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天永十三年,十一月十一日。

黎明破曉前,天際,扯絮般落了一夜的大雪,濛濛地發着晦暗之色。

雪珠子,打在天曌宮偏殿的琉璃瓦上,發出沙沙的聲響,映着殿內,銀碳的‘劈啪’,恁在這份靜寂裡,添了些許寥落的聲響。

榻前,另加着熏籠,更使殿內溫暖如春,只,夕顏縱是蓋着厚厚的棉被,又擁於軒轅聿懷中,手,仍是冰涼的。

李公公的聲音從殿外傳來,雖僅一句,卻是焦灼無比的:“皇上,有要事稟。”

她隨着李公公那一句話,凐上愈濃的不安,眼見,軒轅聿鬆開擁住她的手,

就要起身下榻,她卻兀自不肯鬆開環住他的手。

她不要被瞞着什麼,哪怕,這層隱瞞的本質是善意的。

李公公明知皇上才歇下,不過就這點歇息的時間,卯時即要上朝,卻匆匆來稟,又並不直接在殿外稟奏,顯然是想請皇上出殿一聽。

所以,這樣的反常,只意味這一種可能,此事雖重要,但,不能讓她知道。

如今,戰事大捷,前朝祥和,有什麼是不能讓她知道的呢?

除非——

她不敢往下想。

可,她不能迴避。

迴避,只是多一份殘忍。

這分殘忍在於,她會在最後一個才知道,終究要去面對的事實。

她的手絲毫不肯放鬆,她聽到,軒轅聿寬廣的胸膛內,深深的籲出一口氣,起伏間,他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什麼事?”

“皇上——”李公公頓了一頓,猶豫中,終輕聲道,“王妃歿了。”

這一聲很輕,很輕,似乎,從空氣裡拂過,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

而隨着這句話拂過,分明,有某出就裂開了。

裂開的彼處,亦是不會留下痕跡,即便,漫着彌天的血,卻,不會有人看到。

因爲,裂開的地方,只在不可示人的心底最柔軟處。

她能覺到,軒轅聿的目光,擔憂地凝向她,她的臉上,該是木然的。

一點波動的情緒,都不會有。

情緒,隨着這份裂開,一併被遲緩地隔斷。

然,僅是遲緩。

再怎樣遲緩,隨着堵壓蓄積,終將,在裂開的缺口處崩潰。

王妃,歿了?

歿了!

養育她十三年的母親,就這麼離開她了?

接下來李公公回稟的話,她聽得模模糊糊。

大致,是碧落不服,刺殺了陳媛,隨後再飲下鳩酒自盡身亡。

“夕夕!”

他的聲音帶着焦慮,他溫暖的指尖擡起她的下頷,她的眸華對上他焦灼的目光,閃過一絲絕決時,甫啓脣,僅是:“皇上——”

這兩個字,她已說得很費力,每一字吐出,似乎,都將使她的呼吸停滯一樣的費力,可,她卻是必須要將剩下的話說完:“李公公,他,說的,是真的麼?”

說完這句話,她不再去望他,下頷從他的指尖移開,略低螓首。

源於,她怕從他眼底看到肯定的答案。

可,做爲大內總管,皇上的近身太監,怎會訛傳呢?

她知道,是真的。

只是,容許,她不去相信。

容許,她讓自己拒絕去聽。

容許,她還是懦弱地選擇了迴避。

她甚至,想讓他,在這一刻騙她,說,那不是真的。

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做完下了場雪,天很冷。

她又差點小產,心,很冷。

所產生的幻聽。

然,事實,哪怕再殘忍,終不會以人的意志爲轉移。

也不許任何人迴避。

“朕——對不起你。”這一句話,他同樣說得很費力。

是他說,交由他去處理,因爲,他不忍她再耗費心力。

她也知道,他是盡了力去處理的,否則,不會有王妃染恙送出宮的處置法子。

百子荷包,本與陳媛定是拖不開干係的,她瞧得清楚,彼時,陳媛予她百子荷包時的不自然。

但,她不願往那深層去想。

現在想來,陳媛定是怕她的身子被這孩子拖垮,其間,又或許受了皇后的挑唆亦未可知。

畢竟,這孩子,若生下來是男,就爲皇長子,這宮裡,她們又豈會容呢?

而陳媛該只想着長痛不如短痛,寧是不要孩子,都要保住她的命吧。

這麼做的代價,一旦事發,謀害皇嗣之罪,只有死路一條,所以,昨晚,她看到軒轅聿袖口的纓絡會那樣擔心。

他知道她擔心,才寬慰於她,才代她費了心神去處置他本不會多管的後宮事務。

然,人算又豈如天算呢?

