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銀啻蒼邪魅的一笑,道:

“那倒是,不知道,我該喚你一聲岳丈呢,還是——”

既然,話都挑明到了這,他若在裝作不知道他是誰,豈非是太刻意了呢?

那黑白背影聞聽此言,哈哈一笑見,居然轉過身來,正是早在三年前就‘死’於泰遠樓的襄王納蘭敬德。

“風長老,果然認出了老夫。”

“哪裡,我與襄親王素未平生,談不上認出,只是,猜出罷了。”銀啻蒼邪魅地一笑,冰灰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我開始倒是猜錯了。我本以爲,火長老纔是你。”

“那師傅讓風長老失望了,火長老其實並不是老夫。”

“談不上失望,不過是驚訝。能讓火長老背叛族後,甘心留在王府這麼多年,只爲一名花匠,足以說明,襄親王更是不容小覷的。”

“風長老守在王府廢墟,等的,不就是老夫再次出現麼?說明老夫的死還是沒能瞞得過風長老。”

“可惜我猜錯了人,也等錯了人。襄親王的謀算,以及城府,遠遠是出乎我的意料。”銀啻蒼說出這句話,語意有些乾澀。

三年前,泰遠樓的絕殺,看上去,像是三國再次會盟前的一場完美金蟬脫殼,他也因此,更將納蘭敬德當做了火長老。

只是,到頭,不過是場錯誤的猜測。

源於木長老對於火長老一事,從頭至尾,若非臨終前,一直是三緘其口的,這其中的緣故,他無法知道,能確定的,是這場隱於暗處的謀算,很快就將全部浮出水面。

但,這場謀算背後的殘忍,讓他的眉間終是挑了一下。

姑且不論夕顏的生父是誰,夕顏總該算是他撫養數十年的養女吧,一個連自己曾經朝夕相待數十載的養女性命直至現在都用來作爲籌碼的男子,這點,恐怕連自詡絕情殘酷的他,都是做不到的。

當然,隨着納蘭敬德的出現,也讓他開始相通之前的一些事。

譬如,真正的火長老突然遇襲慘死。

顯示他並不願意火長老說出更多的話。

譬如,軒轅聿赴旋龍谷時於巽、夜兩國交界處的遇襲。

假若不是夕顏意外的步驟,恐怕,三國早在那時,就該兵力大損。

如今的情況,該是這些出軌步驟之外,納蘭敬德迫不得已的再次謀算吧。

銀啻蒼眯起眼睛,納蘭敬德,確實一個最危險的人物。

但,現在,他別無選擇。

從他來到這裡,從它看到慕湮,從納蘭敬德開誠佈公的對他說出那些話後,無疑是讓他看清這宏大的野心。

是以,他若要生,選擇的路就只有一條,‘順從’納蘭敬德。

無謂的犧牲,是最沒有必要的。

而他無疑對納蘭敬德猶有着利用價值。這個價值,亦不只是風長老的價值。

“老夫沒有死於三年前,都能被風長老猜出,風長老,真不枉費老夫對你,是最期待的。”

當納蘭敬德說出這句話,銀啻蒼只覺得眼前黑白光影一閃時,納蘭敬德人已掠至他的跟前。

納蘭敬德,縱年屆五十,但,常年的征戰沒有給他臉上添任何的傷痕,有的,只是經歷歲月錘鍊,沉澱之後的滄桑。

這種滄桑,讓他本就深凹的眼眸顯得更加陰鷺。

“老夫的女兒本就該嫁於風長老這樣的男子,風長老,這一次老夫不希望你在做任何的推讓。”

銀啻蒼眯起眼睛,道:

“彼時,我不過是尊重她的選擇,既然如今,他不能許她所要的幸福,我當然不會袖手旁觀。”

他的行蹤,納蘭敬德都那麼清楚,更何況是夕顏的呢?

而,明顯,軒轅聿因着某些原因,正開始冷落夕顏。

這,亦是他表面看到的。

也是,今日,可在爲納蘭敬德所利用的表面。

“好,老夫等的,就是你這句話,說出這句話,老夫就是你的岳丈,待到,大業相成的那日,老夫會讓你和夕顏返回斟國的。”

斟國?

