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洗,燭火在夜風中搖曳,燭花在璀璨地燃燒。
百里寒坐在聽風苑的窗前,自從流霜離去後,他便時常來此小坐,在安靜和悲痛中回憶着他的一顰一笑。
他的視線凝注在窗前那架五絃琴上,琴面上,沾染了斑斑血跡,那是流霜的血,他走上前去,將琴抱在懷裡,輕輕觸摸着上面的每一根琴絃,琴絃發出低低的嗡響,好似嗚咽。
他抱起琴來,緩緩走到院子裡。將琴放在桂花樹下,靜靜地彈奏着。
初開的桂花芳香馥郁,聽到了琴音,好似有了靈性一般,一朵朵淡黃色的小花從枝頭飄了下來,在空中漫天飛舞着。
月光流瀉,琴音悽悽,花香脈脈,白衣翩翩,此情此景,好似夢幻一般。
百里寒微微閉上雙眸,眼前似乎浮現出流霜笑靨如花的馥郁,捧杯時的決絕,毒發時的苦痛,喉嚨中忽然一甜,他不可抑制的噴出一口鮮血。
他撫着胸口,任憑濃濃的相似涌上他的心間。
相思如烈火,將他整個胸臆都燃燒了起來。有那麼一剎那,他甚至忘記了呼吸。
靜夜裡,他如一尊沉默的石雕,任清風吹拂着她的衣衫。
“王爺,屬下有要事稟報!”李佑壯着膽子說道。
王爺曾吩咐他在聽風苑時,不允許打擾,但是,今夜事態,實在極是嚴重。
百里寒冷冷掃了他一眼,道:“講!”
“稟王爺,有人到冷苑劫持代妃!看守的侍衛皆中了奇毒,昏迷不醒,屬下已經派人前去追趕。”李佑沉聲稟報道。
百里寒雙眸一眯,脣邊勾起一抹冷笑,等了這麼久,故意將冷苑的設防佈置的很鬆懈,故意做出對代眉嫵餘情未了的樣子,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看來,那個女人身邊還真是有高人啊,真敢闖自己的王府。他不去會一會,豈不是遺憾。站起身來,袖子輕拂,將滿身的桂花拂落,冷聲吩咐道:“跟上去!”
夜色如墨,一輪殘月在雲中時隱時現。
一抹黑影負着代眉嫵躍出了王府,在小巷裡穿梭。幾抹暗影從黑暗中鑽了出來,保護着此人從屋宇上穿梭飛躍,向着鈺城郊外而去。
鈺城的萬家燈火密密麻麻,好似羣星跌落凡塵。月牙彎彎,滿天星斗閃閃爍爍,這情景是美的。
只是他們此時可來不及欣賞,站在一座山丘上,查看是否有王府的侍衛追了上來。
靜夜裡,一股肅殺的冷意襲來,幾人忽然頓住了身形,緩緩向後退了兩步。
山丘上,不知何時佇立着一抹白色的身影。
他身姿頎長,巖若青松。他靜默不語的站着,月光下的容顏清冷豔豔,眸光冷冽猶如刀鋒上的光芒。一身月白色錦袍被山風吹得獵獵翻舞,恍若謫仙欲飛。
他忽然舉步,向他們走了兩步。
幾個人不由自主地跟着退了兩步,不知是被他身上的肅殺之意所迫,還是被他身上的霸氣所逼。
“就憑你們幾個,也敢到王府劫人?”隨後而來的張佑李佑帶領着王府侍衛將山丘圍了個水泄不通,但見對方不過這幾個人,極是氣惱地問道。王爺說是要逼出隱在皇后身邊的那個高人,可是這裡面,哪裡有高人?這幾個黑衣人無疑確實不弱,但和高人之稱,還是差之甚遠。
那幾個黑衣人也不說話,只是揹着代眉嫵不多後退着。代眉嫵顯然早就已經被迷昏了,趴在一個黑衣人背上沉睡。
風裡忽然有似有若無的香氣襲來,極淡極淡,百里寒忽然修眉微凝,悄悄打了一個手勢。隨行的侍衛慌忙屏住呼吸,運功護體。然後假意中毒,軟倒在地。
山丘旁是一處深幽幽的林子,此時無風,林中樹葉無風自落,翩然飛舞。
一抹黑影踏着月光,疾如閃電飛躍而來,到了土丘上,身形一頓,飄然凝立。
百里寒凝眸望去,月色下,那人穿了一件黑白相間的袍子。一半是純白,白如春雪;一半是墨黑,黑如暗夜。黑白兩色,似乎將他整個人切成了兩半。
百里寒見過黑白相間的衣服,卻從未見過,黑白兩色這麼昭然分明地分開。一半對一半,莫非他的靈魂,也會死一半純善,一半邪惡的?
