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軒轅顓從石室另一側出去,那裡,恰是一竹屋。

確切的說,是位於麝山半坳的竹屋。

現在,他獨自一人,坐於竹屋的檐下,心緒卻並不能隨着眼前一望無垠的雪景做到淡然。

方纔的情形一幕幕在他眼前出現。

讓他再是揮拂不去。

不是沒有想過,軒轅聿會察覺真相,只是,他沒想到,會這麼快。

快到,有些措手不及。

其實,從他發現,夕顏出現在金真族的幽靈船上時,他就知道,憑是如何都瞞不住的。

他本想讓軒轅聿一舉殲滅金真族的餘孽,因爲這些餘孽中,他相信,密信若沒有錯的話,銀啻蒼也在其中。

倘若真能借此機會將銀啻蒼滅去,斟國或許兵不血刃,就能爲其囊中之物。

未料,在幽靈船上,縱膈這不算近的距離,後又有濃霧遮目,他卻仍是看到了夕顏。

他都能看到,何況軒轅聿呢?即便,彼時,軒轅聿只以爲她早由於失貞死於旋龍谷。

可,終究是懷疑了吧。

是以,軒轅聿並未按照原先的部署下令攻船。

當時,以他們船上的火藥,區區一個幽靈船哪怕得濃霧傍身,都是必毀無疑的。

失去了一個最佳的機會,也讓他和軒轅聿之間的間隙就此產生。

既然,夕顏關於那日的回憶除了一片緋色的華紗,以及天香花的襲人之外,再不會有其他。

但,她若死在旋龍洞中,或許,一切就會比較簡單。

全因他一時不忍,未親手殺了她,使得,一切,都再不能簡單。

軒轅聿和他的關係,也因着這層不簡單,出現瞭如今的危機。

是的,危機。

二十四載來,他和軒轅聿的關係,終於面臨一種信任破滅後帶來的決裂危機。

即使如此,又如何呢?

危機,一定會過去。

沒有什麼能阻斷他和軒轅聿的血脈相連,這是一生,都無法割捨的。

他的手緩緩握起,手心有之間戳進的疼痛,讓他的心,不會因爲一時的動容而柔軟。

哪怕,軒轅聿沉浸在所謂愛情的假象裡,會柔軟,他,不可以。

他一定要在軒轅聿的身旁保持絕對的強硬。

只要對軒轅聿的帝權造成影響的人,他都不會姑息。

雙生子,活在陰暗一面的他,可以爲了永是生長在陽光一面的軒轅聿,做任何事。

“顓。”他的身後傳來男子低暗的聲音。

他沒有回身,這處地方,除了軒轅聿,僅有一人可至。

就是他們的師傅,張仲。

“師傅。”他喚出這一聲,帶着疏遠的恭敬。

“我沒有想到,你竟會真的用這種解毒的法子。”張仲悠悠地說出這句話。

他並不會影院留在宮內,也不會永遠陪在軒轅聿的身旁。

倘他知道今日的局面,或許,他會選擇暫時停留。

可,每一次在巽國,對他來說,都是種煎熬。

這種煎熬,直到如今,才漸漸地化成一種殤悲。

一種,連他都無能爲力,僅能看着逝去的殤悲。

這一生,他錯過了太多,太多。

“是麼?”軒轅顓站起身子,長身玉立在廊下,眸華如炬凝向張仲,“是師傅低估了徒兒的能力,還是,師傅所要護全的人沒能護的周全呢?”

張仲眉心一蹙:

“顓,你的意思,是爲師故意隱瞞解讀的法子?”

