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霧能夠溶解金丹期以上的護體金光,破解唯有一法,就是不斷燃燒靈力凝練新的金光。簡稱:鑿哪補哪。
普通修士難以在霧中久待,要麼被毒死,要麼選擇竭盡靈澤而亡。
兩種都算不得好下場。
“此事殊爲蹊蹺,妄下斷論恐自亂陣腳,真人你聽我說……”
悟桑一行人疾步趕往毒霧中心,談烏候周身燃起護體金光,一邊手指掐丹一邊語速飛快,試圖挽回局面。
不等他說完,瀚海般的靈力從書齋之外悍然落下,霎時間三位真人齊齊臉色一變,其中屬岑疏亓變得最厲害,他急急擡步上前,頃刻間,磅礴靈力掃蕩開來,毒霧散去,眼前一片清明。
“……”
談烏候手指一錯,方纔的藥丹已消失不見。
看來用不着了。
岑疏亓臉色尤其嚴肅,不顧悟桑診療現場中毒弟子的囑託,御氣飛身上前,平日裡慣常不正經的公鴨嗓竟然平添幾分厲色:“君弦!”
樓君弦扣着祁墨的肩膀輸送靈力,眼皮也沒擡。
眼前血腥混亂的場面讓岑疏亓愣了剎時,看見姚小祝被咬住命害滿面痛苦,腰間銀劍嘯然出鞘,劍風如暴雨銀針直逼狂人項上人頭,眼看就要削下腦袋。
千鈞一髮之際,岑疏亓瞥見了那人身上的學院制式道袍,還有腰際粉青印染的弟子綬帶。
他瞳孔一縮,強硬地收起劍鋒,被後坐力生生推着退了幾步,震驚擡首,立刻伸手卸掉髮狂弟子的下巴,將他從姚小祝身上撕下,隨即一道略帶怒色的音吼在書齋響起:
“談烏候———”
粉青綬帶,正是望君山弟子的象徵。
清泓學院化境高手雲集,素日城池營壘滴水不漏,短短一日內血光乍現詭邪橫生,再晚來一步,便是弟子互相殘殺的兇景,性質之惡劣遠超想象。岑疏亓冷着臉將弟子丟給驚駭趕來的談烏候,在他轉身之際,一道極寒劍光貼着耳廓擦過,毫不猶豫直指在地上抽搐的發狂弟子!
鏘——
環首銅刀堪堪架住凌冽劍鋒,談烏候一手攏着抽搐的弟子,手持銅刀額角沁汗,吃力笑道:“樓宗主……弟子皆是受害者,不必過多苛責了吧。”
儘管在笑,但他望向樓君弦的眼神中仍舊帶着一種極其剋制的疏離,一改往日謙謙模樣。銅刀一劃勉強卸去劍力,談烏候一字一句道:“此乃我望君山弟子,無故發狂定是有背後黑手,樓宗主如此,未免太過武斷……”
“是背仙葵。”
“……”
場面鴉雀無聲,姚小祝察覺氛圍壓抑顫顫巍巍蹲到了紀焦身邊,談烏候則緩緩擰緊了眉。
背仙葵,三洲違禁藥植,以此植入藥,可在具有一定副作用的前提下短時間大幅提高靈力等級————
對於多數修士來說或許是這樣的,但背仙葵的真面目遠不止如此。
它自五年前出現在仙盟江湖上,兩年內引發奇案無數,其中一起弒師醜聞轟動三洲,仙盟動員沿着蛛絲馬跡,千方百計方纔查明:背仙葵不是藥,而是一副靈脈。
人工培植的僞靈脈。
此物能夠使凡人入仙道,使靈脈盡毀者重生,但烈性極強,一旦無法接納,便會吞食人的理智與識海,使其變成一具沒有自主意識的肉軀;
即使成功吸收,對靈臺、靈根、亦是損害極大,同時具有極強的賴藥性,使用之後,生命進入倒計時,不死不休。
如此邪門的藥物三年前便被三洲聯手禁斷,何以今日又在清泓學院裡重現?!
