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旌旗飄,軍鼓擂。

文武百官、後宮諸妃齊送帝駕於檀尋城正城門。

城門外,黃土壅道,只見迤邐的帝王御駕親征的隊列,連綿十數裡,浩浩蕩蕩地押載着這幾日,從國庫以及臨近各大城鎮募集來的軍糧,以及錙重、藥物等一干用品,並隨駕的帝王親兵三萬精銳。

軒轅聿愛文武百官跪拜如儀,啓駕前,凝目於太后身上,太后的手中抱着軒轅宸。軒轅宸猶自睡着倒是不知離別的悲傷。

“皇上,龍體保重!”太后微笑着,彷彿,此時,不是送別御駕親征的隊列,僅是尋常的御駕巡遊。

“母后也保重。”簡單的五字,軒轅聿望了一眼太后手中抱着的軒轅宸。

太后把軒轅宸遞抱予他,軒轅聿伸手接過,不知是戎裝的冰冷堅硬咯到軒轅宸,還是這小傢伙突然意識到什麼,他睜開眼睛,墨黑的眼珠子望見軒轅聿,哇地一聲就哭了起來。

這一哭,將原本肅穆的氣氛恰是緩和了不少。

而軒轅聿則有些無措。軒轅宸一邊哭,一邊回了些奶,一旁莫梅忙用柔軟的棉帕撫去軒轅宸嘴邊的奶漬。

軒轅聿不知怎樣去哄這個奶娃娃,太后笑着復把孩子接過,這一接,軒轅宸立刻止了哭聲,小嘴一撇,似是對軒轅聿極大的不滿。

是啊,宸兒怎會滿意他這個父皇呢?

他,根本沒盡到過做父皇的責任。

看着和他如出-輒的墨黑小眼珠似瞪了他一眼,他伸出手,輕輕地,捏了一下軒轅宸的小臉,只換來軒轅宸又一陣地啼哭。

太后寬慰的聲音適時響起:

“宸兒和皇貴妃,等着皇上回來。”

太后說出這句話,看到軒轅聿掩於戎甲下的手,輕微地震了一下。

軒轅聿的目光,越過她,越過她身後的官嬪,以及跪伏於一地的百官,向九重宮闕的方向望去。

只這一望,她知道,這一次,她的安排,不會有錯。

“皇上,去吧,哀家會盡全力照顧好一切的。”

軒轅聿隨着太后這一語,方把目光收回,凝注於太后的臉上,道:

“拜託母后了。”

她是他的母后,一如張仲所說,亦是現在,他該去相信的人。

血濃於水的關聯,容他去信這一次。

把他最珍貴的東西,暫時的交付予太后。

太后輕輕地頷首,頷首間,一直站在身後的皇后西藺妹近前幾步,幽幽地道:

“皇上,臣妾和腹中的孩兒也等您早日凱旋歸來。”

軒轅聿睨了西藺妹一眼,這是今日,他唯一瞧她的一次,她的臉卻是精心妝扮過的,但由於鳳冠幾日前被他的箭簇射破了夜明珠,是以,此刻她僅能用金步搖按品正裝,兩邊各八支金步搖,映着旭日初昇,煞是璀燦奪目,但,這重量,足以壓得人頸部直不起來。

可,西藺妹卻依舊昂着她美麗的臉,柔情脈脈地凝注着好不容易瞧了她一眼的軒轅聿。

“皇后,保重。”