方纔,他告訴她,陳媛的發落。又說,由陳媛代她去送碧落。

她已覺不妙,是以,身子纔會一顫,這一顫,將她對碧落的擔憂,悉數的顫去,只餘了對陳媛的牽掛。

可,一切都晚了。

哪怕,她猜到些許陳媛的用意,終是阻不住這場殤劫的發生!

送一個看上去很無辜的人‘上路’,哪怕,這‘上路’帶着轉圜的契機,但,這份‘無辜’在不明所以時,若變成反噬,那將是無比可怕的。

陳媛,她的母親,素來是慈悲的,今日,這份慈悲,卻把自己推上了絕路。

她不能再去想,多想一分,連呼吸,都帶着錐心的窒息,一脈一脈地,從鼻端吸進,一徑往下,這份窒息,使她的腹部,亦開始隱隱抽痛。

“夕夕!”軒轅聿的聲音愈急的再她耳邊響起。

她不能讓他爲她擔心。

他沒有錯,今晚的一切,他做得夠多了。

還有一個時辰,他該去上朝了,她不能自私地將他的心一併擾亂。

“皇上,沒事,沒事。臣妾沒事——”

她稍擡起臉,仰視着他的擔憂,竭力地想擠出一朵笑靨,只是,爲什麼,笑沒有在脣邊擠出,淚,卻,在眼角滑落呢?

淚,止不住。

笑,溢不出。

心,卻不再痛。

能痛出來,該多好?

心痛了,就會掩蓋過腹部的疼痛。

她將身子迅速翻過去,她不想哭的,爲了腹中的孩子,她哭不得,動不得再多的情。

只是,除了眼淚,她再無其他了。

陳媛,畢竟是撫養她十三載,對她體貼入微的母親啊!

不是生母,猶勝生母。

今日,陳媛的死,間接,終究是與她有關的。

手扶上腹部,那裡,她知道,這一胎經過昨晚的折騰,是不穩的。

夕顏,不能哭,千萬不能再哭了。

她想強迫自己將眼淚止住,除了,那偶爾幾聲被抑制的哽咽外,這淚,該怎樣去止呢?

“夕夕,你的身子還沒大好,恕朕不能讓你下榻去見王妃最後一面。”

他在她身後說出這句話,旋即起身,下榻。

她知道,以自己現在的身體,若勉強下榻去見母親最後一面,或許連腹中的胎兒都保不住。

納蘭敬德出殯時,她好歹還在麝山送過一程。

如今呢?

她卻再是瞧不得一眼,哪怕連最後一面,都是瞧不得了。

她只覺得到,自己的身子,在無力地發抖。

隨着這層發抖,眼淚崩潰涌出。

她聽到,殿門開啓,關闔的聲音。

他該去上朝了,現在這殿內,只剩下她一人。

她用力地咬着自己的銀牙,回身,正躺在榻上,將臉仰起,以爲,這樣,眼淚就能倒流回去。

但,根本,無濟於事。

除了讓眼淚,愈流愈多外,她即便把銀牙咬碎,都無用。

此時,傳來殿門再次開啓的聲音,她仰起的臉,看到他又出現在牀榻旁。

他沒有去上朝?

她覺到眼淚的失態,惶亂地轉身,她不要他看到她的痛苦。

這樣,他如果在意她,上朝都是不會心安的。

這麼想時,她覺到他卻兀自上得塌來,他的手從她的身後緊緊把她鉗入懷裡,他的聲音,帶着疼痛,和憐惜,於她的頸後拂過:“是朕的錯,讓你現在這樣難受!朕允你的,竟都做不到,夕夕,都是朕的錯,朕保護不了你,連你身邊的人都保護不了!是朕強求了你回來,倘若,你不回來,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夕夕,別哭了,好麼?”

