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百里南低低應了一聲,卻並沒有撫上她的髮髻。
慕湮的下頷抵在他煙水藍的衣襟上,他的衣襟很柔軟,只是,柔軟下,她清楚那份堅硬。
“君上,臣妾那晚提前離席——”
她還是要提起那日,她清楚,他和她之間,自那日開始,就變得更爲微妙了。
“那晚,是湮兒不勝酒力才離的席,朕,知道。”百里南頓了一下,方啓脣,似乎,對那晚的事需要回憶才能想起來。
可,她清楚,那晚發生的一切,他必是和她一樣,記憶猶深的。
誰,都不會淡忘。
“君上,臣妾以後,再也不會飲不該飲的酒了。”這句話,她說得很柔,很軟,只希望這份柔軟,他能感覺到。
“飲酒也沒什麼不好,只是若醉了,記得回來的路,就好。”他緩緩道,手,終於撫上她的髮髻,輕輕一撥,她的金簪握於他的手心,她如瀑的長髮便傾斜下來。
一直傾斜下來。
“臣妾不會忘記回來的路,永遠不會……”她擡起眼眸,翦水秋瞳凝向百里南,手,一徑往上,攀到他的肩處,隨後,慢慢閉上眼眸……
那一晚,在慶禧殿飲下雪酒後,她看着軒轅聿和夕顏眉目間的情誼,心裡沒有辦法抑制住失落、酸楚的情緒,及至看到軒轅聿離席而去,竟鬼使神差地也隨着他離去。
她本該去往夜國休息的後殿,卻還是駐足在了巽國的後殿前,她想,他應該再殿中吧,她的步子,因這一念起,恁是再移不開去。
所以,她再一次,鬼使神差地讓梨雪去宸宮偏殿替她拿香囊來,這是她來到夜國後,百里南所賜的香。因着,是國主所賜,她平日裡,一直佩戴者。只那一晚,她突然不想戴,而現在,無疑,這是一個最好的理由。
她瞧着梨雪的身影消失在紫藤花架的彼端,隨後,終於下足勇氣推開巽國後殿的殿門,推門而進的剎那,她彷彿看到,前面的紗幔突然垂落下來,沒有待她細看,她,就在那層層垂落的紗幔中,見到了他。
他已換上一襲絳紫的袍子,瞧見是她,目光,依舊和上元節初邂的那晚一樣,清澈,明亮。
她還記得那一晚的初邂——
彼時,她帶着貼身丫鬟,得先父允許,呆着面具,換了稍樸素的羅裙,流連於檀尋的燈海中,忽然,街道的一側,一騎駿馬疾馳往泰遠樓方向奔去,她慌忙避身閃過時,旁邊一猶自看着花燈的小男孩,卻是躲讓不及。
那一刻,她沒有多想,只用自己的手擁着那個小男孩從馬蹄前,避開。
馬因她的舉止,受了涼,高高的馬蹄揚起,她寬大的水袖被蹄風帶得吹開,藕似的玉臂露出來,那馬蹄上的鐵掌眼見着就要踏到她的臂上,她本以爲逃不過這一劫,卻在這時,一雙有力的手把她和那個男孩一同拽開,離馬蹄落下,不過是電閃雷光的一瞬,她的手臂不過被蹭到些許皮,其餘,皆是無礙。
那小男孩起初被駭得哭個不停,他的母親循着這哭聲,一邊疊聲道着謝,一邊忙把這孩子領了回去。
那駕馬的主人,也並沒有落馬多做言語,凡事更緊張地往泰遠樓馳去。
一切,似乎塵埃落定,
然,在天子腳下,這樣莽撞的駕馬,並不多見。
她有些不悅,這些不悅,卻沒有讓她忘記,該答謝眼前的人。
這是她第一看到他,哪怕他和她,都戴着上元節的面具。
那一晚,他和她,站得並不算遠。
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只這份明亮,讓她第一次允了一個對她來說,尚是陌生人的遨遊,一同往上元節的燈海游去。
她帶着丫鬟,他的身邊也有一名基本不說話的男子。
即便有那倆人隨行,仍不妨礙,他和她同遊燈海愈濃的興致。
他和她看着每一處花燈下的謎題,每每,他都能幾乎同時和她猜出謎底,這份默契隨着時間的推移,慢慢地增加。
後來,他似乎和她聊了很多,也似乎,沒有聊幾句。
