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洲北境,大雪封山,尖嘯的利風將山峰打磨的愈發陡尖,猶如一柄刺向天際的刀,沒入雲端。
山腳下,一間狹小的木屋於寒天凍地間巍峨不動。
“連少明。”
岑疏亓手裡握着剛燙的酒杯,長指交換擡起,眯眼道,“東洲倉匯人氏,小地方村落裡的拾柴少年,兩年前覺醒靈根,賣給了暘京蘇家,第二年通過仙盟考覈進入學院。”
仙盟遙遠,寒門供不起天才,便會選擇將孩子過渡給權貴之家。
這片土地上有太多這樣的故事,就是當話本子素材,都用的審美疲勞了。
“背景乾淨啊,”岑疏亓啜了一口酒,擡眼看向對面,“你怎麼看,君弦?”
窄小的桌子對面,一襲黑袍黑紗,沒有任何紋飾,非要誇一兩句低調,只能說混進奔喪隊伍裡毫無違和感。黑色冪蘺下良久不作迴應,岑疏亓於是自顧自道:
“學院查過,暘京蘇家也查了,接下來就只剩他生父生母那邊了——恕我直言樓宗主,當初你口口聲聲說人家發狂是用了背仙葵,談宗主多好一個人,你非得和他當街叫板,何苦?如今爲了一個弟子又來這極寒之地走一遭,樓君弦,嗯,你讓我怎麼說你,何至於?”
岑疏亓長吁短嘆恨鐵不成鋼,冪蘺下仍舊是沉默,良久,才聽那道嗓音道:
“茲事體大,不可聲張。”
岑疏亓燙到舌尖,岩漿般的辣酒液滾到喉嚨,差點噴出來。
好一個不可聲張。
在學院出招的時候沒想到不可聲張,和談烏候對峙的時候沒想到不可聲張,把分身放仙盟本體跑來東洲的時候沒想到不可聲張,如今竟然在這大放厥詞說不可聲張,要不說此人厚顏無恥!
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岑疏亓無聲撇嘴。
“走吧,等不到雪停了。”
屏音術收起,酒棧裡嘈雜的聲響潮水般漫過來,樓君弦放下一塊碎銀,站起來,一襲黑袍沒入刀刃似的風雪,嘩嘩作響。
兩人的身影漸漸湮沒在撕碎的白幕中。
*
靈力這回事,對於祁墨來說,好比盤古開天地,火星撞地球。
要麼存在於遙遠過去的傳說,要麼是等到她死了以後的將來,總之不可能是現在進行時。
自古主角多貴人,但是如果她的貴人是一個被她砍掉手臂的狂人,任督二脈是在被捅個對穿的情況下打通的話,祁墨覺得,她要是一本小說裡的主角,那這本小說應該不是奇幻。
應該叫科幻片。
祁墨不死心地掏出喚靈盤,手指剛在石片側面一劃,下一秒灰撲撲的薄片嗡然亮起,直直刺進眼底。
祁墨原地冷靜了三分鐘。
首當其衝的是鹿穗鋪天蓋地的消息,點開就被滿屏陌生又熟悉的異界文字加語音攻擊:
“師姐!好久不見,我去你的學堂找你啦!”
“你在哪呀?”
“師姐,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對不起師姐!上次真的是我師父找我,絕對不是故意要失約的,對不起嗚嗚……”
“師姐你回我一下好不好?”
“師姐你在哪?”
“……”
看見親愛的飯搭子誤會至此,祁墨心都快碎了,手忙腳亂地回覆這位關心則亂的小師妹,順便嚴厲反省譴責了自己不看消息的非正當行爲,賭咒發誓不會再有下次。日常下跪社交完成後,祁墨盤了會兒喚靈盤,發現原先用補靈符代替,到底還是限制了這個工具的作用。
譬如現在,她正隨心所欲地暢遊在公共靈陣的論壇裡,磕磕絆絆地閱讀着新鮮認識的文字,權當練習。
“烤魚馬上過季啦,嘖,後山那條溪裡的魚恁嬌貴,只活兩個月啊!”
“書齋有沒有人去?想賺學分。”
“賺學分有的是地方,去信塔撿信,去校場掃地,兄臺,有些事情別爲難自己,聽我的,命重要,好嗎?”
“玄虛山的大師姐都受傷了,你我這等平民何苦上趕着找晦氣?”
“此言差矣啊。”
祁墨不認識,但是論壇裡的人卻十分熟悉那道語氣。
這些天凡是牽扯到玄虛山大師姐的話題,他必然要出來潑上幾句涼水,在一衆嘆氣中顯得格外揶揄。久而久之,也有不少人開始暗中期待他的發言。
“蘇少明滿打滿算也只是個金丹初期,即使吞了背仙葵,其實力怎能與元嬰期的大師姐匹敵?”
有人奇怪:“哎呦,不認識了,今日也是爲大師姐說上好話了?”
祁墨的額角一跳。
嘶。
這句話,怎麼讀着味這麼不對呢?
“哎,問題可不就在這,”那人不緊不慢,“元嬰被一個金丹初期捅了個對穿,你們難道就不覺得奇怪嗎?”
“……”
引線成功埋下,論壇裡密密匝匝,質疑聲如漣漪般,越擴越大。
“對啊,背仙葵固然邪門,可在真正的實力差距面前,絕不至於如此啊!”
“難道說師姐根本沒有元嬰?”