他將她的身子輕柔的扮回,手,竟也是瑟瑟發抖着拭上她的眼角,替她把那些淚水拭去。

“皇上,臣妾不值得您這樣——”

他墨黑的眼眸,明亮而深沉,此刻凝着她,緩緩,道:“只有計較纔會用值得來衡量,而朕,唯一計較的,就是怕無法護得你的周全,但,即便如此,卻仍用那一年之約束着你,因爲,朕——”

這一句話,她沒有讓他說完。

她的手,覆到他的薄脣上,輕輕地覆住,將他剩下的話一併掩去。

這一覆,時間,彷彿停滯。

接着,她的臉埋進他的懷裡。

他要說的,她都明白。

只這一次,她不要他再次在她面前放下驕傲。

不要了——

她的語音很輕,落入他的耳簾,確是清晰的:“皇上,這一年,臣妾,是心甘情願陪在皇上的身旁。”

一語甫出,她的心,有某處,終是鬆開,再不攫緊。

一語甫出,她的手,顫着再次環住他的背部。

時至現在,她若還要隱藏,就是真的迂了。

猶記得,旋龍谷時,他對她的坦誠,可彼時,她因着他心底有着別人的身影,驕傲地不容許自己接納。

及至,旋龍洞中,她被謀算導致失貞,他絕情的話語,讓她一併絕情斷念,只存着報復的心。

亦是從那開始,她步步謀心,逐漸失去自我。

直到戰爭的血戮喚醒了她。

直到,他再次出現在她跟前,當他的劍刺進她的喉時,她分明看到,他眼底的驚愕和不捨,以及,清楚觸得到的,她心中的疼痛在彼時勝過喉部的銳疼。

她的心,原來,僅會爲了一個男子,有撕心的疼痛。

這樣撕心的疼痛,其實早在那時就昭告了一個不容她去否認的事實。

可她偏是要繼續地自欺欺人。

然後,他以交換她手中的苗睡兵力爲名,實際,只是藉此,讓她再次回到他的身旁。

接着,沙漠遇險,他不惜以命相護。若他對她的心,真是虛假的,又何必以命相賠呢?

她並非鐵石心腸之人,卻因着旋龍洞一事,始終梗噎於心。

是以,明知道,他對她的好,她依舊視而不見,依舊處處尋找藉口避開直面他的心。

原來,她怕自己動容。

她對任何人,或許都可以狠下心、絕了念。

唯獨對他,是不同的。

這份不同,現在,不容她再次迴避。

她,真的動了情。

以前的她,太自私,發生旋龍洞的事後,爲何她不能設身處地爲他去想呢?

他以帝王之尊,面對她的失貞,彼時,僅是聽她解釋就能釋懷的嗎?

更遑論其他呢?

然,這些許隱於心內的芥蒂,在他與她再見時,他分明已竭力做到不去在意。

而她卻以小女子之心去度他的腹。

試問,對於大勝斟國的帝君,區區二十萬苗水族兵,又焉能進得了他的眼呢?

只是,他從那時起,就不願她勞心費力傷及腹中胎兒罷了。

一如,那場凱旋歸來的夜宴,他當着衆妃的面,以脣度酒,怕的,不就是酒裡另有蹊蹺麼?

對一個,不是他所出的孩子,他都能如此這般,難道,不正是因爲她,才讓他這樣?

他對她的付出,沒有任何保留。

甚至是,犧牲了做爲帝君該有的驕傲。

她呢?

做什麼孤傲,做什麼淡漠。

納蘭夕顏,你,真真是迂、蠢,至極!

她擡起臉,搖曳的燭光,輝映於垂落的紗幔上,她和他之間,清晰一片。

她的眼角,猶有殘淚,但,她的目光,迎向他的,不再閃躲。

他的眼底,因她的話,帶着一抹不可置信,可,她手心的冰冷,卻真真實實地覆在他的脣上。

是的,真實。

他深深地望着她,這一望,彷彿要望進她眸底的深處,因爲,她剛剛說的一句話,讓他覺得,心,砰砰跳着,再做不到平靜。

連攻進斟國的腹心都城,都沒有讓他的心,這樣跳過。

他和她之間,會不會,由着這一年的相守,今後,能有好多的一年?

只要,有她陪着,民間夫妻的舉案齊眉,誰說,帝王就不能呢?

她凝着他,復一字一句,道:“皇上,別再爲臣妾做太多事,臣妾不要您爲臣妾做這麼多。”

“朕只願意,爲你做任何事。”

他的收,覆上她的手腕,她知道,他擔心她說了這麼多話,流了這麼多淚以後,胎相是否有所影響。

可,再怎樣,她對於悲傷的發泄,只是剛剛那一時,爲了孩子,已經賠上了母親的命,若再保不下這孩子。

她,對不起任何人。

“王妃的後事,朕會安排。今日,朕免朝”一日,陪你。

免朝?

