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吃過了早飯,張捕頭去巡街,挽花主動去收拾碗筷——廳裡只剩迎楓和周皖二人。
“我打聽到的關於周遊坤的消息,就是他在玄城附近被化妝成一個模樣頹然的青年人。他的面具雖然逼真,但是經過一段時間後就會碎裂。”迎楓蹙眉,“這傢伙先是被別人抓了,後來又被南水寨接應走了。”
“是了……那麼挽花姑娘的鏡子可還在手?”周皖思索片刻,便了解了整個事情的大概,不由急問道。
“當然還在!”迎楓肅然,“這些天衙門雖無縣太爺,但秩序井然,絕無閒雜人等混進來幹壞事。”
“那麼只怕接下來一段時間……不得安寧……”周皖嘆息。“這還不算……就怕周遊坤和六醜……”迎楓愁眉苦臉道,“我聽說北邊最近突然有幾個劫道的蒙面女子,似是從舒城過來的。還有,就是這些時候,東邊那兒的宜春院突然出現了個闊氣的公子,找過幾個姑娘,突然一起不知去向。我懷疑又恐怕:劫道的是六醜,逛青樓的是周遊坤。”
“可是……周遊坤怎麼還會有這麼多盤纏?”周皖本以爲周遊坤遭此劫難,理應先回去南水寨。
“因爲他會換。”迎楓笑着,從口袋裡掏出個銅墜。
“咦?這……這不是……”周皖見了,連忙在身上摸索。
“別找了,這就是我從你身上撿到的——揹你回來的時候,這個小東西硌人得緊,我就把它拿出來,順道去沒歇業的當鋪讓老陳看了看。老陳是這麼說的:‘我看看,這墜子雖小,是銅做的,雕刻得卻這麼精緻,裡面還有顆寶石……能值個百十兩銀……哎呦!這不是南水寨……周大公子的信物嘛!’我問他這可否當真,他就說:‘那可不!我那寨子裡的一個朋友可跟我說過,這是周遊坤周大公子的信物之一——懸扇!周大公子一把扇子值千金,一個墜子最起碼值百兩,這款以形而名之懸扇,其中的嵌月珠,就是信物的證明!’所以周大公子該明白了吧——哦,不對,是周皖,你可比那傢伙強太多了。”
“就是說,他那身破爛衣服,腰帶,手鍊,項墜,鞋底,方巾……都值個千八百兩銀子?”周皖感到難以置信。
“他是誰,大鹽梟錢萬貫都認他這毛頭小子爲大哥,他又是南水寨的名人,不會在乎你這墜子的百兩銀子。他自然有辦法藏財物。”迎楓蔑然道。
“那……挽花的消息有多少人知道?”
“不多。我們給挽花妹妹捏造了個姓名背景,所以,衙門裡也沒其他人知道她的真身份。短時間裡沒別人會知道,可是時間長了就不一定了。”
“不能讓她過上這種戰戰兢兢的躲藏與逃亡生活,我必須去找他們,主動出擊!”周皖毅然。
“你就不怕他們分頭行動,趁機掠劫衙門?”迎楓嘆氣。
“那該當如何是好?”周皖急道。“靜觀其變吧。我僱了個知天命的人去打聽消息。”“這‘知天命’……”周皖不由聯想到了天命堂。
“知天命和天命堂的首領相識,又是摯友,所以……可以說二者同源。”迎楓把手放在頜下沉思,“曲明涯就是知天命的,我這次拜託的人是曲先生的後輩,人很可靠,消息也絕對靠譜。”“你……怎麼僱到的?”周皖大奇。“我當然是先找到了曲明涯,再向他軟磨硬泡借來個暗線的師弟罷了,酬勞麼,三兩銀子加上提供給他們海上的消息。”“可真多虧了有你。”周皖感激道。
“不必言謝。我可是不希望海上的東西隨着過年而消散呢……”迎楓意味深長道。
“迎楓姐姐,你們在聊什麼?”挽花絲毫沒有意識到什麼危機,拿着塊抹布就走了進來。“咦?碗已經洗完了?”迎楓慚愧道,“本想去幫妹妹一把,大冬天的,別把妹妹的柔荑素手給凍壞了。不想這一聊……哎,辛苦了!”