她記不清那晚聊天的細節,不是源於她的漠視,相反,她的心,隨着每一次,他和她共同踏出一步,隨着每一次,他和她心有靈犀地說出相同的話,會莫名的砰然而跳,隨後,就會頭腦短暫的發懵。
或許,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她看到丫鬟不停朝她比手勢,知道,已經過了一個時辰了,她出府僅有兩個時辰。
相對於朝中迂腐的臣子,父親不會限制她出府,可每次,都只有兩個時辰。
今晚,也不能例外。
剩下的一個時辰,她本來準備去襄王府,陪不能出府的好友納蘭夕顏,順便和她講述燈市的趣聞。
畢竟,聽父親提起,夕顏麻煩就要遠嫁夜國,此一去,相見無期。而她也將在二日後,入宮選秀。
所以,今晚,或許,是除去選秀當日,她們二人最後一次見面了。
她的步子有些躊躇,她知道,他瞧出了這份躊躇,但,她,不要他瞧出。
爲了掩飾,她只把目光落在離她最近的一個琳琅滿目的攤位上,這是一個售賣首飾的攤位,賣的,都是民間別致卻不昂貴的首飾。而她本無意流連的目光,卻在剎那凝注與一支晶瑩剔透的簪花,正是一支夕顏花簪。
她想起了夕顏,這,確實很配夕顏,不是嗎?
甫這麼想時,他卻把那支簪花拿起,付了銀子,遞給她。
她有些驚訝,這份驚訝隨着他說出的話,只讓她明白了,什麼叫做心悸。
她的手要結果簪花時,是顫抖的,指尖和他的項觸時,她能覺到,他的溫暖。
不過須臾,觸到的同時,他卻收回了簪花。
隨後,他說,一直戴着這枝簪花,不論你是誰,我都會找到你。
順着這句話,他手勢輕柔,把這枝簪花別到她的髮髻上。
這一晚,他不曾問過她的名字,一如,她也沒有問。
本就是一場萍水相逢的邂逅,因着這枚簪花的簪上,有些什麼,卻終究是變了。
他應該是家世殷厚人家的公子,他的談吐,以及做工考究的絳紫袍衫,都再再告訴她這一點。
可,這些,有用嘛?
沒有用!
她是尚書的千金,入宮選秀,成爲帝王的女人,是她唯一的命運。
突然之間,燈海的璀璨在這一瞬間都變得暗淡起來。
他的身影消逝在燈海的彼端,再看不到。
惟有留在她髮髻的花簪,代表了,她遇到過他。
然,轉過身,當這句話,她再次聽到時,已是一場陰差陽錯。
現在,她又看到這份明亮,點燃她心底深處的明亮。
沒有戴面具,他,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的眼前。
她不知道,是怎麼樣撲進他的懷裡,哪怕藉着酒醉,就容許她這一次放縱吧。
三年了,不算太短的日子。
她還是做不到忘記最初讓她沉寂的心悸動的那一晚。
還是做不到忘記那場臨別餞行酒宴的心痛。
鳳徊心,鳳徊心,她的心,其實只爲他而徊。
他的手,終於也攬住了她,她的淚,浸溼了那絳紫的袍子,只濡出一片深黝的色澤。
然,哪怕哭泣,都不能大聲,僅能哽咽在喉口。
這三年的宮廷生涯,原來,她唯一學會的,就是再怎麼面對傾訛,都不能肆意的流淚。
久而久之,能流淚,都是種奢侈。
不過一場沉默的流淚,不過一場短暫的相擁。
隨着梨雪在外面呼喚她的聲音響起,她不得不撒開擁住他的手。
一次的放鬆,換來的,或許遠不止二十年的相隔。
是的,倘若她要再見到他,唯一的機會,或許只會是在下一次的鹿鳴會盟,那時,他可能還是帝王,而她,未必是夜國獨尊的鳳夫人。
所以,對她來說,這個機會不啻是渺茫的。
沒有人會知道,此刻,她心底的撕痛。
三年前,她猶有期盼。
三年後,匆匆一見,面對的,將是今生的相別。
她早知道,作爲世家小姐,她要不得愛,也愛不起人。
然,還是這樣地,陷了進去。
匆匆掙開他的懷抱,她出殿,趁着梨雪尋她時的轉身,故作鎮定的迎上去。
梨雪替她取回那隻香囊,她卻沒有帶上,因爲,有些東西,即便擁有,都註定沒有任何意義。
那晚,百里南迴到宸宮已是很晚,但,縱然這麼晚,他卻還是到了她的偏殿。