這四字的意味截然不同於先前叮囑太后的五字。

只是,西藺妹聽不出來,哪怕聽出些許,她亦是不要去懂的。

福身,她再次行跪拜禮,百官和諸妃亦隨着她這一跪,紛紛,再次跪叩。

返身,軒轅聿跨上耶匹隨他多年的汗血寶馬。

持馬繮,斥喝一聲,徑直往隊列最前馳去。

在諸臣、后妃的跪別間,僅太后抱着軒轅宸站在那,她的眼角,淌出一顆淚珠緩緩地墜落。

這麼多年她幾乎已經忘記眼淚的味道。

也幾乎以爲自己堅強到不會再流淚了。

失去愛情,失去親情,她都不會流淚。

可,原來,終是錯了。

親情,是的,爲了親情,她仍是會流淚,心,亦是會柔軟的。

那顆淚墜落至軒轅宸的眉心,她的手,輕輕地撫到軒轅宸的眉心,軒轅宸的嘴一撇,這一次,不是回奶,只是,彷彿終於意識到什麼,小臉皺皺地好象難過起來。

親征隊列最前面,是一輛明黃的車輦,那是軒轅聿專用的車輦,然,大部分時間,他都會騎於馬上,是以這輛車輦,有些形同虛設。

隊列當中,押運糧草的車後,跟着兩輛玄黑的車輦、六輛青布的車輦。

青布的車輦,載着隨行的太醫、醫女,以及一些太監以及帝君日常所用的物什。

至於那玄黑的車輦,其中一輦坐着院正張仲,另一輦則是遠汐候銀啻蒼。

這一次,軒轅聿不僅沒有帶一名后妃,連隨伺的官女都未帶一名。隊列中,除了醫女之外再無其他的女子。

這對相當於背水一戰的巽軍來說,無疑是好的。

此刻,其中一輛青布小車內,一面容蒼白,身形瘦弱的小太監掀開簾子,回眸望了一眼,那煙塵瀰漫中的檀尋城。

‘他’的眼底,隱着一些悲慟,這層悲慟自剛剛那聲劃破寂靜的嬰兒啼哭聲時,就再無法掩藏。索幸,同車的幾名太監都在磕着家常,帶着難得出官的興奮,並沒有注意到‘他’神色的異常。

‘他’向後瞧去,煙塵瀰漫中,看得到的,僅是人影幢幢,卻辨不得,那啼哭的嬰兒的位置。

海兒,對不起,對不起!

‘他’心底默唸着這句話,只把指尖摳進窗棱格子中,這樣,才能不讓臉上有更多的動容。

是的,‘他’就是夕顏。

今日卯時,由太后託着徐公公安排到出征的隊列中時,她僅來得及給海兒喂最後一次奶,然後,不得不忍痛地隨徐公公離宮而去。

她不知道,再次回來這裡,會隔多長的時間。

她也不知道,是否還有回到這裡的那一天。

她只知道,如果這是最後一役,或許也是屬於他和她最後的時間,她沒有辦法不讓自己追隨着他。

而,這份追隨最大的代價,就是她必須離開她的海兒。

她可以爲了海兒堅強的活下去,哪怕曾經揹負着足以壓垮她的心結。

但,現在,她選擇了離開海兒。

不是因爲,母子親情,輸於男女之情。

只是因爲,她不想讓他一個人去熬着。

再如何,都要在一起,再如何,她不放手,也不允許他就這麼放了。

不就是一條命麼?

她不值得,他看她看得那麼重啊。

再看不到檀尋城牆的輪廓,她復向前望去,隊列真是長,一眼望不到頭,軒轅聿的駕輦距離她有多遠呢?

現在,她只是一名最普通的膳房伕役太監。

也正是這個身份,她可以坐在車輦上,不必象士兵一樣,長途跋涉。

太后對她是憐惜的,伕役太監的身份,讓她不用做太多的重活,每日所耍做的不過是掌廚太監的下手罷了。

這樣的安排無疑是好的。

最恰當的距離,才能在兩軍對壘關鍵的初期,滿了她的心思,又不至於讓他分心。

這當口聽到邊上一個太監道:

“卓子,你幹嘛呢,還想着宮裡啊。”

她搖了搖頭,另一個太監說:

“別逗他了,人家可是徐公公特意吩咐咱們好好照顧着點的。”

“那是,那是。卓子,過來,一起聊一聊,等會開膳前,可沒得這麼輕鬆了。”

