巛洲篇8

被岑夫子聲色俱厲地訓斥,姚小祝面頰燒熱,耳根子熟紅,羞愧難當。

誠然,他也答不上《人體靈脈行運基礎》的考題,但華夏文科生的DNA不容許卷面上有空白,於是,姚小祝同學揮毫落筆,歌詞臺詞火星詞,滿滿當當,不留一絲空隙。

寫的時候盡情瀟灑,如今被當成了鬼畫符,方纔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面對。姚小祝深深垂下頭,腳趾都快把地面摳穿了,也不敢擡頭看岑夫子的臉色。

“聽雨。”

岑疏亓怒氣衝衝地扭頭,黎姑站在廊道下衝着他揮手:“那位小友怎麼回事?”

狹長眼尾抹了昳麗的胭脂,猶如點染了華蝶鱗片,掃過黎姑身旁的祁墨。不知爲何,祁墨感覺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頓了一下,隨即聽見公鴨嗓冷哼道:“你方纔不是都看見了,這話應該我來問,她怎麼回事?”

用“她”來指代,語氣中可謂曖昧,於是祁墨知道,這大概又是一個原主相識的人。

悵然。

她眼神放空,不知道現在樹下逮一隻螞蟻過來問,會不會也認識祁墨?

黎姑啞聲,指尖靈力調動紙卷,飄到岑疏亓面前徐徐展開。看着上面龍騰虎躍的文字,岑疏亓陷入死寂,片刻後開口,語氣中有些許猶疑:“這是……你的試卷?”

這回眼神直勾勾對準了祁墨。

祁墨點點頭,心裡更加悲愴地確定,果然是和原主相識的人。原主崇拜者衆多,無論怎麼推測,都應該是個獨樹於雞羣裡的優秀學生,做不出文盲抄題這等行徑。

穿越未半中道而崩殂,祁墨死於OOC。

岑疏亓眉眼一彎:“字還是這麼醜啊。”

祁墨:“……”

“你師父那人,看上去落落穆穆的,實際就是個大老粗,除了教弟子修行,別的一概不管。”

岑疏亓碎碎念,聽到這,祁墨想這不是很好嗎?她就喜歡有分寸感的導師。

“我早告誡過他督促弟子練字,字是人的第三張臉,那傢伙,哼,果然沒聽進去。”

黎姑:……重點是這個嗎!

“此女考試態度散漫,縱容不得,”黎姑正色,幽幽道,“她和這位小友一起,三日後留堂重考,聽雨,你看如何?”

“甚好甚好。”

岑疏亓點點頭,轉過去的時候又變了神色,臭着臉兇道:“好好考,聽到沒有?”

祁墨和姚小祝吶吶點頭。

走出了庭院,身上彷彿有千斤重的擔子卸下,姚小祝本性畢露,撐了個懶腰,扭頭瞥一眼祁墨,便哼着歌往前走。

這狂放的態度,這不羈的姿態,祁墨心裡一熱,出聲喊道:“這位道友!”

她趨步上前,姚小祝轉頭便對上一雙亮得瘮人的雙眸,手臂雞皮疙瘩頓起,警惕道:“什麼事?”

“沒事,”祁墨上前一步,壓抑住激動的語氣,低聲道,“就吃○○梅。”

“……”

那一瞬間,彷彿顏料砸顏料,川劇變洪澇,一張臉,在祁墨的眼中瞬息萬變。

姚小祝的表情由白轉綠,由綠轉紅,滿目愕然,嘴脣顫抖,幾乎已經喪失了語言功能:“你,你,你……”

兩人距離執手相看淚眼就差個執手。祁墨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東西,迅速問道:“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三年前。”

姚小祝也很激動:“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部手機砸在我臉上,一睜眼,我就到了這個鬼地方!”

祁墨深以爲然:“原來是前輩,失敬失敬——你剛剛說什麼手機?”