“難道不是麼?三年前,你早可以告訴我和*,卻先是誤導我們用赤魈蛇壓制毒性,接着,赤魈蛇誤死後,再換成火牀抵禦毒發。”

“爲師沒有騙你們。這麼多年,爲師亦一直在尋找做好的解毒法子。”

“倘若不是我們無意洞悉,恐怕等到師傅找到這所謂的最好解毒法子,聿早就沒有這個時間去等了。”

“顓,你和聿跟隨爲師學醫以來,該明白,醫者,不是以犧牲一條性命的代價去成全另一條性命。這樣的行醫,縱能救命,卻終是太過霸道,亦是爲師所不推崇的。”

“我只知道,聿對我愛說重於世間的一切,所有人,都可以死,惟獨,他必須好好的。”

“你,太過偏執,你可知道,聿有火牀相輔,他的毒發是可以得到暫時的抵禦,而且,往旋龍谷時,爲師已煉製好赤魈丸,助他在谷中的數日壓制毒性。”

“連師傅都說是暫時,至於那赤魈丸,縱能壓制毒性,長服,亦是會形成依賴的麻痹之毒,所謂的醫者慈悲救人一說,用之於此,豈非也有失偏頗?”

赤魈丸和赤魈蛇是不同的,縱然都已赤魈爲名,但赤魈蛇的培植,是將赤魈丸藉着蛇身吸去本身的麻痹之毒,將壓制千機的功效發揮出來。

但,往往,蛇抗不住這層麻痹之毒,就先死了,是以,這麼多年,他們也僅培植成功了一條。

而那一條蛇,卻誤死在了那名女子手中。

也讓他最早發現了,那女子身上含着的秘密。

到頭,其實,不過是場劫數。

“只是旋龍谷一月,怎會產生依賴呢?”張仲說完這句話,語音漸重,“你的所爲,於聿來說,或許纔是比千機噬心最好的傷害。”

“是麼?恕徒兒妄揣,殊不知,師傅是否真的心懷慈悲,抑或,這一切本就是在師傅的操控中呢?”軒轅顓語音咄咄。

“你,是何意?”張仲本攏住醫箱的手,不禁稍震了一震。

“千機爲苗水之毒,師傅難道,真的沒有植種過千機的解藥,天香蠱麼?”

“我,沒有。”

“但,師傅對天香蠱的瞭解,卻絲毫不會比苗水族的長老少。徒兒聽聞,苗水長老,皆以鷹形面具示人,而每位長老除了有專長的稱號,還有專用的顏色,譬如,上一代的火長老,只用紅色,木長老,僅用藍色。”軒轅顓意有所指地道。

“看來,你對苗水族的瞭解,果然頗深。”張仲的話,極其輕描淡寫,並不直對。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師傅,不是如此麼?”

“爲師如今只希望這場殺孽不要再造得更爲深重。”張仲把藥箱放到屋內的案上,徑直打開藥箱,取出一透明的琉璃藥瓶。

“黑玉續肌膏。”軒轅顓看到這瓶藥時,不由道。

“你該知道,昨晚聿爲了她,不惜以身作爲火牀和她之間的中傳。沒有寒毒侵身,以他的身體,你認爲,能抵過幾日呢?”

隨着這句話,軒轅顓一拳捶在竹屋的廊下,力道之大,震得竹屋的頂子,發出簌簌之聲。

簌簌之聲甫停,低徊的男生在竹屋內響起:

“師傅。”

張仲回身,正是軒轅聿。

他是算好了軒轅聿下朝的時間,也知他背上的傷一定會到這裡來處理。

畢竟,這種傷在宮內上藥,是諸多不便的。

所以對於軒轅聿的出現並不奇怪,只是,對於軒轅顓洞悉那麼多的事,始終是更讓他驚訝的。

他素以爲,隱瞞得一直很好。

但,或許,亦不過是他一人的自欺欺人罷。

“聿,我先替你把藥上了。”張仲手拿藥瓶,道。

軒轅聿望着這個藥瓶,眸光驀地收緊,彷彿想起什麼來似的,伸手就從張仲手中拿過這個藥瓶,道:

“朕自己來即可。”

“你背上之傷,怎可自己來呢?”