她挪了身子坐過去,徐公公是禁宮裡,級別僅次李公公的太監,這次,也是由徐公公安排她頂下一個生了急病的太監,進了隨軍隊列。

所以,這幫太監對她自然算是好的。

畢竟,都待在宮裡太久,哪怕有些許的心計,出了宮,倒也是不會再顧及了。

只是,這次出宮,面對的戰爭殘酷,恐怕,他們知曉得不會很多。他們知道的,僅是大軍凱旋之日,他們的品級都會着升兩級,並能得到一次探親的機會。

這也使得,隨軍出征的位置,變得猶爲珍貴。

夕顏側了身子,靜靜地聽着他們閒聊,卻並不多說一語。

他們只當她性格內向,也不見怪。

她臉上易容的面具,讓她看起來不過是一名不起眼,身形瘦小的小太監。

而藉着太監的頭巾,她如瀑的青絲,以及耳墜上的耳洞,都得以掩飾起來。

太監的聲音本是尖利的,她每每掐住嗓子說話,亦是聽不出什麼端倪,然,能儘量少說,還是少說爲妥。

多說了,難免不露出什麼紕漏來。

是以,一路上,她說得少,做得多。

由於行的是官道,除了晚間能抵達驛館,用上驛館的膳房外,午膳,都是要在野外就地起竈,這也使得,膳房太監每日準備午膳較爲忙碌。

因她是徐公公特別關照的人,再忙碌,膳房管事太監安排下的工作,大多是洗菜、擇菜等輕鬆的活計,對於她來說,並非不能勝任。

然,就這些輕鬆的活計,她一個人,確做足了兩個人的量,並且,人手短缺時她乾脆跑去幫助一起生火。

她很聰明,這些昔日不會的事,學幾次,倒也做得頭頭是道。

金貴嬌養如她,誰說,做這些活,就不行呢?

她知道這次隨軍的艱辛,將遠遠大於被時巽、斟兩國交戰,所以,她要儘快讓自己嬴弱的身子,經過錘鍊,足以承受任何一切即將到來的一切。

她不會成爲任何人的拖累,從離宮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只當自己是個太監,再不是那嬌養深宮的皇貴妃娘娘。

其實,讓自己忙碌起來,何嘗不是讓自己沒有時間去想他的一種方式呢?

沿途行去,她並不能近身伺候軒轅聿,只能偶爾,在他巡視隊列時,低着頭,看到那玄黑繡着金色龍紋的靴子,從她俯低的身前經過。

那時,躬身俯低的她,心裡,是滿足的。

這樣,也很好啊。

明裡他不知道,她就不必面對他的那些無情的話語。

暗中,她知道他一切安好,其實就夠了。

縱然,她不知道,她是否能把這身份永久的隱瞞下去。

但,總歸瞞過一日,好過一日,待到抵達抗京,即便被他察覺,也不要緊了。

她現在怕的,是他察覺她身份後,立刻送她回去。

她不要!

那樣的話,她的情,何以堪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逐漸習賃了伕役太監的值,唯一不能適應的,是晚上就寢和清洗的問題。

因爲太監,晚上到了驛館,睡的都是大炕,這讓她每每都會要求睡在最外面的炕鋪,卻仍是睡不踏實。

一來,她睡相一直不好,怕跌到地上,惹了笑話,反引人注意。

二是,畢竟那些人哪怕是太監,總歸還是不一樣的。

是以,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啓程的五日後,她決定每到晚上,乾脆搬個簡單的鋪蓋,自個睡到停着的車輦上,這樣,總算是解決了睡的問題。

同行的太監問起來,她只說是車上睡舒暢得多,倒是唬弄了過去。

可,清洗的問題,始終困擾着她,這也是她扮做太監上路,唯一缺乏考慮的地方。

她畢竟,是個女子。

那些太監每日驛館沐浴,都混在一個澡堂子內,她可以嗎?不是沒想過等到他們洗完後再去,可,那樣,終究是不妥的,半道萬一進來一個人,她就徹底完了。

且不說,她在胸前綁了好幾層布帶子,才讓因誕下宸兒後,豐滿不少的胸部看起來總算是一馬平川。但,這也使得哪怕睡覺,她都不能脫去外衣,以免讓人察覺裡面的乾坤。之前未睡車輦時,她連靴子都是不能脫的,不然,定讓人發現,她的足小巧得完全不似男子的樣子。