他很沉默,臉色,很陰鬱。
她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麼陰鬱,素來,他給她的感覺,僅有慵懶和淡然。
他看着她,沒有說一句話,隨後,他要了她,她記不清,上一次侍寢在什麼時候,只知道,這一晚,他的臨幸,不同於以往任何一次,似乎在發泄着什麼,又似乎想把什麼揉進去。
她承受着他一輪又一輪地佔有,有些什麼心底的柔軟,終究,在這些佔有裡,化爲無數的碎屑,直衝上眼前,募地一黑間,她再看不到其他。
他什麼時候離開的,她不知道,知道,當她醒來時,到處都是嘶吼喊殺的聲音,刀光劍影裡,她被禁軍保護着送到車輦中,車輦急速離開的剎那,她僅看到,濃濃的硝煙吞噬了整座旋龍谷。
她還有些擔心,不僅因爲百里南,還有,那一人。
她清楚知道硝煙的意味,絕對,帶着殺戮的殘忍。
再見到百里南時,是在距離旋龍谷不遠,有夜國禁軍把守的邊疆小鎮處,他受了傷,看到她依舊驚惶的目光,卻沒有說一句話。
從那日以後,他沒再對她說一句話。
直到今晚。
她知道,她一定要來。
後宮嬪妃間傳言分囂日上,說不日,國主即將御駕親征苗水,又言,國主此舉是爲解巽國對夜國的後顧之憂。
那些嬪妃皆有父兄在朝爲官,知道這些,本不足爲奇,她們擔心的,亦不過是百里南這一去,是否能安然返回,如此罷了。
可,她擔心的,和她們不一樣,眼見着,百里南遲遲未出徵,聯想起那晚,他奇怪的臨幸,是否因爲,他知悉了她和軒轅聿在後殿的相擁呢?
如若因爲她導致百里南和軒轅聿之間起任何間隙,都是她不願的。
這,就是她今晚來此的目的。
她早是百里南的人,那天的事,是她的放縱,她不該,從今以後,她再不會做任何非分之想。
僅要眼前的男人,她的夫君,哪怕真的有間隙,也能摒棄前嫌,作此一戰。
畢竟苗水不過是西域的部落,他並非要御駕親征,僅讓將軍掛帥出征,該足以解去巽國的後顧之憂。
她雖不懂戰事,亦知道,兩國對戰,若有所牽制,終究是不好的,而她最後的心願,僅是不要軒轅聿有事。
所以,此刻,她閉起眼睛,第一次,主動去邀恩,可,他沒有吻她。
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彷彿空都停滯流動一樣,她睜開眼睛,看到,他的脣邊,不過是凝氣一抹倦懶的笑容。
“明日朕要去避暑別宮,你一起去罷。”
“君上!”她輕喚一聲,眼低的情緒再無法隱藏,皆落進他的眼中。
“朕想去別宮調養一下身子,受了這傷,仍是需要調養多日方能恢復。朕推己及人,放了各方的將使回鄉探親。對夜國來講,短期內,該不會有任何戰事,讓他們養精蓄銳,也是好的。”
這一句話,很輕柔地從他的口中溢出,這份輕柔,卻成了她難以承受之重,她的身子有些無力,手不自覺得撐起他的膝才能借到些許的力。
“湮兒,你怎麼了?”他的聲音依舊溫柔,他覺得他上的力重了一下,看她,未加修飾的臉上,慘白是那麼明顯地映出。
“沒,臣妾沒事。”
他起身,挽起她的手,將她一併帶起,這一晚,他扣着她的脈象,她的脈象清晰地映與他的手心,讓他的手,終究,滯了一滯。
在兩軍對戰明堰郊外的前一晚,夕顏在尋歡殿內的沙盤上,終究見識到銀啻蒼口中所稱的陣法。
該陣法‘鐵甲陣’,用圓木一根,鑿孔,安上鐵槍,前面用四根斜木製成,用鐵輪爲底。兩軍對壘時,將其打開,步兵分批排成方陣,掩藏在一個個鐵甲陣的後面,移動鐵輪間,自身得鐵甲相護,又能以長槍克敵,饒是巽軍騎兵來攻,排在鐵甲後的步兵也能撒下四角釘來制,可謂攻守兼備。
此陣隨妙,最重要的還是人甲合一的配合,是以,銀啻地所說的,練了十年,也並非虛稱,要讓鐵甲在行軍中移動自如,隨意變化陣型,怎不需要十年的苦工呢?
