個女子的勇氣勝過一切的時候,只有一種信念的支撐,這種信念,就是關於感情。

而她,十五載來,第一次有了這種感情。

留在城裡的真實原因,亦是源於這種感情。

今天,皇上離開杭京的第三日了,皇貴妃如常地於卯時起來,天際蒙亮,就洗漱完畢,隨後會往書房,等待一天的對戰開始。

然,這一日,終究不再同於之前的兩日,李公公的步子,在皇貴妃的方插上綰髮的簪子時,就匆匆地響起在院落外。

“娘娘!不好了!”李公公說出這句話,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室門外。

“夜軍已經開始攻城了?”夕顏問出這句話,容色不驚。

“是啊,娘娘快去看看,黑陽將軍已在城樓上了,怕是要娘娘給個主意。”

這兩日的並肩作戰,墨陽從最初對她的不屑,漸漸地存了些許的尊敬,甚至於,更多的時候,墨陽選擇聆聽她的每一句話,甚少再自負地以傳統兵書上的法子來應敵。

因爲,墨陽發現,紙上談兵,其實面對夜帝這樣深謀遠慮,又生性多疑的帝王,並非是可取的。

但,今日攻城的法子,卻是讓墨陽陷入維谷。

他和皇貴妃不是沒有排過所有可能會用到的攻城法子,滿滿排了幾大疊紙,惟獨,卻漏了一樣。

攻心。

是的,攻心。

夕顏行到城樓上時,看到這一幕,她想,這一輩子無論過多久都不會忘記的。

城牆外,是黑壓壓的一片士兵,確切的說,最前面的塹壕旁,是一排之前被夜軍俘獲的巽軍。

這些巽軍被鐵鏈鐵穿過鎖骨,就象牲畜一樣一個挨一個橫排牽着。

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置着一排拒馬,拒馬後是夜軍的弓駑手隨統一的號令射出箭簇,直中塹壕前巽軍的要害,一排巽軍中箭跌入壕內。後面,便再被趕上一批巽軍。

這一批裡,一名巽軍死活不願上去,整隊巽軍的步子困此暫停了下來,她看到,一條血箭噴出時,那名不肯走的巽軍頭顱已被生生地興削去。

接着,那批巽軍拖着那具屍體,方緩緩行至塹壕旁。

眸光望向塹壕內,早摞了好幾層巽軍的屍身,本來挖得很深的塹壕漸漸地快似要被填平。

“不什麼現在才告訴本宮?”夕顏遏制住胸口的窒悶,眼底的冰冷,問出這句話。

這屍身堆積和速度,少說也已過了半個時辰。

“娘娘,未將本以爲——”

“本以爲,夜帝不會行此手段,是麼?”

百里南所行的手段狠辣殘忍,這與他的外表是截然不同的。

只是,誰又真的和外表全然符合呢?

“今日寅時,夜帝就突然發來告文,聲稱,若我們不開城投降,他便將之前俘獲的兩萬四千名我軍兵士悉數斬於塹壕內,以累起的屍身做爲依着物,攀附至城樓。我軍試着射殺對方的弓駑手,無奈有拒馬做擋,頗有不便,並且夜帝似擺了同歸於盡之心,射殺了一批弓駑手後,又有一批替了上來,如此僵持到現在。”

說話的當口,城樓下,夜帝再起殺戮,那排巽軍被射殺於壕內。

接着,又是一排巽軍被趕到塹壕旁。

“先讓夜帝停下。”夕顏吩咐這句話。

“娘娘,剛剛夜帝又發了告文,稱要見我們守城的主將,未將想着,這就過去,所以,才請娘娘暫代未將守着這城樓,容未將去談一談,或許——”

一切,就都沒有餘地了。

杭京,是重要。

但,之於人的性命,卻是凌駕於這份重要之上。

畢竟,哪怕失守,可以再得。

若,性命沒有了,還能重來麼?

她的足尖徐徐落到城樓下的塹壕旁,她看到,站於塹壕旁,將死未死那批巽軍哀哀的眼神,哪怕,身爲鏖戰過疆場的士兵,臨到死亡的跟前,卻仍會比沐血疆場,更缺了那份勇氣。

區別在於,沐血疆場,你並不知道,哪一刻會死。死亡對於疆場來說,不過是那。恐懼因着這份剎那的存在,不會蔓延得太深。

而立於塹壕旁,看着足下的屍體,知道死亡就在下刻時,那樣的等待纔是種煎熬,恐懼會隨着蔓延,輕易催垮之前仍是鋼鐵般的意志。

這些,她能明白,是以除了對這批士兵,抱起寬慰的目光外,她的足尖小心翼翼地從塹壕旁爬下去。

她儘量小心翼翼了。

只是足底可及處,仿能覺到,那摞堆起來的屍身裡,還有隱隱的呼吸在喘促着。

是那種瀕臨死亡的生命,最後的掙扎的喘促。

她不知道是自己的臆想。抑或那堆屍身時,其實還有僥倖存活的人,她僅知道,再在這上面待下去,她的神經恐怕無法承受得住,會很快的崩斷。

百里南知道她不會放吊橋,他要的,就是讓她更近地看到這些殘忍,然後,選擇妥協吧。

她儘量輕,儘量快地,幾乎是踉蹌着涉過塹壕,手搭在塹壕旁,卻一下子,似沒有力氣撐住身體爬上去一般。

鼻端的血腥氣,真是濃郁啊。

胸口彼時的窒悶,早演變成了一種嘔吐的感覺,她強行抑制下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手腕用力,傷口似有些裂開,但無妨,至少,她上得了塹壕。