後來獨自歇於車上,總算可以更換外面的衣裳,可,端着一鹽水到車裡清洗,無疑只會讓人覺得她的舉止更加異常,實際上,她的行爲已和常人不太一樣,譬如,每晚都會煎一幅湯藥服下。縱然,藉着膳房之便,做這件事,不費太大力氣,可一個小太監,一直喝藥,不讓人以爲她是個病秧子,就得對這藥起疑心。

但,她是絕不能讓他們知道這是什麼藥的,只推說是一進春就易過敏喝的藥,每每還得把藥渣子妥善處理了方罷。

所以,她不能再行唐突之事。

饒是如此,她不能每日只洗下臉就算清理乾淨了,畢竟那臉還隔着層面具。

她是有潔癖的人,因坐月子,不能沐浴,都讓她難受十分,更何況,這身上如今滿滿都是煙薰的味道呢?

這一日,因着天降大雨,行軍受到了影響,因此,到了晚上,沒能趕到最近的驛館,第一次紮營在了郊外。

晚上,倒是曉雨初霽。

她在竈頭幫着生火,旦見,掌膳的一名太監提了一條鮮活的魚從不遠處走來,邊走邊笑道:

“前面那竟有條湖泊,看,這魚新鮮吧。今晚,倒是一道不錯的加餐。”

所謂的加餐,是指他們這幫太監的加餐,除了皇上之外,任何人每日的餐糧都是做好定額的,這也使得,平時在宮裡並不算起眼的一條魚,如今看起來,是令人眼讒的。

而她耳中只聽進了兩個宇:

湖泊?

因駐營於野外,自然不會有多餘的水供這些下人清洗,湖水太冷,一般人熬一夜就過去了,自不會去洗,對於她來說,待到夜深,藉着那水,是否能讓她稍稍清洗下呢?

她邊生火,邊動着這個念頭,直到好不容易伺候上面的王子用完膳點,太監都鑽進營帳內睡了,她瞧着夜色漸深,方拿了兩條棉巾,朝吃飯時從掌膳太監口中套來的湖泊位置處行去。

扎的營帳連綿數裡,松明火炬熊熊恰照得灼如白日,值夜的禁軍在各營帳之間來回巡邏,甲鎧上鑲釘相碰發出丁當之聲,這些聲響裡,是她輕微地向湖泊方向走去的步子,有禁軍瞧見她,她說是身上膩得慌,想去湖邊擦一下,那禁軍沒有攔她只囑咐快去快回,明日得趕早路,纔來得及晚上抵達下一個驛館。

她應了聲,一溜小跑奔至湖邊,果真是個好地方。

這個好字,對她來說,只意味着,總算能簡單清洗一下了。

湖邊村影蔥蔥,大部分是近水的樹木,枝杆兀自探進水中,包裹圍繞間,哪怕躲個人進去,不近前,卻是看不清的。

現在,湖邊,很安靜。

那些兵士,太監,累了一天,都睡得比豬都踏實,絕不會有閒情雅緻到這湖泊邊來。

她選了最遠的一處樹叢,那裡,恰好背對着一座光凸凸的山壁,再往裡,則是一望無際的湖泊。也就是說,她所需留意的,只是她行來的一側是否有閒人前來,其餘地萬,皆不會有人過來。

小心翼翼地從略斜的泥灘上涉到水旁,剛下了雨,溼滑得緊。

她將一塊棉巾掛於枝丫上,另一塊棉巾用水濡溼了,將一隻靴子褪去,放置於稍高的位置。

隨後,掂起足尖,用手將那塊溼棉巾稍稍捂得熱了些,方將她瑩白的足尖慢慢地擦洗着,縱然沒擦洗下多少的污漬,但,直讓她覺得暢快起來。

方擦完一隻蓮足,卻陡然聽得不遠處傳來步履聲,確切說,是不止一人的步履聲。

她聽得男子爽朗的大笑聲,接着,似乎有人跳入湖中,往這邊游來。

她驚惶莫名,忙要穿上靴子時,不曾想,手忙腳亂間,那靴恁是從略斜的泥灘上滾落下水,幸好有樹丫擋着,只在那回旋,並不漂往愈遠處。

可,她並不能涉水去取回。

因爲,那划水的聲音離她越來越近。

能這般爽朗大笑的男子,莫非是軒轅聿?