而從沙盤單上,夕顏清晰地看到,明堰的郊外本事盆地,四面地勢較高,如若,以此矩陣把巽軍逼至盆地邊沿,那麼,就譬如圍棋,將巽兵分批圍剿,再逐一殲之。
可,夕顏對軒轅聿對過圍棋,深知,他一步一步,看似被你料到,最後,卻還是在他的運籌帷幄之中。
當然,正如銀啻蒼所說,到達明堰郊外的巽國的左翼軍,右翼軍取道臨近明堰的蘇菀,那裡,兵力薄弱,按着常理推測,該是因戰線太長,軒轅聿準備從蘇菀補給軍需。
因着#河,涇河雙河相隔,明堰至蘇菀一線,是三國著名的魚米之鄉。
只是,看上去如此,實際卻是不盡然的。
“族長,以你的族兵,對付這些眼裡只有糧食的巽兵該綽綽有餘罷?”銀啻蒼在夕顏跟前,演示完陣形,倨傲地翹起完美的春弧。
夕顏淡淡一笑,面對這個昔日她無比厭惡的人,她竟能笑得如此淡然,她的手不經意地拿起置放在一旁的燭臺,僅輕輕一點,旦看到,閃盤上,那些‘鐵甲‘頃刻間一片一片地燒成灰燼。
是的,因爲步兵的推動力,哪怕有鐵輪相輔,是不可能用真的鐵甲,所謂的鐵甲不過是木頭製成。既然是木頭,火攻就能破之。
銀啻蒼的神色一滯,旋即笑得更深,道:
“火攻,真是有趣呢。”
夕顏從他的笑上,僅讀到一種味道,就是愈見深濃的危險。
她伸手執起一旁的杯盞,將裡面尚未動一口的香茗悉數潑進沙盤內,,水,澆熄了火,卻也讓原本的沙盤悉數變成一汪水池。
“國主,我的族兵,自然會在蘇莞有所建樹,但,在此之前,還請國主,儘快驅散蘇莞城內的民衆,我怕傷及百姓太多,哪怕這一戰勝了,日後魚米之鄉再要恢復耕作,缺了人力卻是難了,當然爲了避免此舉動對附近百姓造成的恐慌,臨近的百姓也需要一併驅散,包括明堰。
“好,孤允你。”
“謝國主,時辰也不早了,就此告退。”她俯身,沒有待銀啻蒼在說什麼,返身,施施然步出殿外。
甫出殿門,迎面,姍姍走來一女子,身着玫色的輕紗,青絲綰成追月髻,眉眼似畫,嫵媚動人。
她記得這女子,是銀啻蒼的嬪妃,喚作嫵心。
她略略點了一下螓首,徑直越過嫵心,隨引路的公公走回她暫時歇息的芙蕖殿。
芙蕖殿殿建在水中央,很清幽的地方,四周,遍鍾着各色的荷花,夜裡,隨風帶來荷香,那種香味很悠然,很淡雅。
她回到殿內,阿蘭並不在,自抵達斟國後,她讓阿蘭不用晚上伺候,表面上的理由很簡單,她只帶了阿蘭一人,若還象從前一樣,每晚伺候,饒是鐵打的人都是吃不消的。
風長老,也不似在青寧時一樣,需要配合她演戲,芙蕖殿內,他和她各歇一殿。
徐徐走進殿內,纔要轉身關殿門,突然,風長老,出現在殿門的那端。
她收回管殿門的手,本以爲,今晚,他該不會過來。
可,他卻是來了。
她的鼻端沒有聞到什麼味道,但,這夜宮內,四處遍鍾着香草,各殿也都薰了香,又豈會一絲的味道都沒有染到呢?