爬上塹壕,繞過壕旁的巽軍,一步一步向夜軍對列行去。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這是一道墨守成規的規矩。

然,現在,她的心底,仍湮出一絲的懼意。

眼前這位夜帝,其實爲了膨脹的野心,不止一次,不按常規行事,譬如,方纔斬殺戰俘於壕內。

她怕的,從來不是他要殺她,只是,他是否存了別樣的心思。

這種,心思,對於一個女子來說,纔是最會懼怕的。

她慢慢地向他走去,夜軍該是得了他的指令,向兩側分開一條道路,容她通過。

空氣裡,瀰漫不盡的是血腥味,在血腥味中,她瞧到他,駕弛於馬上,依舊如初見時那般風華絕代。

他高高在上的睨着她,他的眼睛蘊涵着世間最明瑩的光華,這份最明瑩的光華後,恰是最不爲人知的殘酷。

她瞧得懂。

近了,近了,就在這一刻,忽然,兩名士兵攔住她的去路,伸手就要向她身上搜來,她是不悅的,步子向後一退,一退間,眼前,華光一閃,有人攬住她的腰,一併,掠過那攔着的士兵,帶她向後面掠去。

這一掠,她不由想起,上元節那晚,亦是這樣一掠,有人帶她避過那場絕殺,又送她回府。

此時,對於這種象飛一樣的掠起,她在心悸後,是雀躍的。

只是,現在,不會了。

縱然,攬着她掠去的人,還是那一人,夜帝,百里南。

他輕柔地攬住她,帶她坐於他的戰馬上,她甫要格開他的相攬,跳落馬去,他本輕柔地相攬卻變成了鉗制。

那麼緊的鉗制她纖細的腰際,不容她退去一分一毫。

“好久不見。”他說出這四個字,沒有初見時的低徊,清亮幾許,但,這抹清亮後的磁性是不會變的。

他的聲音,一如他的人一樣,對於女子,有着無法抗拒的魅力。

只是,她除外。

“本宮寧願不見。”

“還是見了不是麼?當朕玩這個攻城遊戲的人是你,朕真的很驚訝,你確實聰明,這份聰明,可惜,沒有用在適當的地方。”

“夜帝現在的行爲,難道就是適當的麼?本宮是巽國的帝妃,止於禮,夜帝是不知還是——”

“是不屑。”百里南接過她的話,脣角微揚,貼近着她即便蒙着面紗,依舊能看到的明媚眸子。

哪怕,曾經,她的容顏不復,都不要緊。

只要有這雙眼睛,就夠了。

看着這雙眼睛,再怎樣難捱的日子,都過來了。

失去這雙眼睛,僅發現了那幅畫,唯一的替代,也就成了那副畫。

“夜帝,你既不屑,卻還用這種法子,讓天下人知道後,不知對誰更爲不屑呢?”

“哈哈,成王敗寇,天下人,看到的,只會是這個。”

他笑了,手輕輕地從貼身的胸襟內取出一件物什,只這件物什,突讓她的眸光一緊,這那是一條,用七彩的絲線,合着她的青絲,打出的發繡穗子,她曾親自繫於軒轅聿的劍柄,然,現在,卻胸腔內的空氣,包括所有,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的揉搓着,這一揉搓,錯位時,不止是窒息,也不止是疼痛。

而是,命斷前的殘喘。

她說不出一句話來,伸手想要拿過那條穗子,卻被他驟然收回於掌心,他的聲音在她耳邊傳來:“恨麼?看着朕,告訴朕,恨麼?”

她沒有看他,只反咬住脣,她的脣部硬是被咬出絲絲的血痕來,然,卻不收口,必須要有點疼痛,才能讓她定住心神。

不過是條穗子,不是麼?

穗子沒有沾子不該沾上的顏色,是否說明,他還安好呢?

不會有事的,只是,劍上的穗子不小心被百里南得到罷了。

她用盡所有的藉口安慰着自己,而百里南愈漸湊近她,繼續道:“哪怕你恨朕,現在也必須求朕,否則,城樓下的那些戰俘,朕會命人繼續斬殺。”

“卑鄙!”她說出這兩個字,脣際櫻紅的血色,隔着雪紗仍是鮮豔的。

鮮豔得讓人想一親芳澤。

“朕是卑鄙,不也讓你失去警醒,只爲了所謂的仁慈,就下城樓,想與朕談交換的條件麼?”