但,耶聲音分明不該是軒轅聿的,她將袍子蓋住她的足,只聽得不遠處有人喊道:

“遠汐候,別遊遠了,天寒,水冷。”

竟然是他!

銀啻蒼?!

她從樹影間望去,那游水的人已遊至她附近,他和她中間,僅隔着一圈的樹影,就在這一刻,他突然停了游水,精壯的身子,撩開樹丫,驀地向她划來。

他發現了她?

她下意識地退後,不料泥灘上的卵石極滑,急切間一個趔趄,撲通一聲,趺坐在了地上。

不想見,卻又偏見到的人,終是穿過那些樹枝,遊至淺灘,從水裡慢慢的站起。

古銅色的皮膚,在月華的照拂下,仿籠了層層的銀紗。

然,那些銀紗,卻抵不過,他冰灰眸子中的華彩。

現在,這雙眸子正凝定她,一個看似驚慌失措的小太監。

銀啻蒼凝定這張平淡無奇的太監臉,本以爲是有人潛在暗處,常年的警覺,讓他選擇將這暗處的人揪出來,卻沒有料到,是這樣一張臉。

很陌生,應該從沒有見過。看‘他’跌坐於地的姿勢,顯然也不是個練家子。

只是,爲什麼,他移不開眼睛呢,甚至於,低下身子,有用手指勾起那張太監臉的衝動。

難道,這一路遠離女色太久,他有了斷袖之癖?

這一念頭起時,那小太監緊張地在他的指尖離他還有一寸距離時朝後躲去。

那樣的慌張,真的,很可愛。

看來,他的取向,確實有了問題。

他伸手一拉那小太監的袍子,帶着戲謔地道:

“哪裡來的小太監,看到本候跑這麼快?”

那太監被他這一拉,瘦弱的身子,越犟着越是反衝力地墜進他的懷裡。

他裸露的肌膚貼到那太監身上時,只讓那太監慌亂地道:

“奴才是偷溜出來玩水的,不想被您看到,求您饒了奴才,奴才再不敢了。”

夕顏確是慌亂的,這個銀啻蒼,難道,發現什麼了嗎?

銀啻蒼抱住那小太監的身子,柔軟嬌小,竟讓他有種莫名相識的熟悉感,這種熟悉感,讓他湊近那張太監的臉,真的很普通,普通得差點連他都快被騙了過去。

但,當看到那‘太監’臉頰邊沿一些幾乎不易察覺的痕跡時,只讓他的脣邊浮起一抹笑弧。

嫵心,他教了她很多東西,惟有這樣東西,她學得最快,可,她自己製作面具時總是疏漏百出。

所以,每每只能戴他制好的面具。

想不到,其實,她的易容術竟是不在他之下了。

也就是說,她之前的疏漏百出,不過是故意的。

他不再去多想這份故意,現在,他的懷裡,卻有這份故意帶來的最美好的存在。

原以爲,這輩子,再沒有機會抱住她,卻不料,竟會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身份下抱住她。

但,也惟有這樣,他才能容許自己,稍微地不自持一下。

畢竟,旁人看起來,他只是對一個小太監感了興趣,對於他這樣‘聲名狼藉’的人來說,這些,算不得什麼。

鼻端,能聞到,來自於她身上的馨香,臂彎,能擁住那抹嬌軟。

這樣的人生,該是無憾了。

所以,納蘭敬德,這個老傢伙,開出的條件,真的讓他動心啊。

只是,動心,罷了。

今晚對他,無疑是意外的收穫,這個收穫,當然亦來自於那老傢伙的臨時相約。

難道,是那老傢伙的安排?