除非,是他不願意讓身上有一些味道讓她聞到罷了。
“風長老,有事嗎?”
“又是第五日了,該服藥了。”他的手上端着那碗濃稠的藥盞。
她方記起,確實,又該是她寒毒發作的日子。
殿門開啓,她接過他手中的藥,甫要喝下,他卻止了她:
“稍等一下,這,給你。”
他從袖中取出另一樣東西,是一件青銅製的鷹符。
“這是?”
“這是苗水族的兵符,用這符,二十萬族兵悉數可爲你所調用。”
“風長老的意思,是對巽國一站,你不再過問?”
“是,你是族長,這一站該是你立威的時候,並且,我想,這也是族長想要的吧。’
“是,這是我想要的。”她接過鷹符,另執起藥盞,一氣飲下。
他看着她飲下那碗藥,面具後的眸底,洇出意思淡不可及的悲涼意味。
喝下這碗藥,她就不會承受寒毒的噬心。
在沒有天香花做成的天香蠱解這千機寒毒之前,他能做的,惟有如此。
“你去休息吧。’她喝完藥,神智尚清晰錢,對他道。
“是。”
他轉身向殿外行去,並替她關好殿門。
他知道,很快,她就會昏昏沉沉睡去,這樣,對於她來說,就不會有千機發作時的痛苦。
“她如果知道了真相,未必會原諒您。”女子的聲音在迴廊的陰影處響起。
“是,您不能看着她死,可她這樣,比死有好得了多少呢?”那女子的聲音繼續道。
“你今日說的話太多了,做的事也太過了。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風長老說完這句話,身影迅速地往偏殿行去。
八月初十,巽兵與斟兵交戰與明堰城郊,斟兵用鐵甲陣分批圍剿巽兵,巽兵大敗,斟兵諸巽兵五千人。
八月十一,巽、斟兩兵交鋒與城郊,斟兵仍使用鐵甲陣,斟兵詳做不敵,步兵退敗時,弓箭手壓上,射出火箭,箭落於鐵甲陣內,瞬間點燃木牌。而斟兵忽將着火的鐵甲悉數又死士反推至巽兵陣營,巽兵被火燃着,死傷大半,此時一役,斟兵諸巽兵萬餘人。巽國餘兵退回距離明閭稍遠的龜山休整。
同日,巽、苗水會戰於蘇莞,苗水不敵巽兵,節節敗退,棄城而逃,沿途輜重盡拋,巽兵疑心有詐,未乘勝追擊,僅將輜重收回已用,殊不知,苗水族兵忽引#河水倒灌蘇莞城,巽兵逃閃不及,水淹巽兵七千人,因蘇莞百姓悉數撤離,未傷及無辜。而後,此水沿護城河涌入涇河,對城內造成損失較小。苗水族兵大勝,卻並未在蘇莞城內逗留,快速撤兵離去。
同日晚,斟兵兩站告捷,稍作慶祝時,明堰城忽然被大水淹沒,斟兵措手不及,被大水沖走打大半斟兵,傷亡慘重。
原來,巽兵隱其精銳之師與涇河下游,堵住泄洪口,導致從#河流入的水無法泄出,涇河水位噴涌,反淹沒位於下游的明閭。
八月十二日,巽兵精銳之師集左、右翼餘軍,揮戈直取吳閭。
銀啻蒼得到這一封八百里加急快報時,尚是夜半十分,他披着寢衣坐起,或許,連這裡,都很快,不再是他的夜國。
不是他輕敵,實是,他敗給了一名女子!
他不知道,是怎樣來到芙蕖殿。
殿內,是這宮內唯一攏了雪色紗幔的殿宇,而這一切,都是他特意給她佈置的。
現在,她就坐在那層層的雪紗後,她彷彿早知道他會來,回過臉來,第一次,對他笑得這樣嫣然傾城。
是的,第一次。
笑得這樣地燦爛。
“你來了。”
他走到她跟前,手,鉗住她的頸部,他看到她的臉,在他的鉗緊下逐漸地漲紅,卻依舊笑着,並不求他。
“爲什麼?”