美人、江山,這兩個誘餌,都能被納蘭敬德拋出來,他,沒有理由拒絕,不是嗎?

“一切聽憑岳丈做主。”這句話,說得真噁心,可是,他本來就是噁心之人。

“儘快準備回苗水,不久之後,她會在那等你。到那時,老夫會告訴你們,要做的,是什麼。”

“好。”

“老夫知道你那晚等老夫出現,位的就是天香花,但王府的廢墟里,不會有你要找的東西,亂找東西的下場,就和火長老一樣。該是你的,老夫自會給你。況且,現在,夕顏該是無礙了。”

這句話裡,分明是話裡有話。

納蘭敬德斷定,他爲了夕顏,是會做任何事的。也斷定,夕顏是他的軟肋。

只可惜,納蘭敬德,僅猜對了一半。

這場看似無懈可擊的局,因此,必將出現紕漏。

那晚以後,夕顏除臥榻服用湯藥之外,其餘時間,會由宮女蜜恬近身伺候,並和她說一些之前她入宮後發生的事。

她也藉着蜜恬提到離秋時,問了離秋的情況,那刀沒入離秋的背部,失血很多,所幸搶救及時,不會危及生命,但這半月內,是需要臥牀靜養的。

因着離秋是爲了她受的傷,哪怕她沒由之前的記憶,囑咐蜜恬好好照顧着離秋,卻是可以的。

然而,她並不能親自去看望離秋,這不能不說是種遺憾。

皇后被廢,賜死的消息,他知道的時候,已是隔日的下午,雖是廢后,靈柩發喪還是按着太后的吩咐去辦的,她聽到哀樂遠遠傳來時,心裡,沒有一絲的欣喜。

哪怕,陳錦想要她死,可,她並沒有恨陳錦。

因爲,她從陳錦對她的恨中,讀的到,陳錦對於軒轅聿的感情。

一個女子,愛上帝王,是可悲的,尤其當這份感情得不到迴應時,本就是最可憐的寫照。

她沒有辦法去恨一個因愛生恨的女子。

縱然,她不會原諒那個女子的所爲。

可,她不會恨。

人死了,一切生前犯過的罪孽,都煙消雲散了。

只是,這樣的處置,是否太重了呢?

一如,周昭儀小產,難道真的僅因爲附子粉的關係嗎?還是,他爲了她,所做的懲罰呢?

她清楚的知道,若不是基於愛,她沒有辦法和其他再去聯繫起來。

尤其,現在的她,沒有什麼值得他再演戲的了。

正月初十,才用罷早膳,突聽得殿外,似有肩攆儀仗的聲音傳來。

“蜜恬,外面怎麼了?”

自從‘失憶’之後,她有什麼話就直接問出來,到比以前,舒服許多。

“回娘娘的話,是周昭儀起駕離開行宮。”

“呃?她不是才小產過麼?”

“是啊,但,正月十五,是今年最好的佛日,周昭儀要趕在那日之前,往暮方庵落髮爲尼。”

“落髮爲尼?”

夕顏復念出這四字,蜜恬點了點頭,說:”周昭儀小產後,一直把自己關在殿內,昨晚太后去瞧她,聽說她向太后提了這個請求,據說,周昭儀認定自己前世罪孽深重,方報了今世的身上,是以,惟願青燈古佛相伴餘生,以求得這一生的祥和。“夕顏眉心蹙了一下。

哪怕,她的早產與周昭儀脫不開關係,她也沒有怨周昭儀。

畢竟,海兒是安然無恙的。

同爲母親,她能體味到,周昭儀失子的痛苦。

人做錯事,一定會受懲罰的話,這就夠了。

青燈古佛的滋味,她嘗過。彼時的她,心裡唯有王府,爲了王府甘心清修三年。如今想來,真是諷刺。

但,讓她再選一次的話,她還是會這麼做。只爲了陳媛,而不是爲了納蘭敬德。

所以,她清楚唯有親情最容易讓女子做出這種決定,周昭儀此舉,不啻是爲了猶在宮裡的長公主。

雖少了周昭儀的相陪,但,長公主,更能得到太后的憐惜。

她吩咐蜜恬稍開了一側殿門,殿外,是晴霽的天氣,在這晴霽的天中,一素色的身影,緩緩上的肩攆,而,那本該如雲般的髮髻現在,分明斷了些許,以絲帶束着,遠遠望去,仍是明顯的。

