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楓,你這性子倒真是一點也沒變啊!"周皖忍不住笑道。"那當然,於我無害的事我幹嘛不堅持?"迎楓操弄着船槳,似在嘆息,"不過我還真不喜歡這小小漁船。平日裡我可都是開大船的。"
"很快……你不就要回去了嗎。"周皖的話接到一半,他突然覺得有些可惜——迎楓這個人,初接觸可能會讓人覺得奇怪,接觸久了再突然離開,倒讓人有點兒不捨。
"你們還不快出來上船?"迎楓衝着周皖等人所在的洞喊道。
"我們走吧……迎楓!船上有沒有長木板一類的?煩請遞過來方便幾位上船!"周皖扒開洞口垂下的藤蔓。
"果然很隱蔽呢!"迎楓笑道,"劉老三早就想好了,接住嘍!"迎楓把船劃近了些,將木板遞了過去。周皖接過木板,搭在洞沿。先將昏迷不醒的劉天罡遞了過去。
"郭庭,他們過去後你就過去,我最後走。"天慧壓低嗓子。"慧妹……""我斷後,哈。"天慧皮笑肉不笑。
郭庭不明所以,只得由着她先退到洞的深處。
"姑娘……"周皖見天慧排在最後,不由伸出手,"姑娘你先過去,我最後……""你先過去別管我。"天慧冷哼,"我一會兒自己跟着過去。""那……你快一些!"周皖恐勸不動天慧,便只得先行躍上船去。
"慧妹!"郭庭在船上急呼道。
"來了來了,別吵。"天慧終於掀開了藤蔓——她面色青白髮灰,散着的半邊頭髮遮住左眼,衣服亦殘破不堪。"慧妹你……"郭庭驚聲低語,又怕被天慧責罵,便不再說了。周皖也有些詫異——這位"慧妹"爲何要變換裝束容貌,莫不是不願離開?那她又爲何答應了郭兄的提議?還是說她的遲疑……有些隱情?
"慧妹,想不到你也受了不少傷……別的人呢?"劉天速搶道,"難道說……"
"他們都死了,被楚西泠的部下殺了,我又親手殺了楚西泠。"天慧的嗓音也變得很奇怪,似乎是在隱瞞原本的聲音,但她解釋道,"打得我脫力,嗓子都啞了,三哥,你怎麼樣?"
"還好,幸虧有迎楓相助。"劉天速勉強挪了挪身子。
狹窄的船艙中坐了八個人,的確有些擁擠。不知怎麼,迎楓的神情有些奇怪,她也不吱聲了。
"周皖,你把離開鶩虛觀之後的事情說與大家聽聽吧。"平川道長髮話。
"是。"周皖便把那之後的事說了一遍,語言很簡樸直白,沒一丁點兒添油加醋。
"傷亡慘重,果不其然,罷也……果然你們和我想到一塊去了——去找平江府的柳大俠求助。"劉天速搖頭道。
"這柳大俠……可是柳懷深大俠?"周皖喜道。"沒錯!怎麼,你想去拜訪拜訪麼?"天慧突然插嘴道。
迎楓搖着船,瞪着天慧看了一忽兒,一會兒搖頭,一會兒緊鎖眉頭。
"我們此行緊急,恐怕不能去拜訪了,還請諸位替我們給柳大俠問個好,請他原諒則個。"周皖致歉道。
"柳大俠頗爲喜歡少年英豪,你若是去了,他定然與你言談甚歡。可惜了可惜……辦完事回來,可要記得去拜訪一番。咳……"劉天速啞着嗓子道,"想來你一定好奇得緊,我們是如何脫逃的。"
"確實。在我看來這可算是奇蹟。"周皖並不掩蓋自己的疑惑與讚歎。
"我不過是借用了鶩虛觀原有的機關,把那幾個要放火的小嘍囉關起來了,然後找了條船,把幾人用繩索滑下半山腰直接送進這船裡。大船之上,常有的裝置——想來仙袂姑娘也見過,不錯吧?"迎楓漫不經心地說着,語氣卻漸漸重了,還吐出了一個奇怪的名字。
"你在問誰?"天慧眨巴着眼睛,低聲問道。"我問誰,她自己自然知道。"迎楓冷然。
"我似乎聽說過這個人。"平川道長突然喃喃自語起來,"仙袂,仙袂……咦,她好像是海上的一位奇人。"
"奇人還算是褒揚她。"迎楓的語氣竟然有些不屑。
"迎楓,既然放火的人被關起來了……那這火又是怎麼回事?那些人呢?"周皖並不關心這"仙袂"是何許人物,便繼續問之前的事。
"大概是他們看沒起火,又派來了一幫小嘍囉。至於先前抓到的人……恐怕早已在裝置中被火燒焦了。"迎楓嘆息道,"原本不必這樣的,是賊子們自己過不去,也不是我不願意救,而是那夥人裡還有些自作自受的叛徒。""咦?叛徒?是你認識的人嗎?"周皖奇道。
"有啊,有着些叛徒小人,我也不好去救這些反覆無常的小人……"迎楓喃喃道,突然發問,"今夜過到對岸之後,是就地住店還是怎生安置?"