“嗯,手機?”姚小祝頓住,看她一眼,深惡痛絕道,“以後再也不睡前看小說了!該死的手機害我終生,不僅讓我變成個路人甲,還給我安排什麼系統任務,該死,該死!”

祁墨:“……”

祁墨試探道:“呃,任務?”

“哦,想來咱倆任務估計也不一樣,”姚小祝平了平心情,繼續抱怨道,“其實要說,三年前我過得還好好的呢,咱們做路人甲的,能活着過完這輩子就很不錯了,誰想自找麻煩,你說對不?”

祁墨點頭如啄米。

“可是那變態系統,”提及此,姚小祝的口氣頓時惡劣幾分,“爲了給未來向主角使絆子做準備,三年前就開始壓榨我,每天佈置修行任務,就是它!半年前逼我離家出走來這個鳥天天拉○的什麼學院,又是修行又是交際,前幾天還強制性地給我發佈任務,我能做什麼呀?頭疼死啦。”

“你要做什麼?”

“下毒,”他語氣悵然,似乎真的爲此苦惱,“可是,我和那主角無冤無仇,我甚至不認識他,幹嘛要去害他呀?”

祁墨張口欲言,卻頓住了。

毫無預兆的,心臟某處鼓動着跳了一下,她強行忽略橫亙在心裡的那股不適,佯裝鎮定道:“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找人啊,找主角,對了,”姚小祝轉向她,:“你認識祁墨嗎?”

“……”

祁墨。

祁墨。

祁墨。

真該死啊。

主角竟是我自己。

她上下牙輕咬,粲然一笑:“不是很熟誒。”

“……也是,看你也不比我早,”姚小祝呆呆的,掏出喚靈盤,“那我們交換下密號吧,日後相互也好有個照應。”

正午的太陽噴吐着強烈的熱量,路邊的草叢上纖塵畢現,祁墨回過神時,姚小祝已經走遠,她的手裡還拿着喚靈盤的石片,指尖曬得發燙。

想起鹿穗說的烤魚,祁墨抿嘴,怕是這會再趕過去,魚都夠轉世重新投胎一回了。

補靈符即將消耗殆盡的那一刻,法陣中彈出來了新消息,來自鹿穗:

“嗚嗚嗚對不起師姐!!我師父找我有急事,下次我請你,十頓,呸呸,二十頓!”

祁墨站在僻靜的小道上,聽着山林間無休無止的鷓鴣歌聲。

今天是她穿越的第四天。

有人喜,有人懼,有人崇拜,也有人暗中投器。

可惜這些都是屬於祁墨的,離她太遙遠,也太不真實。

一切都不是那麼順利,但好像也不那麼糟糕。她就像一顆被投放到天鵝窩裡的鴨蛋,明明格格不入,還要小心翼翼收斂着羽毛。

說到底,對於這個世界,她既沒有歸屬感,卻又不得不依附於它。

失去過一次性命,便知道活着的可貴,更知其中艱辛。

祁墨茫然地看着空氣中的撲騰的指甲蓋大小翅膀的灰蝶,良久,緩緩邁步,最後張開腿,縹色衣裙被風吹起變成一蓬。

她跑了起來。

*

屋內一如既往的昏暗。

簡陋的擺設湮沒在逐漸消失的光線裡,只有牀柱邊有一根泣淚的黃燭,搖搖晃晃投下幾縷脆弱又溫暖的光線。

窗牖嚴絲合縫,室內一燈如豆,像在黑幕中燒出一個小孔,隱隱透出書頁上蒼白的指節,還有手邊一碗黑深的藥湯。

屋子裡飄滿了苦澀清冽的藥香。

“宗主。”

書頁翻動,黑暗中傳出一聲輕咳,緩道:“講。”

“今日在金剛堂,歐陽夫子監考,祁姑娘使出了游龍決。”

來人頓了頓,猶豫道:“她似乎又去了石榴林。”