他的笑意愈深。

只是,這份笑,很快便斂了去。

隨着,一疊聲的跪拜,他的手僅能放開懷裡的人兒。

“參見皇上。”

月華如水的彼端,軒轅聿着一襲玄黑的行袍,袍上,以瑩藍絲線勾勒出雲紋,在這夜色裡,只讓他周身如籠了一襲華彩的光暈,讓人不可逼視。

銀啻蒼手一放,夕顏忙撲通一聲跪於地,湮聲於那疊聲的跪拜中。

“臣,參見皇上。”銀啻蒼微伸臂,一旁早有隨他出來的侍從替他罩上銀灰的衫袍。

“遠汐候,今晚,倒是好興致。”

“這湖景太美,讓臣不自禁地願融於其中,皇上的興致看來,亦是好的。”

軒轅聿冷笑一聲:

“這等湖景,朕自是不會錯過。”

他怎會錯過,那些隱於暗處的謀算呢?

徑直越過遠汐候,往湖泊那端行去,不知爲什麼,眼角餘光,看到地上匍着一個小太監時,他的步子卻是頓了一頓,一頓間,他看到,那小太監只把露於外的指尖都縮進袖蓋下。

看裝扮,該是膳房的太監,怎會在這呢?

他眉尖一揚,聽得銀啻蒼道:

“看來,本候在爾等眼裡,卻是微不足道的。”

軒轅聿並沒有出聲,李公公早識得主子的心思,道:

“這等不中用的奴才,竟敢怠慢候爺,來呀,拖下去,仗責二十。”

夕顏胸口一悶,二十?

她知道是銀啻蒼幫她,畢竟,她出現在這,解釋起來,也是頗多麻煩的。

可,她倘若被拖下去仗責,打得重傷不要緊,打完後總得上藥吧,那地方,且不論能不能讓那些大老爺們上藥,光是她的身份,不就提前泄露,而且,或許還得栽個和銀啻蒼私會的名聲。

但,她該怎麼說呢?

不過是想清洗一下,偏偏天不遂人願也就罷了,還招惹到銀啻蒼,以及那一人。

“李公公,慢着,本候說的,是那膳房的掌事太監,今晚的晚膳,用得臣甚不痛快。至於這個,不過是拎不清,出營前恰好碰到,讓他端茶點到湖邊,結果竟帶來了茶巾。”

軒轅聿淡淡一笑,並未停住行往湖邊的步子:

“看來,這一路,遠汐候頗多不滿。小李子,這事你去處置,務必消了遠汐候的慍意。”

說罷,他不再說一句話。

湖旁,樹影幢幢間,他的目光留意到湖裡飄着那隻履鞋,眉心略盛了一蹙,卻並沒有回身。

聽得銀啻蒼的聲音在後面傳來:

“就不勞煩李心心,膳房的太監伺候好皇上即可,本候卻是無關打緊的。只讓這個拎不清的奴才,再替本候端碗茶點來罷。”

“瞧候爺說的,那膳房主事的太監,奴才定會好好責罰的。”李心心頓了一頓,衝着夕顏,復催促了一聲,“還不快去。”

“諾。”夕顏俯身,行禮,悵惶地向營帳地奔去。

銀啻蒼睨和她奔去的步子,微徽地,脣邊笑意愈深。

返身,他朝軒轅聿行禮後,復往營帳而去。

軒轅聿目光落在水裡的履鞋上,手一指,頓時有太監會意涉水過去,將那履鞋取了過來奉至軒轅聿跟前。

銀啻蒼的營帳,緊臨軒轅聿大帳,他一路行至營帳口,吩咐道:“替本候準備熱水沐浴。”

“諾。”緊隨他的侍衛應聲道。

帳內,因着駐營野外較冷,還是攏了一盆銀碳,此刻,只讓帳內,溫暖怡人。

他的營帳和軒轅聿的大致一樣,只是顏色上有區分,他這一頂,是白色的,那一頂是明黃的帝王顏色。

但,都分內外兩進,最裡那進,是獨立的沐浴隔間,放着一木製浴桶,享受這樣待遇的,整個行隊中,無非三人,還有一人,就是院正張忡。

院正張仲,他默唸了一遍這個名宇,頗有幾分趣味地將燭臺的芯火挑亮,挑得亮亮的,雖有些刺眼,卻能讓他更看清真實的想法。

一路上,院正有獨立的一座車輦,這點,與他的待遇也是一樣的。只是那座車輦,用玄黑的簾布遮的嚴嚴實實,恁誰都窺不得究竟。而院正也甚少出車輦,或者說,他沒有看到院正露過臉。

或許,院正本就只負責軒轅聿的平安脈,當然,不會讓閒人瞧見了。

也或許,車輦裡,還有什麼其他不可讓人窺見的秘密呢?