“呵呵,師傅,皇上的意思,恐怕,是要親自爲她上藥,估計,她也受傷了。”軒轅顓的聲音在一旁冷冷傳來。

“師傅,朕有些事要和顓說。”

他說得沒有錯,今日,爲了避過讓夕顏發現,他背上的傷,他確是忽略了她手上被烙傷的地方。

但,他到竹屋來,不僅僅是爲了這傷藥。

“好。”

張仲返身,走出竹屋,擎起油傘,遮去那雖已停了,卻仍從樹丫上,飛落下的積雪,但,也只遮的去這些許的雪罷了。

那些透過油傘射進的光照,始終是遮不去的。

竹屋內,一盞漸熄的燭火,兩處難言的閒隙。

軒轅顓望着軒轅聿,脣角浮起,先開口道:

“從我做出那件事情起,我就不會後悔,只是,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被你發現了。”

“因爲,她很聰明,銀啻蒼的藥丸並不能騙她多長時間。”

軒轅聿的話語並不見慍意,只是,軒轅顓知道,他心底,必是計較了。

“應該說是師傅的提醒吧。”軒轅顓語音轉冷,道,“我們的師傅,難道,你就不曾懷疑過?”

“至少師傅沒有做過傷害我的事。而朕選擇信任你那日的話,結果,徹頭徹尾,是一場欺騙。這場欺騙,差點,就讓朕失去了她。這種失去,對朕,纔是最大的傷害。”

“我說過,我是爲了你好。你身上的毒,根本容不得繼續拖下去,而她,不過是一個女子。江山之重,我想,永遠是在女子之上的。況且,如今,你滅了斟國,這樣的雄圖霸業,豈能因一個女子再次滯頓呢?”

“顓,那日的事,朕知道,絕非是你一人所能爲的。”

軒轅顓的眉心緊鎖,甫要啓脣,卻見軒轅聿手一揮,道:

“朕要告訴你的是,這江山,絕不是你想象中的那麼簡單,沒有無緣無故幫你的人,一切,都會是有所圖的。”

“是麼?所以,你連我都懷疑有所圖?”軒轅顓的脣部勾出一道弧度。

當然,旋龍洞是龍脈之地,倘無人相助,他又怎能成功部署呢?

只是,他從不認爲,自己愚笨得會被人利用。

若有,也是他心甘情願地被人利用。

一如,心甘情願做軒轅聿背後的影子。

心甘情願,一次一次,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爲他去試赤魈蛇的毒性。

這些,他都不會知道,連張仲都不會知道。

因爲,赤魈蛇縱能壓制千機,其毒亦是火灼攻心,哪怕有師傅的配方,他都不放心,每次都用少許試了,方會給軒轅聿。

這些,只有對軒轅聿,他纔會去做。

心甘情願地去做。

“朕,不願意懷疑你,所以,旋龍洞一事,朕選擇相信,畢竟,你和朕同爲雙生子,卻是朕爲帝,你連光都見不得,朕對你,一直是心存着愧疚,或許,當年把你抱予母后,則一切,都是不同的。”

“這是命,我從來不怨你,要怨,只能怨,自己生來沒這個命。”

“顓,朕說過,倘朕毒發身亡,朕一定會還你一個身份,這巽國的江山,你不用成爲朕的替身,都可以名正言順地接管。”

“我知道,從你爲了我上元那次戲語,錯選夕顏入宮,我就知道,你想把這江山給我,可是,我今天告訴你,我不要這江山,我從來不是做帝王的命,也不想逆天行之。我只想看着你,將這江山坐穩,甚至於一統天下。”

“但,這些,並不是犧牲她做爲代價,如果,你還當真是手足兄弟,朕最後再說一次,不要再傷害她,不論任何時候。”

“我沒有傷害過她,從她懷孕那時起,我就沒有過,因爲,我知道,那是你的孩子,哪怕,她根本誕不下來,哪怕,她活着,始終會成爲我和你今日的間隙,我都沒有再傷害過她。”

“這,就夠了。”軒轅聿返身欲走回石室。

“聿,你背部的傷,我先幫你上藥。”