談烏候的嘴脣不知何時已失去血色,一襲紅衣鋪地猶勝血塗,他是丹修高手,只需稍稍一探,自然比誰都清楚這弟子體內的情況。然而下一秒,談烏候像是察覺到什麼,瞳仁微縮,喃喃道:“不對……”
“不對。”
他的目光直直看向樓君弦,後者周身龐大靈力運轉,眼皮掀也不掀。
“此弟子體內靈脈靈根一應俱全,若是想尋些禁藥靈丹走捷徑修行,斷不至於以身犯如此大險……”
這位一向以有匪君子爲著稱的望君山山主,此刻髮絲垂下,嗓音喑啞,看着懷裡雙臂盡斷不住痙攣的弟子,眸中閃動着複雜情緒,“這位弟子乃我山門優秀學子,家中貧寒習得天賦,素日態度認真成績優異,背仙葵一事實有蹊蹺,背後定有其他緣由,還望樓宗主深思熟慮。”
他咬牙:“一個學生的清白不能……”
“談宗主。”
學院是六座山協議上的合辦,因此見面時仍以宗主相稱。當這兩個字從樓君弦薄脣裡吐出時,不知爲何,所有人的脊骨下意識一僵。
“學院內對弟子丹修材料把控極爲嚴格,正常渠道下,絕無製造毒物的可能,”掌心靈力源源不斷地送進少女體內,即便如此,她仍舊毫無波瀾,像一具沒有聲息的蒼白紙人,樓君弦的嗓音淡漠,“只有一個例外,談宗主,是你的藥谷。”
寂然。
旁邊響起岑疏亓虛弱的聲音:“是藥原,君弦。”
“此事無論內幕,談宗主都暫時脫不了干係,”樓君弦終於擡目,他的眼皮極薄,側頭看向人的時候,眸中似黑雲壓城,卻只斂着一絲攝人的冷光,“與其嘗試毫無證據地說服我,不如擡眼看看此地,這些人還需要你的幫助。”
談烏候嘴脣輕抖,岑疏亓終於又找到插話的機會:“君……”
“吾徒傷重,蓋因望君山弟子之故。”
此話一出,岑長老的臉色徹底垮了,他一言難盡地看着樓君弦冷淡的表情,試圖阻止:“你別……”
仙盟推行宗門合併學院後,主張消除芥蒂以一院弟子相待。
然而然而,六個完全不相融的門派硬融談何容易,規則只白紙黑字一筆帶過,大家也不過都睜隻眼閉隻眼揣着明白裝糊塗。此刻玄虛山宗主竟公然將界線一筆劃重,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此舉都實在欠妥。
岑疏亓又開始冒汗,奈何有人語不驚人死不休,繼續冷聲道:
“這筆賬暫且擱置,望來日見面,談宗主能給我個交待。”
“……”
看着談烏候愈發青黑的面色,岑疏亓在心裡狂念阿彌陀佛,強顏歡笑試圖力挽狂瀾:“樓宗主念及愛徒傷重心切,談宗主,談宗主也是關心則亂,大家都沒錯啊都沒錯……那咱們,暫且揭過?眼下要緊的是——君弦你!”
話還沒說完,樓宗主已攜祁墨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半點不給岑疏亓爭辯的面子。後者無語片刻,拍拍自己僵笑的臉頰,轉身蹲下查看發狂弟子傷勢,一邊查一邊嘆息:“止完血後安排人送去岐黃堂吧,唉,唉呀,這真是……”
“他一直都這樣嗎?”
“——談兄?”岑疏亓驚愕。
談烏候看向岑疏亓,眼神中似有空白,卻帶着某種強烈未褪去的情緒浪潮,呢喃道:“他一直都這樣嗎?”
“這樣……冷苛。”
祁墨從未有這樣痛過。
小的時候曾經出過一場不大不小的車禍,那是祁墨人生中最危險也最痛的時刻,可是和現在相比,一切都顯得那樣溫和,甚至微不足道。
渾身像是被某種撼人的壓力鉗制,筋骨一寸一寸的碎裂,岩漿侵蝕着每一處毛孔空隙,連呼出的氣都灼的五臟劇痛。
她感覺有什麼東西從自己的體內生生破開,猶如數千只枝條般的手臂,掙得血肉淋漓。
狂人眉心的圖案烙印般在識海開天闢地般掀起滔天火浪,冷熱幻境交替間,祁墨的掌心被塞進了什麼,下一秒,澎湃的靈力強勢破開識海禁制,如同一場天降飄雪,止住了無休無止的滾燙災難。
還是很痛。但是,她的眉毛漸漸鬆開。
夢囈般的嗓音似從天際傳來,輕的像是泥土裡的微塵,凡人皆可踏過,無人爲其駐足。
“……不會再有下次了。”
聲音輕如鴻毛,無悲無喜。
“睡吧。”
她努力想辨認那是什麼,卻無可奈何,任由自己被拖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
鳥雀拂翅越過重重綠森,風聲呼嘯捲上蒼穹。
一根嫩絨的羽毛輕輕落在白玉階上,正殿前,少女身穿統一制式的藍袍,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臉頰,再鬆手時,白皙肌膚上已多了兩片暈開的腮紅。
她做了幾個深呼吸的動作,捏拳低聲鼓勁道:
“沒關係,沒關係,小問題,你可以的你可以的……你可以!鹿穗!”
話尾語氣已然擔得起一句壯士走好,鹿穗仰頭,清亮剪水般的眸子裡倒映出萬里晴空,她鬆了鬆僵硬的肩脊,昂首闊步走進正殿。
殿內擺設出奇空曠,因地勢極高,周圍無山林遮蔽,大亮天光從鏤空雕窗通透投進,映的整座大殿愈發曠然。樑棟之下,唯餘窗檐底的一桌一椅,鹿穗每每進到這裡只能站着,也不敢盤腿坐下。
她默默在心裡吐槽。
那樣有失禮數嘛。
忽而一陣異香拂面,再眨眼,桌前已落座一位翩然身影,浮雕玉面遮住半張臉,寬大墨袍不甚嚴謹的掛在身上,露出雪色的手腕和鎖骨,那人鬆鬆垮垮地倚在扶椅上磕松子,看不清眉眼,只見揚起的嘴角,笑嘻嘻道:“是由箏呀。”
鹿穗乖巧頷首:“師尊。”
“爲師閉關在此,你跟着你師姑在山下,有沒有好好學習?”
“有的。”
“有沒有好好練功?”
“有的。”
“那,”松子殼在脣間碎裂,玉面下的眸光輕亮,笑得春風拂面,“有沒有好好交朋友呀?”
“……”
鹿穗抿嘴,像是在醞釀詞句。
半晌,她擡眸對上師尊的眼神,大殿裡響起少女清脆篤定的聲音:
“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