脆而薄的紙頁堪堪停在指尖,那人身子往前一傾,燈火點燃的餘光,照亮了他漆黑瞳孔裡一圈暗淡的淺金,猶如波紋勾畫,攝人心魄。

蠟燭的光影在那張金紙般的面孔上鑿出高深莫測的紋路,他如此專注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人,專注地,以至於輕輕歪了下頭。

烏絲隨着他的動作垂下柔軟的一縷,他全神貫注地看着面前這人,有一瞬間,像極了一隻麝妖,在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人類。

室內漆黑如水,冰冷刺骨,圍捲了一切由溫度的事物。跪在地上的弟子一顫,心中暗道不妙。

宗主的病又犯了。

“我去喊聽雨長老。”

弟子倉促起身,靠近門檻的那一刻,周身冷勢忽然潮水般退去,弟子猶疑轉身,只見座上那人又恢復了看書的姿勢,手邊一碗藥湯,靜的好像方纔一切都是錯覺。

“不必。”

嗓音如水般平淡,樓君弦闔書,眼神中沒有半絲情緒,平靜地望向弟子:“去把無岐叫來,下午的考覈,她不用參與了。”

“……”

“哦。”弟子看着門外,愣了會兒神,然後伸出手指着外面蹦蹦跳跳的人,“可是大師姐已經回來了。”

樓君弦:“……”

人的一天吃喝拉撒睡,對於祁墨而言,她有幾樣必需,其中一樣,就是必須睡午覺。

人體不是機器,有精力就要有補充,夜覺保證上午的精力,午覺保證下午的精力,這就是祁墨的生活觀。

她曾經不知好歹試圖戒掉午覺,結果就是那一週下午都在課堂上睡得天地顛倒,由此可見,什麼晚睡早起都無所謂,午覺,才實乃生命之源泉。

弟子眼中的祁墨蹦蹦跳跳,實際上她只是着急趕去睡午覺,白天不懂夜的黑,就像修仙人不懂凡人午覺時間不夠的悲。下一秒,弟子的身影攔截在她面前,拱手道:“師姐好。”

“……”

祁墨木然停步,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名字,就按照這幾天下來的經歷,怕是真要以爲自己姓師名姐。

“宗主喊您過去。”

弟子側身讓了個方向。猝然間,祁墨識海中響起他的聲音:“宗主方纔似乎又犯病了,估計心情不好,師姐要小心。”

祁墨盯着弟子一動不動的嘴脣,確認那就是傳說中的神識傳音,遂配合點頭:“我明白了。”

腦海中浮現出樓君弦那張不似人間煙火的臉。

祁墨心道怪不得,白成那樣果然有問題,原來是個病秧子。

她的信息掌握的還是不夠。

或許下次,可以試試從老鄉那裡套出點什麼。

祁墨輕輕叩了叩門,輕易地推開進去了。屋內昏暗光線如潺潺流水,勾勒出座上人如墨眉眼,藥碗瑩白冷色,飄滿了青澀的苦香。

祁墨終於發現了。

似乎,只要一靠近這位師父,她就渾身不自在。

祁墨仔細地感受着來自身體的反應,恰在此時,座上人驟然開口,平靜無波:“無岐。”

祁墨回神:“師父。”

樓君弦找她不在意料之外。

畢竟無論是體考還是筆試,她的表現都算不上正常。祁墨打着腹稿,敷衍地想道,有一關過一關,若是不過,死便死了,也沒所謂。

“這位是查裁縫,你隨他去,量一量尺寸。”

祁墨呆滯,無言半晌,才終於看見黑暗中一道略顯緊張的身影,身上穿着山下村鎮常見的衣衫樣式,站在仙風道氣的房間裡,顯得那麼侷促又格格不入。

“……”

不是來找她訓話的?

不是來問她問題的?

祁墨和裁縫對視,在那短短的一瞬間,兩個人,兩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