那人臉蒙黑布,露在面巾外的雙眸,清澄純淨似碧波幽潭,但是,他一笑,那眸光中卻隱有一絲邪魅之意。
“寧王爺,真是沒想到,你竟這麼容易便中毒了,看來,我還真是高估你了!”他的聲音朗澈中透着深深的嘲弄,慢條斯理地說道。
百里寒長袖一拂,那些躺倒的侍衛一個個都站了起來,手執獵弓,齊刷刷指向他們。
那人神色一驚,愣然望向百里寒。
“難道,你的主子沒有告訴你,我自己小被他劫持、下毒、暗殺了無數次,此時,早已練成了百毒不侵之體嗎?”百里寒的聲音裡帶着濃濃的嘲弄道。
那人自是不信百里寒有百毒不侵之體,只不過是他多了一層防備罷了。他倒是真沒想到百里寒會這麼警戒,他的毒藥可是味道極淡的,看來,還需要再行研製,將藥味全部去掉才行。
“閣下也算是一名高人,何以自甘委身在宮裡和本王作對呢?”百里寒問道。
那人朗聲一笑,那雙狹長邪魅的雙眸緊緊凝視着百里寒的鳳眸,道:“原因很簡單,因爲我太閒太無聊了,所以呢,就想找些事情做。而你呢,又太強了,我多想和你鬥上一鬥,那必定是極好玩的,不是嗎?所以呢,我就只有投到你的敵人手下了!”那人云淡風輕地說道。
“好玩?”百里寒詫異地望着那人的眼,眸中流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嗎?
“你若真是想要和我鬥上一鬥,我們便光明正大來比武,你躲在別人身後,這樣暗箭傷人,不覺得羞恥嗎?”百里寒冷冷睥睨着他道。
那人搖搖頭,道:“我的武藝自是比不上你的,和你光明正大的鬥,早就死在你的劍下了。而且,那樣鬥,太沒趣味了。你看,我們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們不是已經鬥了兩場嗎?難道你都忘了嗎?第一回合,我用烏頭根和參酒混成毒藥,令靜王中毒,陷害你下毒,卻不想被你的王妃識破,解了毒。此回合算你勝出。第二回合嘛,我配製出服下可令人脈搏呈假孕之狀的藥,又告訴了你的側妃桂枝子和烏川混合既爲毒藥的良策。這一回合,算是我勝出了吧。”
那人掰着手指,數着他們之間的每一回合的爭鬥。
“原來,是這樣。”百里寒咬牙說道。因爲相信代眉嫵沒有醫術,他才認爲那毒不是她下的,所以才誤會了霜兒。沒想到,一切,都是這個人搗的鬼。
他心中巨慟,想到流霜所承受的苦楚,手中利劍噹啷依然出鞘。清冷的月色下,一朵寒意凌人的劍花閃過,那劍帶着呼呼風聲,直刺向那人咽喉。
“你不能殺我!”那人邊說邊急忙閃身避過,但是動作還是稍滯了一下,頭上髮帶被劍風掃過,斷成一段段,飄零在地。
“我願用一個秘密和你交換。”那人疾呼道。
百里寒冷冷停下手中的攻勢,冷聲道:“你休想耍花招,今夜這回合,我定讓你死在我的劍下。”
“是嗎?”那人掃了一眼圍在土丘上的百里寒的侍衛,雲淡風輕地說道:“今夜我確實很難勝出。不過,我方纔說了,我願用一個秘密交換我和代眉嫵的性命。不知王爺可允許。”
