巛洲篇20

清晨的圓日溼漉漉的,被狂風驟雨磨薄的晨光灑在積水的枝葉間,水汽蒸騰,山野一片幽綠朦朧。

啪嘰,啪嘰,一雙雙黑底白麪布靴踩過濁黃的泥濘,青蛙受驚鑽進草叢,校場路上熙熙攘攘,山林的靜謐圍裹中,細密的討論不斷盤旋、擴張:

“點到?那是什麼。”“不知道啊,昨天信塔通知,一個校場操練還跟學分有關,唉,想一出是一出哦!”“本來賺學分就煩——你帶劍了嗎?別又忘記了。”

因爲新增的點到條例,爲了不耽誤操練,學院集體早起了一刻鐘,此刻一眼望去怨氣連天,每個人的表情基調蒼白又凝重。

塔臺之上,今日值班的本應該是岑疏亓,不知爲何,站在前方的卻是黎姑。

他背手而立,身着老師統一制式白色道袍,一貫的內峻外和。有眼尖的弟子發現,黎師叔的一邊褲腳塞進了襪子裡,不過他本人倒是毫無知覺。

偌大個學院聚於一個校場,齊整排列,蔚爲壯觀,黎姑一眼掃過去,淡聲開口:“開始吧。”

隊列前方分別站了六個化神境,聞言放開神識,依次掃蕩過去:

“張甲。”“到。”

“白付美。”“到。”

“春曉曉。”“在。”

“……”

金丹期用神識傳音答到,金丹以下只能開口喊。玄虛山陣列前方,真人將目光挪到最後一個名字。

“祁墨。”

“……”

這位真人也是個直爽的,乾脆喊了出來:“祁墨!祁墨來了嗎?”

嗓門拂過整個校場,後方山林鳥雀驚起,掠翅飛向天際。

無人應答。

真人嘟囔一句,正要在點到冊上劃一筆。

陣列後方,一個細小的聲音猝然竄了出來:“到。”

目光打過去,只見祁墨站在人羣中央,手持長劍,面無表情。

真人手裡的毛筆急轉彎,生生將一斜改爲了一橫,輕咳一聲,轉身向塔臺道:“玄虛山弟子全到,無人缺席。”

黎姑滿意頷首,這時身後一隻腳踏出,隨即靈力如光箭射下,朝着人羣中的祁墨直刺而去!

不待所有人反應,光箭穿透祁墨的身軀,人影倏地消失不見,空氣中,只有三張黃符輕飄飄地落在地面。

啪撻,粘在了積水裡。

場面一度死寂。

前排真人凝固不動,後排弟子目瞪口呆。

悟桑收手,灰袍丸髻一如既往,眼角溝壑帶着不動如山的淡然聲色,威勢逼人。

“誰幹的。”

無人應答。半晌,相一山陣列,一隻虛弱的手緩緩舉起,鹿穗膝彎抖成篩子,顫聲嚶嚀:

“我。”

悟桑:“……”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

大學兩年生涯,祁墨豈能不知道自己的尿性。

一個早八鬧鐘要從六點定到七點五十,聽不聽得見還得看緣分,遑論在這個只有雞鳴鳥啼的世界。劍操晨練,就是那會有人把她扒起來吊死在房樑,她也寧可做夢夢去黃泉路,壓根感覺不到。

祁墨有時候的憂鬱不是裝的。

她是真的覺得就自己這副德性,在風波詭譎卷生卷死的修真界,沒有前途。

沒有前途啊。

憂鬱又悲傷的祁墨打開喚靈盤,開始向自己僅有的人脈求助。

姚小祝表示愛莫能助,不過據他描述,身邊有一位紀姓好友非常積極,雖然這個人並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什麼忙,也不知道具體是要幫什麼忙,但就是非常積極。

鹿穗表示師姐你膽子真大。

祁墨看到了唯一的希望,使出渾身解數,先是保證她能起牀的概率十之有六,只怕起不來時追悔莫及,提前做點防備。然後用悟桑真人明天不值班的理由攻擊薄弱處。最後使出殺手鐗:我請你吃飯。

簡直是致命一擊,鹿穗動心了,猶猶豫豫道:

“符咒裡確實有一種。”

“此符名爲三魂,可仿照人的胎光、爽靈、幽精,複製相方的容貌氣息,正常情況下,常人絕無可能察覺。”

鹿穗支支吾吾道出了她猶豫的地方:“怕就怕……”

怕就怕。

是的。

怕的就是眼下這種情況。

符咒的功用和符主的水準聯繫緊密,鹿穗的三魂符是她親手煉製,饒是天衣無縫,甚至能瞞過化神境的修士,然而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依然無處遁形。

鹿穗羞愧地低下了頭。

“既然是他玄虛山的弟子,交由他處理就好。”

悟桑瞥了黎姑一眼,後者僵硬一笑。

腦海中浮現那日少女晨練遲到在校場旁邊“嗨”的情景,他抽了抽嘴角,不自覺捏緊了拳頭,手背上青紅筋脈隱隱約約。

可憐我浮白師叔的拳頭,骨齡不小,壓力還這樣大。

好一會兒,黎姑平復心情,放開神識傳音,頃刻間衆弟子識海中響起:

“可以準備了。”

彷彿有一道無形的指令,眨眼間,全場齊齊起勢,劍光凌凌。

劍術講究身體的調和性,刺劈撩掛雲點崩截,對腰力,臂力,反應力均有綜合性的要求。一個人在習劍方面有無天賦,只需揮一劍便可看出端倪。

基礎劍操的好處在於,能讓大多數普通弟子有一個可通過練習達到的標準;