百里南的聲音轉柔,伸手把她綰髮的簪子取下,她的青絲隨風飛揚間,他喜歡看這樣的她,因爲,那份不可或缺的記憶。

初見時,她的青絲飛揚間,上元節日的面具滑落,他纔看到這樣一張永不會忘懷的臉,那樣一雙,令他魂牽夢縈的眼睛。

“朕告訴過你,躲,不會讓性命無虞,所以,你遲早要出城樓面對於朕,爲了那些性命。”他悠悠說出這句話,“現在,你唯一的選擇,是大開城門,迎接朕的軍隊入城。”

這,是她唯一的選擇,但,不是最終的選擇。

“本宮不會求你,,若你要進城,必須應允三件事,因爲你憑得,不過是本宮有不忍,是以,纔要本宮來見你。而,守城的墨陽將軍不會象本宮這樣心存婦人之仁。本宮不妨告訴你,城內尚有從別處來的援軍二十萬,若真的硬拼,至多是魚死網破,夜帝該不會爲了區區一座杭京就耗費這麼多的心力和兵力吧。”

“你要的三件事,朕允你。”百里南連聽都未聽她說的三件事,便開口允道。

“口語無憑,請夜帝下軍令狀——”夕顏稍提了聲音,一句一句,句句凌厲地道:“若夜軍入城,有血刃者,殺!”

“若夜軍入城,有擾民間者,殺!”

“若夜軍入城,有強搶者,殺!”

一連三個殺字,讓周遭的空氣變得肅穆,但,藉着空廣的空間,迴音卻蕩得很遠。

夜帝凝着夕顏的臉,她是要告訴他,她對於敵人,也不會心軟麼?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竟這般仇視他了呢?

本來,她該是他的女人啊。

好,仇視,很好。

他不介意,和她多玩一個遊戲。

聰明的女子,玩這個遊戲,會更加的好。

“傳令三軍,進城之後,若違此三令者,殺,無赦。”他語音清亮地道。

“是!君上!”一名將軍打扮的男子,從稍後於百里南的馬上,領命道。

杭京的罪人,是她吧?

只是,眼下,如果能有轉圜的空間,爲什麼不嘗試一下呢?

看着戰俘犧牲的局面,她不會要的。

兩敗俱傷的局面,她更是不會要。

“想知道,軒轅聿的下落麼?”他貼近她,聲音裡,帶着讓她難以自制的蠱惑。

他滿意地看到,她平靜的眸底,終起了波瀾。

只要這個女子,有任何弱點,就一定能爲他所用。

“再談一個交換吧。在朕駐於城內,休整軍隊的時候,朕給你機會殺朕,你若能殺得了朕,在朕死前,會告訴你軒轅聿的下落——”

他幾近貼於她的面紗上,他猛地將她擁向他,脣,隔着面紗,落在她的脣上,不容她抗拒她,在她的脣畔,輾轉說出最後一句話:“如果直到朕離開杭京,繼續伐巽之前,你都不能殺得了朕,那麼,朕要你做回朕的女人,你的身體,你的心,從此以後,都只能屬於朕一個人!”

她本來就是巽國的內定的聯姻女子,不是嗎?

所以,他用了‘做回’這兩個字。

她想避過他的脣,然,他的另一隻手卻鬆開了馬繮,用力的覆於她的腦後,不容她退避。

脣上的力道卻是加重了,他的脣部,透過面紗,能品到她脣上血液的芬芳、甘甜。

兩軍對壘的陣前,任何人都看到這一幕了吧。

包括城樓上的巽軍!

她的清名,終於,被這個男子,這個看似風華絕代,卻實則是名妖孽的男子面前,毀滅……

第二十三章第二章 初侍寢第六章終章5 長相思兮君可知第三十五章楔子 一夜承歡第十二章第一章 女兒嬌第十七章第四十章第二十一章終章6 錦中百結皆同心第四十三章第四十四章第二十四章第三十六章第二章 憐卿心終章2 九重春色醉雨露第三十六章第十六章第三十五章第十八章第三十九章第二十八章終章1 始是新承恩澤時第三十五章第十八章第五章 夜宴歡第十二章第四十五章番外 此情可待 會憑闌意第二十二章第三章 紅顏憐第三章第二章 憐卿心第二十四章第五章 夜宴歡第四十七章第九章第二十四章第二章 初侍寢第十八章第一章 聖恩隆第二十八章第二章 錯爲妃第十三章第三章 紅顏憐第四章 血殺戮第三十九章第四章番外 此情可待 會憑闌意第三十三章第五章 血宮砂第十九章第三十四章終章2 九重春色醉雨露第七章第三章 禁宮深第四十六章終章4 曖華帳裡夢魂驚第四十一章第三十八章第四十一章第四十五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章第四十三章終章6 錦中百結皆同心第三章 禁宮深第十五章第四十六章第二十五章終章2 九重春色醉雨露第十六章第二十二章第三十四章第二章第三十章第二十三章第二章終章3 兩情繾綣回龍馭第二十五章第十六章第三十章第八章第五章 血宮砂第三十章第一章 聖恩隆第三十七章第五十章第二十八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九章第三十三章終章1 始是新承恩澤時第二章 初侍寢第七章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