他爲了她,又破去了這個例子。

可,現在,她真的需要他陪在身邊。

給她一點點的力量,堅持下去。

腹部的抽痛,隨着他的話語,漸漸地止住。

他鬆開她的手腕,將她嬌柔的身子,擁進懷內。

他的手牽住她的,覆到他的左胸口,那裡,是心臟的位置。

她的手,再是縮不回。

眼睜睜地看着母親爲了她逝去,在悲痛至幾欲崩潰時,是他用綣綣的情意做爲她今日唯一的依傍。

倘不是他這般地陪於她身旁,她不知道,自己一個人,是否有足夠的勇氣,來度過這場殤痛。

每每地需要他的時候,其實,他總會出現在她身旁。

除了,那一次以外,他對她做的,夠多,夠好了。

那麼,就容她深陷這一次罷。

只深陷一次。

她清楚,她腫了千機毒,若尋不到解藥,再沒有多少時間可活了。

生離,死別,那麼短,又那麼快。

哪怕君恩會涼薄,她都不會等到那一日。

所以,就深陷一次。

付出一次感情,又如何呢?

只是,她不想要他付出更深的情。

她僅私心地佔一小部分他的完整,這一小部分,不會持續很長時間。

在她離開後,她希望,他還能有愛別人的能力。

一念甫定,她的聲音漸輕:“皇上,一年後,臣妾希望,能帶着孩子回到苗水,這裡,確實不適合臣妾,臣妾的親人,一個個都因着臣妾離去,臣妾累了,也不想皇上,爲臣妾更累。”

這句話,很殘忍。

然,除了今日,她想,她再是沒有勇氣去說的。

可,卻是必須要說清的。

她從他的懷裡,欠出身子,將嬌小的身子,向上挪了一挪,與他平視,她看得懂,他眸底的一絲不解,更多的,是失望。

她的手,緩緩地扶上他的肩,隨後,她凝着他,語音柔軟:“皇上,請恩准。”

軒轅聿閉上眼睛,第一次,他在她的面前,閉上眼睛,不去瞧她。

這,本是他允過她的,只是,如今,她終於不用等到一年後,就把答案告訴他,將彼時那句話讓他砰然心跳的感覺一併抹煞。

如墜深淵。

“好。”

這一字,說出口,比任何時候都艱澀,艱澀到,他再說不出多一個字。

他睜開墨眸,凝向她。

眸底,平靜。

不再有任何的希翼,連那閃閃的碎星都暗了幾分。

她避開他的眸子,語音低徊:“這一年中,臣妾,會學着去愛皇上。”

說罷,她埋進他的懷裡,再說不出一句話。

他亦是沉默的,手攬上她的身子,他將她的冰冷,一併地去捂暖。

一年之約,其實,剩下的時間,早已沒有了一年……

這一日,他陪着她,在偏殿,焚紙祭拜,並將陳媛的靈位一併請至偏殿的神樞上。

這些,在帝王寢宮天曌宮,本是不可爲的。

但,他爲了她,又一次的破例。

夕顏想要阻止,他卻容不得她說不,因爲,他清楚,若不能於此時祭拜陳媛,這對於她來說,始終,會是一種遺憾的煎熬。

他清楚她心內的孝道之重,否則,當年,就不會有麝山之行,也不會有之後的種種。

同日,軒轅聿下詔,宮女碧落謀害皇嗣,罪名確鑿,按律賜死。王妃陳媛疲於照顧皇嗣,勞累過度終不治病故,冊爲和碩襄親王妃,同襄親王合葬後,准予遷入皇陵。

皇陵,在檀尋的陵山上,只有近支王爺逝後,方準遷入,而之前襄親王的陵墓卻是遠離檀尋的。

如此這般的安排,夕顏懂得軒轅聿的意思,等她產下皇兒,不用路途顛簸,就能拜祭雙親。

他於她的好,均在細微處可見。

但,這樣的好,卻只讓她越來越不知道,該怎樣回報於他。

或許,學會去愛他,是唯一的回報。

因要遷陵,納蘭祿也奉旨從西藺姈的墓園歸來。

彼時,張仲在驗明碧落‘屍身’後,親命人,將她的屍身扔到京郊的亂墳崗中,也未交付專負責死去宮人的奚宮局。

既然,陳媛臨終前,最後一個願望,是留下這宮女的命,他不願去違揹她的意思。

天理昭昭,疏而不漏,他信的,是善惡終有天報。

夕顏在偏殿,聽離秋回稟這件事後,她的眉尖只蹙了一下,並沒有表示反駁張仲的處置,尚宮局,另指了一名喚作蘅月的宮女頂上碧落的位置。

這一切,她同樣,是沒有任何意見的。

這,亦是她最後一絲的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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