“不必了,朕會自己上。”

說出這句話,他明黃的袍子裾消逝在竹屋的彼此側。

竹屋,又恢復的清寂。

這裡,一直很清寂。

清寂到沒有宮人會擅自上麝山。

三年前,自她不小心誤撞到這裡的秘密時,誤殺赤魈蛇後,這裡,就真的成爲了一處藉着建造祈福臺,不容人上去的禁地。

如今,祈福臺,確是逃建成了。

因爲,這裡,將不會再成爲需要隔開的禁地。

隨着軒轅聿寒毒的痊癒,赤魈蛇不需要再進行培養,這出竹屋,該沒有存在的必要。

他也該反悔密室了。

石室,暗無天日的一個地方,也是他,這麼多年來,生活最長的地方。

他和軒轅聿,一如光與影,濃濃淡淡地交疊着。

縱然,不分彼此。

但,終究,一明一暗,咫尺,疏途。

夕顏醒來時,已是巳時,睜開眸子,滿眼都是明黃的雲紋華錦。

這種名黃中,窗外,曉雪出霽,縷縷的朝陽透過新換的碧霞色茜紗窗拂進殿內,揮灑得,她的周身,彷彿都籠於光暈中。

在這光暈裡,她看到,謫神般的男子,俯身於榻前,正執起她的手,悉心地在替她在被烙傷的手上着清涼的膏藥。

膏藥很清涼。

他的手,很暖。

她的手微微一縮,他墨黑的眸子凝向她,脣邊,是隱隱的笑意隱現。

“醒了?”

很平常的一句話,卻讓她的心,漏跳了一拍,腹中的孩子,也適時地隨着他這句話,踹了一下,以證明,他,也醒了。

她的眉心一顰,他執着她的手稍鬆了鬆:

“弄疼你了?”

她搖頭,復又點頭,另一隻手撫了下隆起的腹部。

他的笑渦愈深,愈深間,他把她上好藥膏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回她的腹部。

他的手,順勢一併覆於她另外一隻覆於腹部的手,清楚地,覺到了,來自於榻腹中那小生命地又一踹腳。

“他踹了朕。”他驚喜地說出這句,宛如,一個大男孩般。

是啊,他只是一名公主的父皇,他的子嗣素食單薄的。

現在,他的驚喜,讓她突然有種恍惚,彷彿,腹裡的孩子,就是他的。

只是,這不過是種恍惚。

孩子,怎麼會是他的呢。

她下意識地將自己的手反握住他的,一併將他的手從她的腹上隔開。

不是,她不想讓他觸着這孩子,僅是,她不希望,他故意這樣,讓她心安。

他對她的好,實是超過一個男子所能給予的。

而她,真的不配。

“皇上,您很快也會有自己的孩子。”

她輕聲說出這句話,語音平淡,心裡,卻是酸酸的。

可,她憑什麼酸呢?

那六名后妃懷的,纔是真正他的骨血,不是麼?

“用早膳了?”他突然問她。

她搖了搖臉,這一搖,那些酸酸的味道,倒斂去不少。

“哦,朕還以爲你方用了餃子呢。”

“餃子?”

她下意識用另一隻手撫上臉頰,瞧着他的神情,絕對是話裡有話的‘奚落’。

他的意思,是她的臉像餃子那樣的圓鼓麼?

這一撫,只引來他的失笑。

“餃子以醋伴着,更好。”

他悠悠點出這句話,看到她撫在自己臉上的手,驟然變得僵滯起來。

連帶她的容色終究做不到淡定,窘迫地染了些許的紅暈。

“哪有。”

她嘟囔出這句話,還好,他不是意指她又豐腴了就好。

他的手將她撫住臉頰的手挪開,嘆了一聲:

“唉,這藥雖是治療灼傷的良藥,擱在臉上,很快,就會讓臉腫脹。”

“啊?”她終是徹底地忘記淡然,看了一下手,果真,塗到的藥,被她噌去了不少,想是都在臉頰上。

她急急地要去尋絲帕,這一急回身,突看到,他連眸底都蘊了笑意。

原來——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伸手,遞向他:

“勞煩皇上再給臣妾上藥。臉,腫了就腫了吧,只要這手,仍是纖纖素手,就好。”

這一語,她摒去以往的迂,襯得她此時略爲圓潤的臉,分外嬌俏可人。

他是剛剛下朝把,卻是惦記着她的傷,那他的呢?