“我在這借住了這麼多天,給你們添了麻煩……”“打住,我替張捕頭說了——跟我們不用這麼客氣。”迎楓止住了挽花的話頭,“周皖,你說今天各家店鋪也該開門了吧?要不要出去與我們逛逛?”
“逛街?”周皖欲言又止,“這樣……好嗎?”“你放心,絕對不會有人認得出。”迎楓拍着胸脯保證道。
“我信你。”看着迎楓自信得很的模樣,周皖有點兒哭笑不得。
“順便,檢查一下暗線工作。”迎楓使個眼色,“挽花妹妹,你說呢?”
“好啊,聽說‘玲瓏鋪’今年會有新的簪子和鐲子賣。”“小姑娘就是喜歡這些東西。隔壁還有花鈿口脂胭脂賣,要不要看看去?”“姐姐說笑了,我可不是人家那些大家閨秀,是走江湖的人,再想漂亮,也不能這麼過分。”
周皖聽了,心頭一震,暗自苦笑:“走江湖的人,命中悔改不了的事實!如果你還是大家閨秀……就不會有這樣危險情況罷。花家,可還有四大家將護衛。”
簡單收拾打扮後,迎楓拉着周皖和改了妝容的挽花出了衙門。
“今天這張捕頭怎麼還沒回來?難道是被哪個熱心的店主叫到樓裡喝茶了?”迎楓不管不顧,和二人在街巷裡四處亂串。
“你這人,又來此廝混麼!”
“你這捕快,又礙我找樂子!”
“我若不將你繩之以法,看來是不得安寧了。”
“你倒是來呀!”
“周皖,你聽到了嗎!”迎楓突然止住步伐。“似乎是張捕頭在和誰吵架?我們去看看!”周皖凜然。竟然有人在張捕頭的地盤惹是生非!
轉過街角,就看到了滿地狼藉——雞蛋白菜混雜着陶瓷碎片和酒水,沾滿了紙屑與**灰的年糕,麪餅辣椒玉米棒子潑了一地……
“你個小小捕頭,想跟我比,那就來吧!”出言挑釁的是一個面膛紫紅表情古怪的傢伙。他像個練家子:膀闊腰圓,衣服顯得有些單薄,卻也並不凍得發抖。他圓臉絡腮鬍,眼睛很小,頭髮亂糟糟的。
張捕頭毫不畏懼:“不管你是姓劉姓唐,姓田姓孫,姓朱姓馬,姓鄭姓樊,姓東方還是西門,又有什麼關係。你禍禍本地治安,於過年之際大吵大嚷,毀壞酒樓的秩序器物,雖然縣太爺現下還沒到,我依然要好好治你的罪!”“呸,你個小捕頭口氣倒不小。”那人向地下吐了一口濃痰。
“是要束手就擒還是要逼我動手?”張捕頭忍着一肚子火斥道。
“哪有人會這麼乖!”他嬉皮笑臉道。
“想考較我功夫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只是我不能對不起百姓們——迎楓,勞煩你盯緊點兒。”張捕頭瞥見朋友來了,便開始動手。
他沒有拔刀,只是欺近了那人,欲以擒拿手近身制之。
“喲?”那人一翹蘭花指,反手格擋住張捕頭的一拿一擰。張捕頭一咬牙,趁空檔一面施“纏”字訣,一面點向那人章門。
“噗!”
沒料到着手之處如一個氣囊,裡面空空的!張捕頭連忙收勁,還道是那人功夫甚深,以內力化解了他這招。
“原來又是個假人。”迎楓冷哼道。
“喲?被看出來了?”那人哂笑,語聲漸細,竟是個女子,還是——採花!