他倉促的鬆開手,她嗆出一聲,卻沒有再多的動作。
“從你在旋龍谷洞中,設計我時,就不該再問我爲什麼。況且,我早用沙盤演示過,水可以淹沒你所有的籌劃。”
“孤,在旋龍洞沒有設計你!”
“沒有嗎?”
她反問出這句話,緩緩地,一字一句,接着道:
“你設計我在旋龍洞遭受那樣的屈辱,目的就是挑起夜、巽兩國的不和。當然,這只是你第一步的謀算——利用我的身體,完成的謀算。”
“其後,爲什麼我從山洞水道衝出去後,竟還能得救?原因只有一個,阿蘭應該就在下水處等着,所以,我沒有被衝遠,更沒有被淹死。我在洞內的一切,全在你的掌握之中。”
“爲什麼阿蘭一家離奇地被一道誅殺令所殺,營救族民的苗水族長大船卻不早不晚,就在我和阿蘭落水之時出現?因爲,你想讓我再次見識巽帝的殘忍,讓我徹底對這樣一個殘忍的帝君死心,藉機再把我引回苗水。”
“爲什麼蚩善一眼就認定我是族長,難道,這麼多年過去,我母親的容貌還會和當年一樣嗎?因爲,這樣一來,順理成章地就可以讓我自己都以爲是受了長生天的庇護,該重回苗水,做這所謂的族長。”
“爲什麼幽靈船會碰到巽帝的官船,然後巽帝竟會在濃霧中依舊放出箭來,不偏不倚射中我?因爲,那本來就是你放出的口風,讓巽帝出現在那,而且,你有十足的把握,靠着濃霧,定能掩護幽靈船的逃脫,那一箭應該你是命人所放。以此讓我對他絕去所有的念想。’
“爲什麼伊泠會受人挑撥,要在沙漠中使出那些伎倆?因爲,直以來你要的,是苗水族重視,這樣,你才能集結各大部落的兵力。而你知道伊泠不會輕易放手,但沒有主見的她不會選擇謀逆,可,庶系的存在,對於你日後把持族中的大權始終是個掣肘,最快剪除掣肘的辦法莫過於讓她按捺不住,自己暴露出來,讓你有最好的藉口剷除。一試問,一個六年間不常在王庭的長老爲什麼這般在意這些兵力呢?只有一個可能,他是一個國之君,他需要更多的兵力來完成自己的霸業。在這裡,方是你的第二部謀算——利用我的身份,完成的謀算。”
“可惜,你算計了太多,終究還是露出了不該有的破綻。”
夕顏語鋒一轉,複道:
“爲什麼會有那封函文,告訴我王府被焚燒一盡,又告訴我,巽帝的冊後?目的就是讓我知道他是一個涼薄之人,對於沒有利用價值的東西是不會姑息的。但,我相信,以一名帝王之尊,若是答應了誰一件事,又反悔的話,他根本就違了金口之稱。況且,這樣的反悔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的意義。王府早就不會成爲他的威脅,哪怕我失潔,他爲了維護表面的東西,亦不會對王府在這時候下手。
“爲什麼商隊會帶荔枝來西域,明知道,這沙漠路途遙遙,荔枝甚難保存。這,其實是我最後確定風長老就是你的原因,所以,我纔在那時問你要過地圖,你給了我,從地圖上看,盛產荔枝的吳閭離青寧實在太近了,若避開那些連綿的羣山,相信,來回的路程,不過一日,這就又解釋了,最早你和我說過,那故障樹神下的密道耗時百年方建完,試問,如果僅那麼一短條密道,又怎會耗時百年去建呢?只有一個解釋,在百年前,苗水族和斟國就已經有了秘密往來的契約。所以,你在六年前,受木長老的託孤,成爲風長老並不奇怪。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起身,之師與他,道:
“所以,我就順着你的意思,讓各部落族長集結兵力支援斟國,我也順着你的意思,來到斟國,倘若一切不再你的安排之中,你怎麼可能讓二十萬苗族的族兵進入吳閭呢?除非,都在你的掌握。你想要看到軒轅聿的大敗,你也相信你能做到,所以,才把鷹符給我,讓我得以完全統率族兵,然後,我的恨,能在對敵巽兵時充分展示,到那時,你希望看到的,除了你的鐵甲陣的大勝之外,還有軒轅聿的痛苦,哪怕是勢力薄弱的右翼軍,但敗在一個失潔后妃的手中,有什麼比這個,更能挫敗一個帝王的心呢?”