"平江府便在對岸。挽姑娘的家若是離湖不遠……興許還來得及。"平川道長皺眉道。"希望如此……"周皖想着,不禁默默祈禱着四大家將能夠破開周遊坤的陰謀,守住花家,守住屬於他們花家的前人的寶藏與花家人的性命。
"我們就直接前往柳大俠的宅抵,相信柳大俠一定會接納我們。"劉天速嘆道。
"迎楓,你若累了,便叫我來划船。當年我還是劃過幾次竹筏的。"周皖見迎楓似有些睏乏,柔聲道。
"無妨,你也累着呢,你先歇着去吧。"迎楓輕輕搖着船槳,讓船慢慢前進。
沉默。
夜已深,船慢慢地划向對岸。
搖櫓擊水響漁舟,駐心思往淚清愁。
寒煙湖波無月冷,春來冬去故未休。
郭庭已和挽花一樣靠在船舷睡了,昏迷的劉天罡也倚着船舷,神情平靜,平川道長、周皖和劉天速在一旁閉目養神,天慧蜷在角落,抱緊了雙腿,瞪着眼睛,不知在想着些什麼。
迎楓划着船,在沉靜的微微朦朧的夜色中,不禁暗自哼起了記憶深處的曲兒。
及腰深深草,牛馬踏塵飛。
遙看連旌十六裡,戎裘夕不歸。
烽狼繼煙火,小山重黛眉。
舟上咀菱角,江南荷桂天下魁。
秋風北起金戈卷,渡水展靈威。
乳酒香瀰漫,君民同去江南醉,同在江南醉……
這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迎楓的先輩所求的,所以他們做出了一個決定。
浩瀚茫茫海,鷗魚逐水瀟。
近數連波三百里,遠勝舊戎貂。
航船帶鷗鷺,細浪疊驚濤。
艨尾釣貝齒,孤嶼望日最逍遙。
海風東起長帆卷,劫以示族梟。
鮫珠轉入骨,從此匿海終至老,憶海終至老……
"這還差不多。"迎楓無聲地輕吟完了,這才低聲嘆氣。她不願意訴說這些往事。
在靜謐之中一下下慢慢地划着水,她不禁怔住了,就像她在海上,看着月光冷清地灑在細浪上一般。說不清到底在想些什麼,只是腦子空空的,似想非想。
"你去歇歇吧。"周皖不知何時已近了迎楓,臉上帶着柔和的笑。"我……我去歇歇?"迎楓略有些詫異,纔始覺得胳膊酸了,便把槳讓給周皖,"你一直往前劃就是了。"
周皖接過槳,只是默默划船,卻又似乎在和迎楓進行着無聲的對話。
"又想起了某些不堪回首故時事麼?""竟然被你發覺了。""想想也就罷了……不論什麼事曾經發生,都得過好現在。""道理誰都懂,不過是不受控制。""隨他而去,想起就想起,那又如何?""是啊,屈辱史還是什麼,真讓人不舒服。""誰沒有一段這樣的經歷呢?"
良久,周皖和迎楓相視一笑。"我叫你歇歇去,你卻在腦子裡胡思亂想。"周皖輕聲勸道,"待此事了結,我還要去海邊送送你。"
"餞別無需在長亭。"迎楓撇撇嘴,瞥了一眼緊張兮兮的天慧,輕哼一聲,閉上眼睛不再去想任何事了。
天慧蜷縮在那裡,咬緊牙關,面色蒼白——所幸夜色深沉,她白得嚇人的臉纔沒有被發覺。
總算快要到了。
然而……
明明未至雞鳴時分,岸上卻吵鬧非凡,燈火明晃晃的,人羣熙熙攘攘。更奇怪的是,他們的手中拿着些木盆木桶,一個個垂頭喪氣唏噓不已。
煙,夜空中的黑煙難以消散。
塵,燈火中的飛塵難以沉寂。
這些,都預示着什麼?
船已靠岸,分別並無太多言語。
劉天速等人匆匆忙忙地去找柳懷深,周皖等人匆匆向圍觀的人羣處趕去。
"花……花家就在這裡的啊……"挽花數着路旁的柳樹與石欄,指着人羣圍觀的地方,突然驚叫道。"花家?"周皖等人異口同聲地驚道。
"不錯,這裡的確是花家。"一個睏意猶存的老先生垂着眼皮,慢條斯理道,"也不知怎的,突然起了大火。我們來救火,可已經來不及了。小夥子們拼了命往裡潑水才把火滅了。""是誰放的火?"周皖沉聲問道,隨即不言:多半又是周遊坤——這小子還在附近?
"放火的人沒瞧見,不過啊,聽說裡面有人呼救,還有拍門的聲音,但是沒人開得開門……"老先生慢悠悠道,好像根本沒發生這樁事故一般。
"呼救,拍門?他們逃不出來嗎?"周皖奇道。"可能吧,原先就是夜深沒人注意……"
周皖皺眉。
他想起來幾年前賈府走水,賈昭一家死於非命的事故。那年是左步巖堵住賈府把人活活燒死,今天是周遊坤等人鎖緊大門,火燒花家,會輕功的人亦沒有逃出來的。付臣主已死,左步巖在玄城大概已經伏誅了——可惜沒來得及問到詳情,但是應該不會錯了。
"我們已經去報官了,幾位看樣子是外地人,可還要當心些。"老先生善言提醒道。"多謝您了……"周皖見花家大門緊鎖,裡面只是黑煙滾滾,不由想先行入內探查一番,看看有沒有活口,便向平川道長說了想法。
"的確可能只是造勢……不如你繞到後門,翻牆進去看看,我……"平川道長捋捋鬍鬚,正欲再說。
"道長,您保護好挽花和迎楓,我自己去就好了。"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你可要當心些,看不到的地方,總會有些危險。記得包上口鼻,這煙可有毒。"
"晚輩明白。"周皖抱拳一禮,疾馳到花家宅院的後門,取出舊衣包好了口鼻。
這裡並沒有看客,他環顧四周,縱身一躍,踏過院牆進入花家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