他的傷該遠遠重於她的。

她從透明的琉璃藥瓶的分量來看,他是根本尚未用過藥的。

他把她放的太重,太重。

重到,她本該甜蜜的心底,驀地起了一絲澀苦的味道。

真是不知足啊。

有一名男子對自己這般地好,卻偏是,仍以澀苦相品。

她斂迴心神,不讓臉上現出絲毫的情緒。

而他因着她的這份嬌俏倒滯怔了一下,滯怔間,覺到失態時,方掩飾地取出那藥瓶,甫要替她再擦拭手上的傷,她的纖手憑是輕巧地一繞,不費任何力氣,就從他的手中那走了那藥瓶。

手心,空落。

心底,充盈。

因爲,她把藥瓶放在羣兜上,輕柔地替他解開龍紋腰帶,隨後,是他的盤龍扣,他知道他要做什麼,手,欲待阻止他,卻隨着她同樣輕柔的話語,止了所有的動作:

“請皇上背對向臣妾。”

她,不僅察覺到他的傷。

還記着他的傷。

他沒能立刻照着她說的去做,畢竟,他也清楚背上的炙烤之傷有多嚴重。

“皇上”她復柔聲地喚道。

這樣溫柔的聲音,足以讓他堅冰融卻,足以讓冷清轉暖。

何況他呢?

他的心,在她面前,本是柔軟的。

他的情,在她面前,本是濃熱的。

微轉身間,她把他的龍袍悉數褪下:

“冷麼?”

因她睡在殿內,殿內早攏多了幾盆的碳火,此時除了空氣有些乾燥外,暖如煦春。

他搖了下臉,卻,並不說話。

沉默,沉默與此時,恰是無聲勝有聲。

她的手扶住他的手臂,略略加了些許的力,他的身子,再轉了一下,她夠起走,甫要按着他的肩,讓他側坐了,他早已聽話地轉了下身子,背對着,坐於她的跟前。

他的龍袍,前面早已解開,只需要從後面褪下即可。

裸露的,不過是他勁健的後背,可,憑是這樣,她卻還是猶豫了一下。

之間柔軟地從那金絲繡線的襟領處滑過,深吸一口氣,閉上眸子,迅速將他的龍袍褪下。

她的猶豫,並非來素來的裸呈的羞澀,而是,她怕看到那些傷痕。

那些,爲她所受的傷痕。

其實,他爲她所受的傷,又何止這些呢?

深吸的氣籲出時,她睜開眼睛,他寬廣的背後,上面的灼傷錯布,肌膚,都炙烤得失去本來的顏色,此時,那些傷到的表皮逐漸褪萎下,尤見血肉的驚心。

她的手,顫抖着打開藥瓶,將那些藥,按照他方纔給她上藥的方式,就着瓶口,一路緩緩地倒到他的傷口上。

那些清涼透明的液體將他的背部的傷口塗抹均勻時,他沒有絲毫的悚動。

她知道,這些藥膏,即便清涼,甫觸至傷口,仍是會疼的。

可,他沒有一點的震顫,只說明瞭,他不要她擔心。

但,她能不擔心嗎?