斷髮,明志。

去意絕。

周昭儀上攆前,滯緩了一下步子,回眸,再望了一眼晨光照拂的行宮。

昨晚,太后親臨偏殿,她本以爲,是賜她一死,卻沒有想到,是一道關於生的恩旨。

當日,是太后爲了腹中的孩子,留她一命至誕下皇嗣。

可惜,帝王的不容,讓她在這場謀劃裡,成了悲哀的犧牲者。

但,太后的不忍,再次許了她升級。

落髮出家,這是一道或許對於如今的她來說,最好的恩旨。

不僅能活下去,還能遠遠的看着長公主的成長。

沒有她這名帶罪的母妃,軒轅聿該是能給這個孩子公主應得到一切。

而她,在暮方庵裡爲尼,總有一日,會再見到長公主。

畢竟,那是皇室的庵堂,不是麼?

最後望了一眼,帝王暫居的偏殿,然後,沒有一絲的留戀的返身,上攆。

帝王的恩寵,不過是過眼雲煙,握得住,握不住,最後到要放手。

亦正因此,除了深宮裡的那隅冷宮之外,暮方庵裡,也成爲一些后妃最後的去處。

她,不是第一位,也不會是最後一位。

隨着宮女放下紗幔,一切,對於她來說,名利富貴,都一併被隔去……正月十三,從下午開始,就又飄起了大學,溫度比前幾日的溫暖,驟然下降不少。

即便,這麼冷,天曌宮偏殿,卻仍是開了一扇。

和往常一樣,軒轅聿安置前,仍是從那扇開了的軒窗內,向外望去。只這一望,突然看到,正殿的殿窗內絲絲縷縷的飄出些許的白煙,這些白煙縈繞於暮色裡,雖不是很醒目,但,只要留心去瞧,卻是不會錯過的。

他眉心皺緊,未及細想,已步出殿外,往正殿行去。

李公公本守在殿門外,見皇上身形微動間,從殿內疾步而出,忙屁顛顛的跟上,這一跟,才發現,正殿的一側的殿窗,不停往外冒着白煙。

“參見皇上。”值夜的蜜恬見皇上匆匆前往,忙躬身請安。

“蜜恬啊,你怎麼不再殿裡伺候着?”李公公知道主子的心思,問道。

“貴妃娘娘安置時,是不讓奴婢近身伺候的。”

軒轅聿步到殿前時,那懸着的心早鬆了下來,除了一些淡淡的煙味外,並無走水的火光。

而他沒有喚禁軍,亦是有着計較,現在,臨近半夜,萬一夕顏安置的時候,讓禁軍進去,實是不妥的。

那晚的情形,他猶記着,她只着中衣縮在雪色的紗幔下,幸好有雪色紗幔相遮,否則,他心裡難免,不有所計較。

一念至此,他的眉心蹙得更緊。

“蜜恬,這煙,是哪裡來的?”李公公復問道。

“奴婢不知,要麼女婢這就問下娘娘,看娘娘是否——”蜜恬的話說的很滯頓,不是李公公問起,她除了聞到些許的碳味,實是沒有發現兩側殿窗冒出的白煙。

恰此時,突聽得殿內,發出‘哐當’一聲響,軒轅聿再按耐不住,徑直推開殿門,只見,夕顏蹲坐於塌前的地毯上,她的跟前,是置於塌前的一盆銀碳,那些白煙就是銀碳盆內散出的。

她瞧到他,神情有些窘迫,身子往後挪了一挪,赤着的足尖,微微露出白色的裙裾,她的手裡,正拿着一把平日裡,宮妃用來遮面的紈扇。

而,那一聲‘哐當’,恰是扇扇時,碰翻了炭盆上擱放的香爐。

坐月子期間,她所能活動的地方,不過是塌上的一小隅。

僅這一小隅,今晚,卻是足夠了。

“貴妃娘娘,您這是做什麼呀?”