“秘密?”百里寒脣角輕勾,語音清堅決絕道:“我對你所謂的秘密不感興趣,目前,我只要你的命。”說罷,手中劍一揮,再次向那人刺去。
“如果是關係到你的王妃的生死呢?”那人驚呼道。
百里寒右手一頓,寶劍在距離那人咽喉半寸處停住。沁冷的劍風割開了他的肌膚,有一絲鮮血滲出。
百里寒的手依舊沒有離開,那人便在劍尖所指下,邪笑着抹去脖頸上的鮮血,淡淡道:“你知道,你的王妃身中寒毒已經很多年了,本來,早些年,用相思淚做引子,配上特製的草藥,還是可以解去的。只是,相思淚這藥草極難尋,世上幾乎絕跡。如今,你的王妃所中寒毒愈深,恐怕天下已經無藥可解了,她註定活不過二十歲。可是,我手中卻有一個法子可以令她解去寒毒。難道,這個秘密的價值還不值我們兩個人的性命嗎?要知道,我們兩個人的命可是抵不上令王妃的一根指頭呢!”
百里寒聞言心中如雷轟動,眼前浮現出流霜被寒毒折磨時的慘狀,心口處一陣抽搐。
這麼多年了,身爲御醫的白露和流霜自己都沒有解去她身上的寒毒,莫非,她的寒毒真的無藥可解了?
想到最後一次在船上,她立在船頭,那嬌弱蒼白的臉色,心底難受至極,看樣子,段輕痕也並沒有將流霜的寒毒徹底解去,只是暫時控制住了?
“寧王爺,怎麼樣,換還是不換?”那人邪笑着問道。
“我如何信你呢,誰知道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那麼多人都無藥可解,你憑什麼能解去?”
“我告訴你的名號,你便會信我的。從來我要救的人,她就不會死的。我叫無色!”
無色!
百里寒一驚,他自然是聽過無色的名頭的。
江湖傳說,他是一個亦正亦邪的毒手藥王的關門弟子。
他對毒藥的癡迷程度比他的師傅還要癡狂,他的醫術比他的師父也要高明。
據說,他的名字之所以叫做無色,是因爲他研製的毒藥皆是無色似水的。
他可以將各種鮮花的毒汁和各種毒物的毒液中的顏色提煉出去,製成無色的毒藥。自然,他還沒能打到無味的境界。否則,他的名字就該叫無色無味了。
不過,江湖傳說,這個無色倒是極講信用的,他既然要救你,就絕對會救你的,絕不會失言的。
沒想到這個魔頭,竟然會隱在宮中,爲皇后所用,且是爲了有趣好玩。百里寒此時,真有些哭笑不得了。
不過,既然他是無色。爲了流霜縱然是隻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也會甘願冒險的。
“好!我答應你。解藥拿來!”百里寒冷聲道。
“好,寧王爺果然痛快,這一回合,又是我勝了呢。”無色輕笑着道。“很簡單,你若是想救她,只需這般…”無色壓低聲音,將解寒毒的法子告知了百里寒。
百里寒聞言眸中一片悽愴,目光冷冷凝視着無色道:“這就是唯一的法子?”