這樣的傷痕,受一次,已經讓人揪心,再多受一次的話,她不敢繼續想下去,竭力讓語氣保持詼諧的樣子,道:

“呀,皇上的背可真是腫的太難看了。”

這一句話,聽上去,似回他之前奚謔她的,然,意味,卻是別樣的。

她將藥瓶蓋好,放置一側的几案,他側過身子,瞧透她的心思般道:

“你的毒,五日一發,這點傷,五日後,朕也好了。”

他聽得懂她的話,從來都是。

她的眉心顰了,道:

“皇上,五日後,臣妾一個人就可以,不要您再陪了,臣妾身上有寒毒,那火牀食雜是燎傷不了臣妾的。”

“你若被炙傷,了,朕更加不喜。”

“皇上若炙傷,臣妾也不喜。”她爲加思索,脫口而出這句話。

“哦,你也不喜?”他擡起她圓潤的下顎,湊近她的小臉,“朕是君王,你,拿什麼不喜朕呢?”

這句話,說得帶了幾許曖昧。

她突然明白過來他口中的不喜是什麼意思。

臉,驀地羞紅。

心,漏跳了一拍。

倘若,真能忘記過往的種種,只由着此時的情愫涌動,該有多好呢?

一切,都不去再多計較。

只記得,眼前的他,現在,心裡是有她的。

“臣妾失言了,臣妾是沒什麼可以喜皇上的,只是——”

前半句,她仍是那樣的迂,她清楚地看到,他的眸底,有一種若有所失的失望,但,後半句,分明,是帶了轉折的,一字一句地吐出,她不會後悔,因爲,這本該是她早就說的,在彼時石室中,就該說的。

“臣妾信皇上,皇上說什麼,臣妾就信。所以,也請皇上,不要欺瞞臣妾,這傷,五日後,該是不會痊癒的,對麼?”

他凝着她的眸華,隨着這一語落時,深深地望進她的,她沒有避開他的凝視,反是,對上他的眸華,眼底,清澈,明媚。

一如,初見時,他就是被這眸子所吸引。

“只要你信朕,朕心底的傷,就會痊癒,這,就夠了。”

心底的傷?

這五個字,重重地落入她的耳中。

她知道,這纔是她最難以面對的。

她予他的心底,究竟,佈下了多少傷呢?

她,還來得及,或者,有時間,去讓它們都痊癒麼?

她的手扶上他的手臂,身子,更爲坐起,她的吻,帶着生澀,帶着羞怯地,吻上他的。

“臣妾想去愛皇上”

在她的脣即將落到他的脣上時,她的聲音低柔,清晰地傳進他的耳中。

第一次,她主動地吻他。

她的吻,輕柔地落在他的脣上,他的臉俯低,將她檀口的氣息一併地掠去。

這一吻,並不因爲,他許下救她和孩子的諾言。

她知道,他是明白的。

哪怕,身非完璧,她真的,想在孩子誕下前,去愛一次。

只一次,亦是夠了。

這樣,餘生,至少會有可以緬懷的東西。

對,誕下孩子後,她仍是會選擇回苗水族。

愛,在綻開時,絢麗無比,可以讓人忘記一切的缺陷。

然,在枯萎時,則,所有昔日被忽略的缺陷,纔會被不限放大。

他是帝王,他說得沒有錯,只有他喜歡別人,別人,是不可以喜他的。

既然,他現在對她有這份情誼,她不要拒絕。

哪怕,自私地,佔去他如今心的一隅,就容她自私這麼一回。

九重宮闕,宮花次第開放,個個,都是鮮媚的女子,個個,都是爲他綻放嫣然的。

她,不過是非完璧之人,這種缺陷的存在,來日,他忘記她,亦會很快吧。

思緒百轉,用着各種理由說服自己。

只是,她心底明白,今日的所爲,終是她動了情。

她做不到對她淡然。

做不到啊。

這樣的深濃的情,讓她怎能繼續用冰冷相對呢?

當一個男子,甚爲帝王之尊的男子,在她的面前,一次次放下尊嚴,一次次爲她受傷。

她縱是朽木心,亦會爲了他,雕成七竅的玲瓏心。

他的心底爲她佈下的傷,她不要它們繼續存在,她要的,從來只是,他心的完整。

一點傷都沒有的完整!