李公公看着滿殿的白煙,那皇貴妃蹲在白煙裡,如若不是披散着髮絲,臉露窘迫之狀,倒真真像個仙女般好看。

‘失去記憶’,她不會再用那些虛禮規矩束着自己,譬如,不再自稱‘本宮’。

“我,我——”她吞吞吐吐的收了扇子,起身,囁嚅道,“這裡太冷了,連炭火都燒不旺,夜又深了,我不想麻煩別人,就學着以前府裡嬤嬤燒火的樣子,添了些織物進盆裡,該是能讓炭火燃得旺一點罷。”

銀碳是宮裡纔有的東西,銀碳和普通碳火的區別,就是它不會有太多的白煙,看上去就像沒有燃着一般。如果她嫌殿裡不溫暖,是由於銀碳看上去,好像沒燃着一樣,也是無可厚非的。

織物易燃,加上扇風,再好的銀碳都能扇出白煙來。而她要的,就是這些白煙。

倘若他留意着她,一定會第一時間發現。

她這般說着,配合臉上的神情,與以往的矜持、穩重的夕顏該是完全不一樣的。

她要的,就是‘失憶後’的不一樣。只用這份不一樣,才能讓她不至於陷進疏冷的僵局裡。

畢竟,之前的夕顏,哀聲求過他,都換來他絕情的話語。這,始終是橫在彼此心裡的障礙。

而,失去記憶,有些事,可以不清楚,可以不明白。

但,心裡,想要知道的事情能弄清楚,明白就好。

人,只能活一輩子,她不相信,還有下輩子的許諾。

長生殿的盟約如是,不過是後人完美的想象。

這一輩子,有些事一旦錯過,就真的錯過了。

她,不要!

從初八那晚後,整整五日,即便,她額上有傷,臉上有傷,又剛剛早產,不曾恢復,但,除了張仲每日按時請脈換藥外,他好像望了她這個人一般。

縱是太后也只來瞧了她一次,但太后和他,對她來說,終究是兩樣的意味。

雖然,海兒每日,都會在固定的時間由張仲抱來陪她,可越是這樣,她越是無法做到不去計較。

好吧,她無所謂,現在的她,不是有記憶的納蘭夕顏,再怎麼樣,都是無所謂啊。

如果,這是他演的戲,她偏要將這戲,還原成本來的真實。

於是,纔有了今晚這一幕,如她所預料的,他來了,可,只是來了。

他還是這麼地淡漠,看着她這樣可笑的舉止,都這般的淡漠,彷彿和他無關一樣。

“你,”她蹙了一下眉心,輕聲問,“聽她們說,你是我的夫君,是當朝的皇上,是麼?”

‘夫君’這兩個字說出,她本想在他的深幽的眼底,再辨到些什麼,只是,那裡,平靜如一潭深池,一絲的波瀾,都是沒有的。

她蹲坐於塌前的氈毯上,即便是不冷的,按他以前,也會把她抱起來送回塌上。

現在,他只是隨着她問出的一句話,稍稍走近她幾步,近到,她伸手就可以觸及的地方,但,這些距離,卻不會再縮近。

他冷冷的掃了一眼地方被她打翻的擱在炭盆上的香爐,裡面,有些蘇合香的香灰散落出來,順着香灰望去,她瑩白若玉瓷的足尖,微微的探了出來,有着貝殼一樣的光澤。

貝殼,記起旋龍谷的海邊,他曾予她的貝殼,於現在,於將來,只會成爲一種憑弔。

“扶娘娘回去休息。另外,把銀碳換成六盆普通的炭火。”他並不回答她問的話,僅是吩咐完這句返身,就要離去。

普通的炭火,會有夕顏所要的白煙,加上六盆的數量,白煙很多,也會很暖。

但,誰都知道沒那樣的白煙是傷身的。

“皇上,這使不得吧,娘娘的身子如今受得起這普通炭火麼?”李公公不怕死的稟道。

萬一,皇貴妃被這炭火薰出什麼事來,這皇上可不會怪自己下的這道吩咐,第一個怪的,一定是他沒當好差。

即便,皇上和皇貴妃的關係看上去現在很是微妙,不過,有一點,李公公是確定的,那就是,皇上心裡,記掛着皇貴妃,只這層記掛,就夠讓李公公識眼色的說出這句話的。

未帶軒轅聿再開口,夕顏在他身後,囁嚅道:

“我知道錯了,但銀碳真的不暖和,您——”她有些猶豫,低下頭,然後,鼓起勇氣般的復擡起臉來,道,“我可以去您的殿安置麼?您是皇上,您的殿裡應該是最暖和的吧。”

軒轅聿的心被她的這句話,重重震了一下,果然,失憶的人,連說話都無畏了。

李公公的嘴,隨着夕顏說出的這句話,也來不及合上,皇貴妃娘娘的話,真是夠大膽的。

“我保證,我不會打擾到您。我可以安置在小鋪上的。”

她伸出手,想去夠他的手,卻被他袍袖一拂,脣邊含了冷笑的道:

“皇貴妃失憶失得連規矩都忘了不成?這話,可是身爲貴妃該說的?”

這句話,說的真是刺人心啊,差一點,她的臉上就要動容,她若一旦動容,該會讓他立刻就瞧出,她是裝的。

不過,她一定不會在他之前,露出自己的底限。

“皇上恕罪。”

她失望的站起身,想自個回到塌上。

指着一盞,蜜恬來不及發出驚呼時,她的裙裾恰被炭盆內被她生起的火星子燎到。

棉質的中衣,很快就被火星吞噬,她驚嚇得想要拍滅那火,鼻端問道龍誕香近時,他用自己的袍袖迅速地把燎到的火星子拍滅。

她咯咯回眸,驚惶的眸子對上的,仍是他淡漠的眸底。

這麼演,他不累麼?

明明是在乎她的,確偏是這樣?

難道,疏遠她,讓她死心,最後,送她出宮就是最好的?

其實,從她願意隨他返回宮裡的那一日開始,她就放棄了自由。

自由,是珍貴的,可,這世上,終有什麼是值得一個人去放棄這份珍貴。

一如,陪在他身邊,對於她來說,就是最珍貴的事。

旋龍洞的欺騙,本來,讓她覺得是無法接受的殘忍。

可,他不做任何解釋,也不做任何的挽留,一反常態的選擇更爲殘忍的拒絕,終是讓她心裡,早就有了疑惑。

因爲,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

她心底,知道孩子是他的時候,其實,何嘗不該是欣喜的呢?

畢竟,她並不是真的失貞,哪怕,他曾經對她說出絕情的話,可,她仍想要他一個解釋時,他就知道,她是信他的。

或者,應該說,她一直不敢愛,但,一旦愛上的那刻開始,則,不會容許自己後悔。

哪怕,現在,他再冷漠,她偏是不會放棄的。

這當中,她能察覺到,並不是如他所說的那麼簡單。

隱隱,那日旋龍洞的情形,是有些什麼不對的,可,一時,又摸不到,究竟,是哪裡不對。

現在,她對上他淡漠的眸子,看到,他玄黑的袖邊被火灼得連手腕都有些許的痕跡。

“皇上,您的手,沒事吧?”她繼續囁嚅地道。

他沒有回答她這句話,眸光冷冷地睨了她一眼:

“小李子,將娘娘的用度職務移到偏殿。”

“諾。”