“嘖,不過小爺我不在乎。這個笨蛋捕頭是絕對抓不到我的!”採花冷笑。
“我若不抓住你,倒不在乎我個人是不是笨蛋。可是對不起城裡百姓——讓他們受你欺負,我可不同意。”張捕頭再次出手,轉腕,託肘,別肩,鎖喉,玉女拈針,鳳尾手……招式漸轉犀利,縱使每一招都被採花化去,可張捕頭是一招比一招繁複有力,採花是越抵擋越吃力。“過分。”採花喃喃着,“唰”地抽出一把奇形剪刀!“剪人頭髮,卻不知是用來做什麼。”張捕頭被迫拔出了腰刀。
以腰刀對剪刀,這當真是武林一大奇事吧。採花的剪刀是從袖子裡抽出來的,長度有一尺半,可稱得上是細長——把柄僅夠塞下一隻女子的纖纖玉手,刀刃正正反反一共四片,皆可傷人。刃上還繪有鬼怪圖案。
周皖在手中暗釦幾粒銅子。“依然有點憂慮——六醜出動了,那麼挽花和葬花……葬花……那已經過去了……對現實做決策纔是。”周皖暗道,徑自屏息凝神。
這一凝神,周皖留意到了身邊的奇怪響動。
那是個老乞婆。
她看看場中情況,低着頭,從迎楓和挽花身邊緩緩行過,腳下叮叮作響,聲音極小,她人卻以奇快的手法在二人身上蹭上了一道白堊。
周皖側目時恰巧看到了。
莫不是……這二人在搞一場好戲?
周皖心道:這老乞婆有問題……若她們是一夥的,我應當幫張捕頭迅速解決掉採花!這樣才能空出手去抓那傢伙。
張捕頭已然和採花鬥起來了。
周圍圍了一圈人,他們要麼高呼着,要麼咬着牙,倒都在給張捕頭鼓勁兒。因爲他們都是城裡的百姓——這採花去毀人生意,張捕頭親自上陣捉拿犯人,衆人自然盼着爲民做主的張捕頭取勝。
再不快點,那老乞婆就要不見了!
周皖急運真氣,以“蟻息密語”向張捕頭簡略說了此事。那張捕頭正打得不亦樂乎,暗道鬥得酣暢淋漓,忽聞周皖傳話,便假意後退,故作被採花傷了,留出空位給周皖暗中下手。
周皖打出了銅子。
“噗!”
“咦?什麼這麼癢癢人?”採花撲哧一聲笑了,剪刀稍稍一緩。
糟了,忘了她穿着那皮套……皮套?“張捕頭!劃破她身上的皮套!”周皖又以“蟻息密語”傳話。
張捕頭長吸一口氣,看準了,連斬十八刀!快!準!奇!正是江湖上幾經興衰的砍柴十八路,卻被張捕頭使用到了極致。“你這個捕頭真是笨蛋。”採花尖聲笑道,並不躲閃。張捕頭刀划過來,她纔不去管身上的皮囊。
“你纔是罷!”張捕頭放聲大笑,倒轉了刀,抵在自己後背上,搖了搖頭。
採花一愣,低頭看去。
她身上的皮套被劃成了幾圈,又被挑在一起,軟塌塌地垂在採花身上。她裡面穿着衣裳,倒不會被暴露——然而這皮套實在是拖沓,束縛。
“跟我走吧!採花!”張捕頭冷聲喝道,插回腰刀,以擒拿手纏住了採花手腕,扽着她的胳膊往後一壓,再鎖她肩膀。“看你還跑不跑得了!第二次,我非讓你好好給百姓們個交代!”
“你倒還真不笨。”採花咬牙切齒,“我低估你了。”“還說什麼廢話,跟我回去!”張捕頭肅然道,麻利地給採花綁上了繩子。採花低頭,沉默,嘴角卻還不羈地上揚。圍觀的衆人歡呼着,只有周皖在人羣中搜索着那老乞婆的身影。
“這裡先拜託你,記得把衣裳撣乾淨。”周皖低聲囑託迎楓,不顧迎楓茫然地看着白堊的痕跡,自己迅速脫離人羣向後退開,繼續尋找。
她在一旁的街角處蜷縮着,似乎看到了周皖的奇怪舉動,兀自冷笑着從衣裡掏出了一個紫紅色的蓋碗。
這難道是毒蠱麼?
如果她是玄城十二花的六醜,除了焚花,她絕對不能用毒,因爲薛無黛恨毒!
然而那蓋碗裡並不是毒物,而是釘子。她拿釘子做什麼?至少,這絕非無用之物!她把鞋從襤褸的衣裳中伸出來,把釘子一枚枚別進了她奇異的紅鞋裡。釘尖,朝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