“嗐,軼聞鄙事以快言論,這傳來傳去的,有點誤差也很正常嘛。”
“既如此,那她又是如何手刃湫水港千年鬼修的?”
問題越牽扯越往大處去,越來越多的人加入討論。
“要我說,都是假的!”
有人憤慨。
“我們沒人親眼見過大師姐手刃鬼修。”
“那可是游龍決啊!”
“又如何?自從她進入學院,有誰在她身上感受到過靈力?有誰見過她御劍?都不說是吧,你們難道真的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嗎?”
“……”
“一個廢人不可能習得游龍決。”一槌定音,那道語氣將落點引向了“廢人”二字,“只有一個答案。我早就說過了,不是嗎?”
靈陣裡炸開了鍋。
“果真……靈脈盡毀。”
“只有這一個解釋了啊!”
“爲什麼此前一點消息都沒有?”
半是練習識字半是吃瓜的看完了全程,好像在看一則與自己毫不相干的軼聞,祁墨微微挑眉。
樓君弦想要她瞞住這件事,她假設過自己瞞不住,卻沒想到來得這麼直接。
不過……
她凝目看着手中溫潤柔亮的喚靈盤,心下一哂。
好像時機不太對呢,嘖。
鹿穗的消息很快回復過來,和祁墨大差不差也是一通下跪,兩個人在靈陣裡對拜了一會兒,鹿穗“嗚嗚”道:“師姐,烤魚再不吃就過季了,你在哪呀?我今天沒課了,我們一塊去吃吧。”
即將過季的烤魚一口沒吃這誰能忍!祁墨火速同意,兩人一拍即合。
回覆完小師妹,祁墨陷入悵然。
她隱隱察覺鹿穗好像從不過問自己的事情,她們的靈陣中,只有日常和飯食,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是好事,但不知爲何,心裡總是有一股異樣的感覺盤桓,如同陰影,揮之不去。
算了,不想了,烤魚重要。
她合起筆記,從石榴林的蔭涼裡鑽出來,正午驕陽似火,烏漆的發頂很快滾燙,空氣裡混雜着乾燥的花香。
祁墨把識字筆記放進儲物袋,忽然想到,既然自己現在已經有了靈力,那是不是可以……
她的眼神放在腰間的抵君喉。
“唰”的一聲,長劍抽出,祁墨第一次細細打量手裡這把劍,劍首漆金,劍鏜鋒利若羽翅,光線在劍身上流淌,猶勝滴墨入池,稀釋出熠熠光輝。祁墨掂了掂,略沉,但手感剛好。
據說有靈性的劍,會根據拿捏人的不同改變質量,因此有主的劍即使落到他人手中,也絕不會發揮出原本應有的全部。祁墨若有所思,注目看着劍身上的流光,良久,輕聲道:
“你應該認出我了吧。”
長劍寂然,熾烈陽光下,它的溫度握在手裡,不曾上升半分。
“……”
鼻腔裡溢出一聲嘆息,祁墨眨了下眼:“好吧,如果我御劍,你會把我摔下來嗎?”
“……”
“不說話我就當你肯定了。”
抵君喉:“……”
祁墨又嘆息,心滿意足地把劍收回劍鞘,彷彿不御劍並不是因爲她不敢,而是因爲劍不同意。
環佩叮噹,裙紗飛揚,少女縹色身影快速掠過石榴林,往山下公廚疾跑而去。
學院公廚前,正值午膳,人來人往,劍器繽紛。
鹿穗的大眼睛亮了又亮:“師姐!”
她的嗓門大而脆亮,引得不少人紛紛側目,看見跑得臉頰通紅的祁墨,頓時神色各異,捂着嘴急急離去。
祁墨無視那些怪異的反應,咧開脣牙道:“走吧。”
多日不見,兩個人聊心大起,嘰嘰喳喳的往堂內二樓走去。在來之前鹿穗就做好了充分的吃烤魚攻略,傾情向祁墨介紹烤魚的蘸料種類,祁墨一邊聽着,一邊感受着周身越來越多的怪異眼神,腦海裡那種古怪的感覺愈發強烈。
她總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
……是什麼呢?
作爲仙盟一大學院,清泓哪怕是食堂也顯得富麗堂皇,煙火氣隔絕於大堂,只是乾淨敞亮,桌椅簡潔整齊。二樓樓梯人來人往,卻並不顯得擁擠,側身而過時,祁墨的肩膀被撞了一下。
她疑惑望去,那人停下回頭,眼神在祁墨看來很是奇怪:“不好意思啊。”
“……”
既是無意,一個小插曲而已,祁墨客氣地笑了一下,思忖覺得不夠,又禮貌地點點頭,方纔轉身和鹿穗往上走————
“哎。”
祁墨腳步一滯。
“撞了人,怎麼就走了。”她回頭,對上那人古怪的神情。這回祁墨終於明白他的眼神爲何似曾相識了,上輩子農村裡殺豬,觀看的賓客就是這副表情————
緊張,漠然,透露着人骨子裡原始的攻擊性。
他舔舔嘴脣,眸中神情愈發露骨:“我給你道了歉,你是不是,也該給我道歉?”
“……”
樓梯間已聚集了許多人。
祁墨安靜地看着他,一剎那閃過的念頭,她突然悟了。
噢,對。
她怎麼忘了?這裡是修真界的學院。
沒有靈力,是會受歧視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