夕顏說完這些話,眼神轉冷,如冰刀一眼射向銀啻蒼,道:
“只是,你得比他先痛苦,因爲,利用女子去完成大業,註定是錯的。你是第一敗的,至於他,會是第二個。你們,都會敗得很徹底,很徹底。”
她頓了一頓,收回眸光,不再看向他:
“現在,你可以殺了我,我不會求饒。”
銀啻蒼冰灰的眸子裡沒有一絲戾氣,他只看着眼前的女子,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甫啓脣,語音裡竟帶了一絲從未有過的溫柔:
“你真的,那麼恨孤麼?還是,你恨的,只是這個叫銀啻蒼的斟帝,對於風長老,你始終是恨不起來的,呃?”
說完這句話,他的手,從袖出取出一個鷹制的面具,他將這面具復掩到臉上,薄脣輕啓:
“你說對了一部分,但,我沒有設計你的全部。我娶你,是真心的。否則,我不會犯那種錯誤,只爲了想讓你能吃到對你身子有益的水果,利用回吳閭部署最後的兵陣,把吳閭的荔枝帶回給你。”
“我對你,卻沒有真心,從一開始,我就步步爲營地算計你。”夕顏轉過臉去,語音再做不到清澈,“因爲,我和你能坐在這裡的開始,本就源於你最初的算計。你知道,旋龍洞內發生的一切,對一個女子的傷害有多深嗎?你不會知道,你們帝王間的籌謀,根本不會顧慮一個女子的感受,我們的所有,在你們面前,都是卑微的,除了利用,還是利用,再無其他。利用完了,就好比破屢,隨時可以丟棄,這個破屢哪怕撕碎了心,漫下彌天的血,都不會有人再心疼,也得到不到任何憐惜。就是你迫使我一夜之間,必須忍受最殘忍的蛻變,這種蛻變的痛,沒有人會知道,而我,在經歷了這場蛻變的時候,不過才十六歲,十六歲的我,卻必須要以一個歷盡滄桑的心態去完成這一步一步的謀算,這些,都是你賜給我的!”
她用最黯淡的語音說出這些話,她能聽到齒間,微微地,是涼意的顫抖,痛苦的記憶,並不會因報復的快感有任何減少,永遠會存在於那一處。
一如,心缺失了一塊,就再也無法彌補一樣。
驟然,他的手將她用力地攬向懷裡,他擁得她那麼緊,以至於她根本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夕顏,我只說一句話,這世上,並不是每位帝王都願意利用女子去達成他的霸業,有一位帝王,他爲了一個女子,放棄了帝位,放棄了本已部署好的一切,緊爲了那一女子,只爲了她!”
她的心。猛地一沉,但,這一沉,被殿外傳來的急報聲所打斷:
“報!聖上,有緊急軍情!”
他的手驟然收回,她能覺到,自己手臂的冰冷。
他銀灰的身影,很快就消逝在殿內。
這一消逝,就是三日。
三日間,她獨自一個人,在殿內,看着日升月落。
沒有人來打擾她,除了一日三餐,有阿蘭送到殿外,一切,都很安靜,很安靜。
到了第三日傍晚,外面下起了雨,雨不大,雨滴子敲打在琉璃瓦上,她知道,今晚,沒有誰的心,能再坐到平靜。
雨停的時候,遠遠地,傳來炮轟聲。
這炮轟聲,一陣比一陣猛烈,她能覺到,整座殿宇,隨着炮轟,被震撼得彷彿頃刻間就要塌下來一樣。
很快,就會結束了。
她知道。
她起身,許久不曾走動的足,有些痠麻,慢慢地,她走到殿前,外面的甬道上,雨水泥濘不堪,在這些泥濘中,有蜿蜒的血水一絲絲滴淌了過來。
這麼快,就攻進來了嗎?