無色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這就是目前我知道的唯一可以救她的法子。或許也有別的法子,但是,我還沒有研製出來。”他接着又淡笑着說道。“我向來便是救一個人,便會相應地傷一個人,你是知道的。”
百里寒爲之氣結,這世上竟有這樣的人。
“你可以放我走了嗎?”他的手,輕輕將百里寒的劍推了開了。
然後,帶着那幾個黑衣人,抱着代眉嫵消失在黑夜裡。
代眉嫵在方纔那一瞬就已經醒了過來,此時眸光復雜痛苦地回望着百里寒。
夜色愈加黑沉,風漸漸涼了起來,百里寒立在土丘上,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給人一種無法言說的冷肅之美。
他的手,在黑暗裡漸漸握成了拳,他一定要救霜兒的。
秋意漸濃,一些夏花開始漸漸凋零。
流霜站在院中,望着那些花,心中涌上淡淡的感慨。花開花謝,本事平常之事,就如同人的悲喜。
她的手,輕輕搭在腕上,她知道,她的寒毒是愈來愈深了。那日師兄雖然用丸藥控制住了寒毒的發作,但還是沒能徹底解去她的寒毒。
如今尚是秋天,她便感到寒意凌人了,真不知道了冬天,她會冷成什麼樣。
段輕痕倚在門口,望着那個站在水波瀲灩和花影中的流霜,心內涌上的是複雜的,他永遠也品不清的滋味。
她瘦了,白衣黑髮的身影時那樣淡薄,散落的花瓣沾在她的衣上和發上,她好似夢中人一般,絲毫沒有察覺。
段輕痕就那樣倚在門邊,一直凝望着流霜,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夠永遠這麼望下去。
但是,想到流霜的寒毒,心中一陣疼痛,他是多麼無能啊。當初救下她時,之所以帶了她拜了白露爲師,就是爲了學到醫術,好解去它的寒毒。可是,十多年過去了,他還是眼睜睜看着她遭受寒毒的折磨。
不能再等了,待這次秋祭的事情忙完了,他便帶她去遍尋良藥。
她輕輕站直身子想要離去,就這樣遠遠看她一眼就夠了。
然後,虛弱的身子有些踉蹌,差點跌倒。
流霜有所感應地回首,看到了光影裡的段輕痕。
他眉目俊雅,氣質高貴,風采翩翩,有着帝王的風度和霸氣。只是面色有些蒼白,那*終究還是傷了師兄啊。
“師兄,你來了!”
自從那日他中了*強吻了她後,他們還沒有見過面。此時面對面,彼此間,都有一絲尷尬之意。曾經那純淨的兄妹之情,好似已經變了味發了酵,只是不知道是否可以釀成美味的佳釀。
“師兄,這幾日,是不是忙壞了?”流霜尋找話題問道。她知道,今日師兄在忙着處理政事,他要將王后手中的權利徹底奪過來。
段輕痕輕柔一笑,踩着一地的花雨,輕輕地緩緩地走到流霜身畔,他不想他的虛弱被霜兒看在眼裡。他不想讓她擔憂,他只願自己在她心中永遠是最強的,永遠可以守護她,保護她。
他負手而立在流霜身畔,淺笑着問道:“霜兒,今日可睡得好麼?幾日不見,你又清瘦了。”
師兄就站在身旁,她小小的身影融在了他高大的影子裡,他的氣息籠罩着她,是那樣溫暖。
“我很好,師兄不用擔心我!”雖然依舊是夜夜噩夢,但是她還是不想師兄擔憂。
是以,她嫣然輕笑着對師兄道。
段輕痕的眸光掃過流霜嬌紅的脣,忽然目光一滯,那夜的情景便不可抑制地在腦中浮現。他如同被蛇咬了一般轉頭望向花叢,望向或凋零,或燦爛的鮮花。
不見她時,思念是那樣深。
見到她時,感情是那樣痛,卻也那麼醉人和甜蜜。
霜兒,我要那你怎麼辦呢?
“霜兒,你…對朝代的更換是如何看待的?”他忽然轉移話題問道。
“朝代更迭,就如同這花開花落一般自然,是歷史的趨勢。”流霜轉首道。
段輕痕心中一滯,他早就知道霜兒是靈慧通透的,只是,若是她知道了是?國滅了她的國,還會這樣理智地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