這殿內,本就被她薰得煙急火燎,加上方纔的火星子濺出,萬一這些濺到哪裡的死灰燃着的織物,復燃的話,他終究做不到定心。

於是,讓他不得不做出讓步。

不過,是一點讓步罷了。

李公公傳來肩攆,蜜恬替她取來厚厚的披風暫裹於身,並取來錦履替她穿上。

做着一切的時候,軒轅聿早出殿而去。

這種肩攆可以徑直擡進殿內,這樣,她就不用移動任何步子。

而待到肩攆將她擡至偏殿時,驀地發現,那裡,空無一人。

殿內置了兩個銀碳盆,其中一個緊靠在塌旁。

塌上,鋪了兩牀的錦褥。

只有這些,卻,不見他的人。

她由蜜恬扶着,坐到塌旁,蜜恬碎碎的道:

“皇上對娘娘真好,把這讓給娘娘,自己還是歇於書房。”

真的很好。

是啊,讓她覺到一點希望時,不過是隨之而來的疏離。

還要堅持麼?

她的手扶住腿,深深吸進一口氣,擡眸凝向蜜恬,道:

“下去罷。”

“娘娘,奴婢伺候您換下髒了的中衣吧。”

蜜恬並不知道爲什麼娘娘聽了這句話,反而看上去,很不開心的樣子。

“我自己換就好了。”

她伸手,蜜恬把中衣奉上,僅能躬身退出殿外,手裡握着中衣,她卻不想換上,臥於榻上,今晚,她做的一切,是不是真的象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呢?

他是不是隻會覺到,她越來越讓他討厭?

她不知道,但,不會在疼痛了。

或者該說,從那天,喊出那一聲後,她的心,就再不該有任何的疼痛了。

閉上眼,錦褥上,仿似還有着他淡淡的味道,在這些味道中,有幽香漸濃,於是,她開始睡的迷迷糊糊。

迷迷糊糊中,是誰輕輕地抱起她的身子,替她輕褪中衣,隨後,悉心地再將溫暖的中衣替她換上。

她想睜開眼睛,然,不知爲什麼,眼睛,確是睜不開的,僅能貼緊那個懷抱,汲取那些許的溫暖。

昏昏沉沉中,再醒,已是日上三竿。

她略動了身子,發現,身上,真換了一件乾淨的中衣。

“蜜恬。”她輕喚。

“娘娘,奴婢在。”蜜恬應聲進殿,看到她一臉的困惑,甜甜一笑,道,“娘娘,有何吩咐?”

“這中衣,是你替我換的?”

“是啊,難道昨晚娘娘忘記了,臨睡前,您讓奴婢給你換上的?”蜜恬說出這句話,心裡咯噔一下,娘娘不會發現了什麼吧。

說來也奇怪,娘娘歇下了一個時辰,皇上竟又來了,進殿一會出來時,就吩咐,明日娘娘若問起,就說,是她換的,不必提他來過。

伺候宮裡主子這麼些年,雖然不是很長,但第一次,看到這麼怪異的事呢。

兩個主子似乎再躲迷藏般。

夕顏蹙了下眉,她不過是裝作失憶,怎會連自己說過的話,都好像記不清了呢?

分明,是昨晚睡着時,有人替她換上,而她,睡得那麼沉,連睜眼都是不能了。

這一日,她臥於偏殿,海兒用完早膳後就由張仲抱了過來,她抱着海兒,縱失去記憶,卻在此事上,不必有過多的忌諱。

母子天性,哪怕,疼愛溢於言表,又如何呢?

晚膳時,海兒仍是被張仲送回育嬰殿,由於她奶水不是很足,最終,也只能請了兩名奶媽一併哺乳。

就在送海兒出殿,宮女開啓殿門的剎那,她看到殿外,有儀仗行來,不禁問道:

“蜜恬,皇上回殿了麼?”

蜜恬本伺候在旁,見她這麼問,忙喚了小宮女出去瞧一瞧,待到小宮女回來,附耳於蜜恬耳邊時,蜜恬的神色終是一變。

“怎麼了?”她看的明白,追問道。

“娘娘,是皇上回殿了,您早點用完,先歇息吧,皇上名人收拾了主殿,今晚會歇在主殿。”

話語甫落,突聽得殿外傳來女子清脆的笑聲。

宮中,除了嬪妃,宮人是不得擅自言笑的,尤其,還是這麼大聲。

蜜恬想喚宮人把殿門關上,她卻輕聲道:

“再開一會,殿裡,乖悶的。”

她向殿外瞧去,手在錦被下,稍握緊了一下,只一下,不過是無力的鬆開。

儀仗停,軒轅聿明黃的身影出現在殿外的甬道上,他的身旁,一個女子嬌俏地笑着,隔得有些遠,她看不清是誰,僅知道,這裝扮,該是宮妃無疑。

軒轅聿隨着那女子嬌俏的笑聲,以及可以撒嬌地避過,打橫抱起她,大踏步往正殿行去。

夕顏的臉上沒沒有絲毫動容的神色,僅是看似好奇的問了一句:

“皇上這是幹嘛呢?”

“回娘娘,皇上昨晚召了宮裡的幾位娘娘來行宮相伴。”蜜恬皺了一下眉,還是據實稟道,“今晚,皇上翻牌的,是這位秦夫人。”

她記得這名女子,和她同一年應選入宮,彼時說她用香去迷惑皇上的女子——落霞宮的秦玳。

“哦。”她應了一聲,支着頤,並不命她們關上殿窗,只是這般凝着,突然脣邊露出一抹笑意,“昨晚,睡得多了,今日,我倒是不困。你們取些樂器來,咱們夜熱鬧熱鬧。”

按着規矩,軒轅聿最早明日元宵節就能返京,不過一日的時間,他是不需去傳嬪妃來此侍駕的。

是他想在此久留,還是,故意,要做給誰看呢?

“娘娘,這恐怕不太好吧。”蜜恬覺得伺候這位失憶的皇貴妃娘娘,明顯比以前要吃力許多,眼見着,兩殿離得這麼近,皇上臨幸其他嬪妃之際,娘娘竟要她們起樂?

“難道,不可以麼?”夕顏揚了下眉。

“可以,娘娘。”

皇上除了昨晚後,將紈扇等悉數收去,其餘,都是不曾限制的。

蜜恬應聲退下,隨取來一應能找的樂器,夕顏的眸華掠過這些樂曲,只選了一把瑤琴。

這讓蜜恬稍稍鬆了口氣,她原以爲,娘娘肯定會選鑼鼓之類的,這樣,方能起到‘震撼’的效果吧。

夕顏命她將瑤琴擱於牀架上,隨後,她倚坐在塌靠,輕抒皓腕,指下,琴音舒緩的流逝而出。

正是《鳳徊心》。

她雖善舞,對瑤琴也是略通的,今晚,有什麼比鳳徊心,更合適的呢?

淡淡的樂曲,在她的之間淌出。她彈得縱舒緩,並沒有一絲不該有的雜意。

但,最後十八個輪拍處,那音雖輕,下指卻是愈急,終是‘崩地’一聲,一跟琴絃斷去,四周,萬籟俱靜。

瑤琴的聲音,不會很大,但,只要有心,則一定會聽到。

亦會聽到,這絃斷之音。

她並不指望,他會出殿,因爲,選擇這種絕情的方式,只意味着他的逃避。

可,她的心裡,還是不舒服。

再回宮時。他一個月內翻了那麼多牌,她都沒有像今晚這樣的難受。

喉口,仿似有什麼東西堵着,使得,她根本控制不住音律,一如,三年前的慕湮一樣。

“娘娘,要找樂師替您續上弦嗎?”

“不用了,總算困了。”夕顏依舊笑着,這一笑間,她看到,正殿的燭火,已是盡數熄滅。

藉着回身上塌,她掩飾掉臉上再難以控制的情緒外露。

“我要歇息了。關殿門吧,有點冷。”

手撫到錦褥,一點的紅暈染上,她才發現,指尖被斷開的弦割傷。

可,她竟然沒有覺到疼痛。

是心,麻木了嗎?

還是,在意什麼的感覺,超過了一切呢?

蓋上錦褥,鼻端,猶有他的味道,只這些味道,讓她擁緊這牀錦褥。

她要證明什麼?

這麼證明下去,或許,沒等她證明完,就先承受不住了。

閉上眼睛,真的失憶,該有多好?