她貼着他的薄脣,柔軟的輾轉,卻並不吻入,她的脣上,猶帶着冰涼之感,在他脣瓣溫潤下,一寸一寸地被一併暖融開去。

她本蒼白的小臉,不知是源於吻度去她的呼吸,抑或是羞染的紅霞,此刻,豔若桃夭,灼灼其華間,是傾世的絕美。

他墨黑的瞳眸,將這份絕美盡收眼底,他的手,扣住她的腰,她彷彿察覺到什麼,這一扣,竟是避了一避,他知她的意思。

巽國女子素以嬛腰楚楚爲美,也是皆由他的一時的喜歡而起。

是的,喜好。

宮內女子既然好鬥,他看得清楚明白,那麼,他就偏喜歡嬛腰一握,讓她們爲了這個喜好,每日節減縮食,腹中空空之時,他倒不信,還有多少的心思可以去鬥,即便能鬥,也是鬥不出幾多的氣力的。

亦因此,巽國後宮的御廚是最省心的,因爲,各宮的主子,都只從太醫院得來所謂的清減食譜。

當然,太醫院的食譜也是他的授意。宮中於飲食上的儉樸,不正是省了一大筆費用,這筆費用,恰被悉數補進軍需中。

爲此,兩全之策,他奉行多年之時,卻看到,眼前的人兒,也計較起這個來。

他的手,不放鬆她稍圓的腰一分,這樣的圓潤,其實,對於他來說,手感遠比她以前的纖瘦要好。

心內,卻是欣喜的。

女爲悅己者容,她,真的視他爲悅者了麼?

她覺到他的緊縛,愈發的扭避起來,這一扭避,驀地讓他的小腹湮起難耐的火來,他加重脣上的掠奪,再不滿足於她的輕輒淺吻。

她低低的嚶嚀一聲,他趁勢吻入她的檀口中,糾纏於她的丁香。

她在他的吻裡節節敗退,頸後的肌膚上,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酥粒,讓她突然覺到從沒有過的難耐,她的手畔緊他的肩,將嬌小的身子,一併揉縮進他的胸懷中。

她的丁香欲拒還迎,脣齒間,滿滿是他的氣息,這些氣息,讓她的神智漸漸迷醉,從沒有過的迷醉。

他的喉口,溢出難以抑制的悶哼聲,他翻身將她放倒於榻,因礙及她微隆的腹部,他並不能壓於她的嬌軀之上,僅是微伏了身子。這一微伏,使他小腹的某處灼熱,更緊地貼在了她的腿間。

她的腿似乎在瑟瑟地發抖,然,卻並沒有並緊,這容得了他的伏身。

她的中衣因方纔的掙動,微露出雪色的肌膚,這些許的雪色,此時,冶出別樣的誘惑。

他鬆開她的檀口,一徑往下,挑開她的中衣,肚兜的繫繩在他修長的指尖下,亦是鬆落,只露出,晶瑩肌膚上,紅潤鮮豔。

他嚼住那點紅潤的蓓蕾,她的身子,隨着他的嚼住,驟然戰慄起來,思緒一片蒼茫,嬌小的身子躬縮,然,再躬縮,都抵不住,那份只在頸後的酥粒頃刻間迅速蔓延至肢骸。

她無法拒絕。

除了,將身子更契合的貼緊他,她沒有任何力氣去拒絕。

除了,摒住她喉間的那些許難以抑制的嬌喘聲,她的手,都開始無力地垂落在了牀榻邊沿。

她的身上,縱再沒有天香花的馥郁,卻有着只屬於她的清香,這些清香,順着他的掠奪,沁進他的鼻端,讓他再沒有辦法遏制。

她的蓓蕾在他的脣間,漸漸的綻放,他品得到甘甜縈於齒間,這份甘甜,加上她貼緊的嬌軀,讓他的手,移到她的下身,輕輕一扯,褻褲的繫帶鬆落開去。

她覺到一陣冰冷從下身涌入時,忽然,蒼茫的思緒,再次甦醒。

猶記起,那一幕無情的侵佔,她的身子猛地一震,這一震,他已然意識到什麼,渾身的灼燙隨着這一震,悉數的緩去。

他在做什麼?