即便,這是唯一的結局。
銀啻蒼大部分的兵力都安排在鐵甲陣上,倘若不是水淹,鐵甲陣,本不會輸到這樣傷亡慘重。
他也不會失去最後的傍晚。
一切,都源於他的孤注一擲,源於他以爲,明堰就是軒轅聿的葬身之地。
這一場戰役,犧牲了那麼多人,哪怕,她竭力的保全,一如保全苗水大部分族民一樣,終究,還是成爲築成這道殘忍的推力。
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她看到,銀啻蒼出現在那端,他原本銀色的戎裝,此時,襤褸不堪,猶帶着鮮血淋漓,他,受了傷。
可,他還是回到了這。
大勢已去之前,他該殺了她吧。
她突然下了起來,反正,該做的部署她都做完了,多活了這三日,她該懂得滿足。
擡起頭,今日,那一輪分外圓滿的明月出現在了甫下過雨的穹空中。
那麼地圓。
原來,今晚是中秋。
屬於團圓的中秋之夜。
於她此刻的心底,不過是道永遠無法彌補的殘缺。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她,卻只是牽起她的手,往殿外行去。
他,沒有殺她。
一路行去,沿途,看不到一名宮人,惟有空氣裡的血腥氣,很濃很濃。
然,地上,卻是乾淨的。
遠遠地,似乎有雜亂的腳步聲在逼近,很雜亂,很雜亂。
行去的地方,是尋歡殿。
他見她停了步子,不願再前行一步,遂把她打橫抱起,抱到那張,墜着桃紅紗幔的塌上。
他想做什麼?
難道,在死前,他想羞辱她一次嗎?
她凝向他,目光平靜。
也不做任何的掙扎。
他沒有強迫她做任何事,只是從袖底拿出一個瓷瓶,遞於她,道:
“這,是藥。我把它製成了藥丸,你每隔五日,發病前服用一次,足夠可以用一年的時間。”
接着,他用冰冷的聲音道:
“你要我對你的承諾,只是讓你生下這個孩子,所以,一年,足夠了。”
其實,一年後,她應該還不會死,她的解藥,他還是會讓別人,幫她找到。
她沉默,甚至於,連目光都吝嗇給他。
他卻不怒,只輕輕轉了一下牀邊的欄杆,隨着欄杆的扭動,牀板翻落處,赫然出現一處暗黑的甬道。
“這裡,就是那條耗費百年修建的密道,你走吧,從這裡,回到苗水。”
她怔了一怔,她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
他放了她?
“快走!遲了,就來不及了!”他對她吼道。
但,他卻不能急推她下去,因爲,她是有身子的人。
“爲什麼放我走?倘若我告訴你,我會讓軒轅聿大敗,讓他痛苦,你是要放我走,還是,讓他看到我呢?”
“你以爲你是誰?你難道真以爲,男人間的乾坤,是你們女子所能左右的嗎?”他用最惡毒的語氣說出這句話,語意裡的不屑,“除了身體,你沒有可以讓我利用的。”
“是嗎?你很快就會看到,所以,我不走。我看過你的痛苦了,接下來,是他。”
她的語音很輕巧,轉身,就要下榻離開。
她的手腕在此時,驟然被他,他攫得那麼緊,讓她覺得一陣疼痛,她募地回身,回身的剎那,卻看到,襤褸的束袖下,他的手腕上,清晰的,映現着一道牙印。
這道牙印,這樣清晰地映進她的眼底,把那晚原本迷離的記憶一併清晰地喚醒起來——
“趁我沒改變主意,要了你之前,快走!哪怕你不乾淨了,可,你的身子,確實對男人是有誘惑力的。”
“別用激將法,沒用的。”她緩緩地說出這句話,再緩,都做不到平靜。
那些雜亂的腳步聲,此時,越來越近了。
這裡,是夜宮的主殿,應該是這羣雜亂腳步的第一個目標吧。
只是,她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男子,竟還有着心。
他如果一直那麼狠心,該多好啊!
她再次凝向他,輕聲:
“不值得,你這麼做,真的不值得。”
這一語,很輕,輕到,只有他聽到。
他的脣邊,浮過一抹澀苦的笑意,他認爲值得,就夠了。
他湊近她,離她的臉那麼近,接着,近乎喃喃地說出一句話:
“我認爲值得,就夠了。你,還是走不掉了……”
說完這句話,他攬住她,脣,落在她的脣上。
而此時,殿門的那處,月華的照拂下,一道玄黑的身影,宛如和這夜幕融爲一體地出現在那。
那深邃的眸底,隨着看到眼前這一幕,陡然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