就象,三歲那年一樣,忘記一切不想記得的東西。

蜜恬放下帳幔,躬身退出殿外。

恰看到李公公向這裡走來,她迎上前去,李公公瞧了一眼殿內,問:

“娘娘安置了?”

“嗯,才安置。”

“剛剛那樂聲怎麼斷了?”

“娘娘彈到一半琴絃斷了,娘娘亦不想再彈,就安置了。”

“娘娘的手沒有受傷罷?”

“啊,我這到沒留意。”蜜恬回身,望向小宮女懷裡的瑤琴,那斷掉的琴絃處,有些許的暗紅色,若不仔細瞧,是瞧不出來的。

“李公公,你看——”蜜恬挑起這根琴絃。

李公公瞧了一眼,道:

“沒事了,你們該值夜的值夜,該幹嘛的幹嘛。”

說完這句話,李公公返身走回主殿。

蜜恬回望了一眼偏殿,今晚的事,真是奇怪。

翌日,夕顏醒來時,指尖覺得有些許的微涼,下意識的舉起手一看,昨晚被琴絃割破的地方,卻是上了一層薄薄的膏藥。

“蜜恬,昨晚,我吩咐你替我上藥了?”

蜜恬正端着漱口杯,瞧了一眼夕顏手上的膏藥,道:

“是啊,娘娘安置前,不是吩咐奴婢替您上藥的麼?”

“是麼?”

她的脣邊忽然泛起一抹笑意,她凝着指尖,彷彿,還能感受到彼時的那些來自於另一個人的溫度。

沒有一天,象她今天這樣,期盼,夜晚的到來。

縱然,夜晚,她聽到殿外,仍是他抱着其他嬪妃進入主殿的聲音。

但,又有什麼關係呢?

因爲,今天她因着傷口流膿,發了些許的低燒,張仲按着慣例開了湯藥,他猶記得夕顏用藥忌諱,少加了那位藥,然,晚膳後,夕顏卻開始嘔吐,接着是發疹,張仲過來瞧了一次,並沒有說什麼就退出殿外去。

甫出殿,恰是李公公過來,例行問了後,張仲只道,怕是什麼藥過敏也未可知,容他再行查看一下。

李公公聽進耳中,並不再說什麼,遂返身離去。

而,夕顏摒退諸人,獨臥於殿中,她覺得昏昏沉沉又想入睡時,忙用錦被死命的捂住自己的鼻子。

連續兩晚,她都睡得太沉,這種沉睡,是伴隨着蘇合香香味愈濃來的。

今晚,她不能真的睡熟。

哪怕,加上湯藥過敏熬得辛苦,她都不能睡熟。

果然,這陣香味後,她緊閉的眼簾,猶能覺到,有黑影憧憧。

接着,冰冷的手,撫上她發着疹子的臉。

只這一撫,她本握着的手,終是鬆開。

這樣的臉,加上臉頰下尚未復原的傷口,是根本稱不上傾城的,他,竟還會願意撫着她。

那麼,僅說明,彼時,他說,貪戀她的容貌這句話,是假的。

他撫着她的臉頰,輕輕地替她蓋緊錦被,只這一蓋,她的手伸出錦被,他的手如期覆上她的手,想將它放回去時,她喃喃地低語,反抓住他的:

“冷,冷……”

哪怕,對於夢囈,她不知道,怎樣纔算的逼真,可此時,確實不能不說。

他沒有立刻抽回手,僅是把她的手放進錦被中,只這一放,她絲毫不肯鬆開,僅把身子愈緊地縮進他的懷裡,熨帖地那麼緊,彷彿,那是她唯一溫暖的來源。

她等着,哪怕,他的手再冰冷,她希望,他能抱她一次,只要這一抱,她便不會懷疑自己錯許了感情。

果然,他的手用力的抱住她瑟瑟發抖的身子,接着,她的臉,微微向上擡起時,循着他的呼吸擡去時,他的脣,終是不慎,落在她的鼻尖。

這一落,她聽到,他的心跳聲,在無法平靜。

她輕輕睜開眼睛,眸華若水地對上他有些驚惶的墨黑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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