燈芯挑亮間,有侍衛拎着幾大桶水,將隔間內的浴桶倒滿水。

他摒退一衆侍衛,行至隔間,以手在桶沿探了下水溫,覺到還是涼了些許,復吩咐侍衛再加進一桶剛燒開的水,一切甫停,聽得帳外傳來侍衛的通稟聲,他知道,是那名送茶點的‘小太監’來了,只應了一聲,吩咐讓其進來。

夕顏端着托盤,躬身進來,銀啻蒼的營帳無疑是寬敞的,四面編以老藤,再蒙以牛皮,皮上繪以金紋彩飾,一眼望去,並不見得比驛館差,帳內更鋪厚氈,踩上去綿軟無聲。

只是,她不喜歡這種綿軟,一腳上去,仿似觸不到底一樣的深陷。

她的足上匆匆換了一雙靴,可才少了的那隻,她唯願不要讓任何人發現,不然靴內的乾坤,終究是處紕漏。

低眉斂眸,她看上去甚是恭敬,銀啻蒼望了一眼她手裡托盤內擱着的一盅東西倒不知是什麼。

“過來。”他吩咐。

瞧見她的步子一怔,仍是俯身近前:

“候爺,您要的差點。”

“這是什麼?”他瞧了一眼托盤內的東西,問道。

“是西米酪。”

這會子近夜半,她回去時,掌膳的太監早歇下了,她沒奈何,才自己下廚做了這個東西,她本王府郡主,從小,也是嬌養的王,只這樣,是陳媛幼時哄她吃藥慣配的,亦是她挺愛用的,於是跟着腖媛學了來。

“你做的?”

“是奴才做的。”

銀啻蒼端過那碗盞的甜點,淺嘗一口,只覺齒頰留香,香軟膩滑。

“不錯,不錯。”他連贊兩個不錯,一氣喝了,方道,“也罷,既然你這麼討本候喜歡,本候可得好好嘉賞你纔是。”

討他喜歡?

這算是哪門子話,還是——

“伺候主子,是奴才份內之事,若候爺沒有吩咐,奴才先告退了。”

夕顏說出這句話,只求快快脫身,眼前這人,當日,她也說過,再不要見到他不是嗎?

如今,她的易容,是依仗了嫵心纔能有,被他瞧穿,怕也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她不想再有任何牽絆與他。

旦求脫身,亦只求脫身!

可,他還是纏上了她,他伸手就執過她的手,她驚嚇莫名,手一抽,耶托盤便墜落於地,泠泠有聲。

“候爺?!”帳外傳來侍衛的聲音,這兩名侍衛是他的人,但,在這兩名侍衛的外圍,仍部署了軒轅聿的眼線,他若不離開營帳,那些眼線,便只遠近地瞧着,可,若是他要離開,譬如萬才,那些眼線就緊跟於他,再甩不開。

“無事。本候要沐洛了,爾等勿放閒人進來。”

“是。”

“既然候爺要沐浴,奴才告退。”夕顏手用力一掙,卻只讓銀啻蒼拽緊她的手拖進隔間。

“候爺!”

她情急裡喚出一聲,銀啻蒼含了笑凝定她,道:

“我說了,要嘉賞你,這,就是。”

夕顏噤了聲,他,讓她在這裡沐浴?

“本候突然不想沐浴了,這水若不用,卻是浪費。”

“候爺,奴才洗過了,多謝候爺。”她惶亂莫名,只想步出這營帳。

“是麼?你可知道,不要這嘉獎,也算違了本候的意思,到那時,恐怕就是一頓板子了。”

銀啻蒼說完這句話返身往外行去:

“快洗吧,時辰不早了,本候也想安置,你拖拉着,讓本候不能早些歇息,亦是討打了!”