不那麼好的地方在於,它平等地將所有人固定在同一水準上。對於天賦稍佳者來說,當基礎夯實到一定程度,這樣反覆的練習便失去意義,於提升無益。

稍加思考就能想清楚的事情,大家也只睜隻眼閉隻眼,能過一天是一天。

也有一種觀點。

倘若真心想學,滴水亦能平山海。

繁忙課餘抽時間勤加練習,又何懼這些規則上的漏洞。

唉呀。

說這話的,大概都是不把人當人的。

一如過去的數百天,校場上呼喝起落,動作齊整。嗤拉一聲劍尖刺破空氣,細微的振動穿過層層山林,蹭過飛鳥旋轉的羽絨,以光速到達山下學堂。

混着溼潤熱氣的風鑽進學堂,輕輕掀起少女的碎髮。

四下空無一人,唯有一個黑乎乎的後腦勺趴在桌上,肩背勻速起伏。

祁墨今日終於穿上了嶄新的靛藍道袍。

因爲起得晚,加上手藝生疏,只潦草地梳了一個丸髻。此刻那坨凌亂的髮絲鬆鬆垮垮,在腦後搖搖欲墜。

她又夢見了那個詭秘的琉璃森林。

重複的夢境並沒有影響祁墨對睡眠的寵愛,相反,縱覽小說套路的祁墨不能再清楚,一次怪夢叫作線索,兩次怪夢大多預言,三次及以上,性質就嚴重了。

很有可能,和她失去的記憶,還有原主的曾經有關。

所以過了一個多月,祁墨已經把這個夢境摸熟了。

首先是地點。

大陸根據天道靈脈分佈,將整片土地劃爲東、巛、離三洲。簡單來說,東洲乃凡人居所,巛洲集修仙大能,離洲封押鬼怪妖邪。

在鏡花草廬東七門內,祁墨查遍人界植被資料,除了在離洲西境界沙中有透明樹枝的傳聞,三洲大陸中沒有一處,有明確的琉璃森林的相關記載。

祁墨花了整整一天,從書上描了一份三洲地圖。

東巛離的土地面積,在地圖上從左至右依次遞減,乍眼看,像一尾頭大的魚。

山川林地,江河脈絡交錯,就構成了魚身上的鱗。

少女細膩的指尖點在魚尾,斂眸沉思。

其次是無圻鈴。

草廬事變,眉心有詭異符文的狂人口中說出這個名詞時,祁墨便覺得異常耳熟。

當然不是她耳熟,是原主的耳朵在告訴她,這個詞,她認識。

每次入夢,祁墨都極力掙脫夢魘對意識的禁錮,試圖去觀察所有細節。

夢境裡有鈴音。

雖然很微弱,但祁墨大致能確定,那不是偶然的聲音。

原主斷續的記憶將這個詞過渡到她的腦子裡,祁墨猜測那是一種武器,於是不捨晝夜地翻出了東七門全部關於武器類型的書籍。

她查啊查,卻無論如何,也查不到一點相關記載。

一枚鈴鐺,怎麼能作爲武器呢?

昨晚睡前向人脈求助的時候,祁墨看着手中的喚靈盤,忽然靈光一現。

有沒有一種可能,那個東西不是武器,而是靈器?

思維死角的光明讓祁墨感到興奮,她決定找個時間再去一趟鏡花草廬,有必要的話拿到書齋指引,這樣即使沒有指引人,她也可以來去自如。

最後,是夢境裡的天空。

有緩慢漩渦、如畫一般的蒼穹,看似近在咫尺,又好像遙不可及。

修真世界無限可能,全憑造物主自設,祁墨無法確定那樣詭異的畫面是真實存在,亦或僅僅只是原主的夢魘化物。她不確定,她只能查,至於查不查得到,祁墨的態度是隨緣。

陷入迷局非她所願,人不去找事,也自有事找上門。

隨機應變就好。

祁墨從不強求自己。

不知道過了多久,學堂裡漸漸有人聲聚集。一人拍了拍她的肩,祁墨醒過來,扶了扶髮髻,惺忪地看向那隻手的主人。

然後對上了黎姑慈愛的雙目。

———這似曾相識的一幕。

在黎姑眼中,大半個月不見,此女愈發邋遢,不堪入目;

在祁墨眼中,她這大半個月都和東七門的黎姑顯影相伴而過,如今看到本人,更是倍感親切,也不顧周身沉重的氛圍,勉力將剛睡醒的沙啞嗓音扯出了一絲甜意:

“師叔好。”

兩兩相望,黎姑道:“這節課你先不用上,跟我來,把補考考完再說。”

“……”

祁墨假裝聽不懂,甜甜道:“啊?不急這一時半會的吧,師叔,我大病初癒……”

“你晨練曠操已經扣分了。”

“……”

黎姑溫聲,但說出的每個字殺傷力都不容小覷:“不想被關禁閉的話,就好好把考覈補完。”

清泓學院的學分制度簡單粗暴,獎懲分明,每月都會評選學分前五和倒數十五。據說倒數的人看具體分數,會被關入啓明閣的地下一樓。

祁墨驚豔才絕的游龍決就是在啓明閣頂樓獲取的,不敢想地下的樓層又會是怎樣的另一副光景。這件事情不能細思,但祁墨依然甜滋滋地看着黎姑,絲毫沒有開口迴應的意思。

還能是爲什麼。

這大半個月忙着認字根本沒有複習,就算現在去考,也是死路一條啊。

祁墨微笑。

青天大老爺明鑑,她不是不想回答,她只是在思考。

是橫着死好,還是豎着死,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