竟會在這樣的時刻,失去所有的控制力,那麼迫不及待地想要她。

他旋即鬆開她的身子,甫坐起,聲音低啞:

“對不起”

這一語的意思,他知道,她僅聽得懂一層。

還有一層,他想,他是會告訴她的。

但,不是現在。

不是。

容許,他的自私。

只想,好好地,沒有旁騖地和她度過這剩下的日子。

“是臣妾失儀了,皇上,臣妾身懷有孕,不能盡侍駕之責”她的聲音越越低,及至最後,只把猶帶着紅暈的臉埋進錦枕中。

她的不完美,該怎樣給他呢?

方纔,她真的想把自己給他,可惜,卻勾起了記憶中那抹不堪。

或許,從此以後,她的心結就在此吧。

她沒有埋進的半邊臉頰,能覺到他的輕觸,但,只是輕輕觸了一下,旋即收回。

“你沒有錯,都是朕的錯”

帶着慨嘆說出這句話,他的手,復幫她把肚兜,褻褲,中衣逐一穿上,她肌膚冰冷,哪怕,他再刻意避開,都清晰地映進他的手心。

這份冰冷,將他的灼熱,迅速的澆滅。

下榻,替她將錦被掖蓋好,語音溫柔:

“再睡一會,朕往御書房批完摺子,再來陪你。”

“嗯。”她只低低應了一聲。

恰此時,殿外傳來通報:

“太后駕到。”

軒轅聿的身子一僵,然,他是阻不得太后進殿的。

若現在出聲阻止了,無疑是向人昭告他白日宣淫。

可,現在的狀況,比白日宣淫又好多少呢?

不過,也是好的。

至少,太后看到這一幕後,迅速摒退了隨伺的宮人,僅一人進殿來。

他只來得及將龍袍復穿上。

正晌午的日照,輝照在太后勾勒寶相花紋的襖裙上,襯得那紫貂的皮毛,亦沾上幾許的金華。

“母后萬安。”

一語間,軒轅聿將龍袍的盤口一個一個繫上,幸好,夕顏的中衣他不僅穿好,還替他覆蓋上了錦被。

“哀家,甚安。”

太后的目光流轉間,睨了一眼猶臥於榻的夕顏。

夕顏忙在榻上請安,太后徑直走到榻旁,免了她的禮,目光鎖定在軒轅聿的臉上:

“皇上,可還要去御書房?”

“朕正準備往御書房。”

“哀家吩咐莫菊給皇上備了一蠱鹿血,就擱在御書房內,這,最是滋補的。”

軒轅聿的臉隨着這句話,稍稍滯了一下,頗有些訕訕道:

“朕知曉了。”

鹿血,大補虛損,益精血。

太后之意,不言而喻。

“去罷,哀家在這陪着醉妃。”

“母后,張院正稍後會爲醉妃請平安脈。”

“哀家只坐一會,皇上,難道,連哀家都不放心,怕擾了你妃子的清靜麼?”

“朕,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就好,去把那蠱鹿血喝了,別費了哀家一份心意。”

軒轅聿頷首,轉身,步出殿外。

甫出殿,張仲正帶着醫箱朝這走來,這會子,並非請平安脈的時候,他方纔在太后跟前這麼說,也實是要藉着張仲請脈的因由,不讓太后過多在殿內而已。

曾幾何時,他是連他的母后,都放心不下了。

此刻,見張仲走來,他略停了步子,張仲只走到他跟前,按規行禮後,旦聽軒轅聿道:

“院正隨朕來。”

張仲會意,只跟着他往御書房而去。

這一去,雖是一會,卻讓張仲的心,再是舒展不得。

殿內,太后凝定夕顏,神色肅穆間,終是悠悠啓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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