說罷,他放下隔間簾子,厚厚的簾子,遮去彼此的視線,卻並不阻斷一些隱隱涌動的什麼。

他識破她是誰了。

並且,也知道,她躲於那,實是由了想洗下日漸污濁的身子。

銀啻蒼,他的細緻溫柔,實是讓人無法拒絕的,一直都是這樣。

只是她沒有心給他了。

被這樣一個男子,無微不至地呵護着,卻寧願把傷口展現給另外一個人。

原來,喜歡和愛,終究是不同的。

她知道他的堅持,而她如果要快點脫身,洗完後,他應該會放她走。

並且,她確實需要這桶乾淨溫暖的沭浴水。

她不擔心他會在簾外偷看,相反,他會替她守着這一隅的安靜。

褪下袍衫,裸露的身子,瑩潔如玉,取下太監的頭巾,青絲披散間,她踏進木桶內。

久違的熱水,暖融地將她的身子包裹,是舒服的。

她執起一旁的夷子,儘快洗着,畢竟,這裡他的營帳,他也說了,不要影響他休息,不是嗎?

其實,身上不算髒,只是她的潔癖罷了。

但,哪怕,她洗得再快,終是比不過人的心思。

旦聽得,營帳外傳來,一聲通傳:

“皇上駕到!”

她一驚間,夷子失手掉進浴桶,接着,她看到簾子掀開,那抹銀色的身影閃進隔間內,她來不及驚呼,只把身子籠於浴水下。

她看到銀啻蒼迅速執起她褪下的衣服,劈頭蓋於她的頭上,她接過,才發現,這個男子,竟是閉闔起了眼眸,她忙用這衣服匆匆裹起裸露的身子,甫要站起,他卻睜開眼睛,將她身子復壓了下去,接着,他跨身進入浴桶。

這一次,她在掩不住要驚喚,被他一手捂了脣,語音出脣時,只是:

“臣尚在沐洛,不能迎駕,還請皇上見諒。”

“遠汐候,湖泊很髒麼?”

軒轅聿說出這句話,那步子分明是往隔間裡行來,夕顏的心仿似要跳出胸口一樣。

銀啻蒼凝了一眼,她的臉,隔着面具,瞧不出什麼異樣,只是,她眸底的惶張,他不會錯過。

他的手撫住她的髮絲,夕顏明白他的意思,忙摒住呼吸,悶入水裡。

一悶間,軒轅聿的步聲,她聽得到,咫尺之近。

“皇上,連臣沐浴,皇上都不放心麼?”

“朕對遠汐候,恐怕真是太過放心了。”

“今晚,臣去湖泊游水,莫不是皇上以爲,臣有什麼計較?”

“遠汐候,爲什麼,朕忽然覺得你,似乎,心跳得那麼急促呢?”

夕顏的耳邊,隔着水聲,聽得到他們言語的往來,除了這些言語之外,她閉起的眸子,怡是浮過一幕清晰的畫面。

張仲抱着她從水裡起來,接着,是伊瀅慌亂的神色,她的羅裙悉數溼透,貼在身上,玲瓏剔透,接着,有一處光亮漸漸地放大,放大處,赫然是納蘭敬德!

納蘭敬德臉上的神情,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

是的,十三載,她從沒有見過的陰狠、怒慍!

接着,是誰的血濺出,她看不清了,因爲,這畫面的浮現,讓她一口氣回不過來,頓覺胸口一窒,畫面中止,眸子張開時,看到,水底,銀啻蒼裸露的身軀

可,她不會臉紅,也不會羞怯。

如果說,窒息前,人會有剎那的魂體出竅,她想,她現在就是了。

然,她並不能把臉探出水面,哪怕,只要輕輕一探,就會獲得些許新鮮的空氣。

但,她不能。

因爲,軒轅聿!

若讓他看到這樣的情形,她辨無可辨!

那麼,就這麼窒息死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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