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被淩氏硬是關在家裡休息,一天三頓滋補湯水養着,才兩天就有點扛不住了,於是偷偷給魏潛遞信,約他明日一起去城東。
淩氏知道她是想去給師父上墳,便沒有阻止。
次日。
魏潛早早便到了。
才兩天沒見,彷彿已經過了一輩子似的,再見面,他似乎看見了一個全新的崔凝。
從前她看起來活潑開朗,可是經常會透露出精神緊繃有點急躁的感覺,現在整個人變得沉靜下來,也從容很多。
魏潛懸了兩天的心終於放下。
馬車裡,道衍坐在兩人對面,頗感牙酸。那兩個人自從上車便沒有說話,只是偶爾相視一笑,氣氛莫名有一種別人難以融入的感覺,對同乘一車的人特別不友好。
“咳。”道衍不自在的挪遠了一點,“你倆就沒有什麼話要聊?”
說點什麼,總比眼神黏黏糊糊強。
魏潛勾了一下脣角,從善如流,“後天就是上元節,燈會定然比往年都要盛大。”
上元節燈會都是小情人約會,他一箇中老年道士對那個沒有半點興趣!這傢伙不會是故意的吧?道衍看過去,果然見他黑眸中一閃而逝的狡黠,忍不住哼了一聲。
崔凝越來越覺得魏潛似乎並不是她以爲的那般持重端方,不苟言笑的表象之下其實還挺不羈。
崔凝勸道衍,“大師兄,燈會上賣什麼的都有,我以前還見過西域那邊的種子,平時街市上很少見,你千萬不能錯過!”
“西域的種子?”道衍眼睛一亮。
他在道觀不愛看書也不太熱衷練武,一把子力氣全用在種地上,除了種糧食,平常也喜歡種點稀奇古怪的東西。
道衍清了清嗓子,“咳,去看看也行。”
崔凝笑得眼睛彎彎,她能感覺出大師兄自從見了她父母之後似乎放下了仇恨,這很好。
如果要鑽牛角尖,她得恨符危心狠手辣,恨祖父截了那一封信,恨符九丘和二師兄把仇恨引向道觀,恨太子圖謀不軌,恨師父的選擇,恨聖上沒有將符危碎屍萬段,還給他攪風攪雨的機會,恨自己無能……
恨到最後,便會覺得這世間沒有任何東西值得留戀。
崔凝這一生或許都難以抹平心中的不甘和傷痛,可她不是陰溝裡的老鼠,不是洞窟裡的蝙蝠,生而爲人,本能會趨光而行。
世間大多數事情都有一種慣性,若放任自己下墜,便會不斷墜落,等掉進深淵裡再想往上爬時,也許就再也爬不上來了,所以崔凝選擇面向光,把陰影留在身後。
雪還沒化,半山腰上的墳頭被雪埋成一個個白色小丘。
崔凝站在小小的墳包面前,看見碑上刻了“無隅道人之墓”。
“這是我師父的墓?”崔凝問。
“我昨日特意過來確認過。”魏潛疑惑道,“有什麼問題嗎?”
崔凝注意到附近確實有昨天留下的腳印,心中不禁感動,她搖頭,“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師父有這麼一個道號。”
魏潛看過觀主的資料,他在拜入道門之前本名叫葉希音,後來在外雲遊用過很多名字,抱元子、茶沫子、三觀道人、圓融道人,數不過來,就連前陣子監察一處都不曾查到這個道號,崔凝不知道並不奇怪。
“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崔凝摩挲着石碑,“或許這纔是他真正的道號吧。”
“希音”和“無隅”皆出自這一句話。
道衍從包裹裡掏出幾柱香。
三人上香磕頭。
待魏潛拜完,崔凝道,“師父你看,我帶未婚夫來看您了,他叫魏潛,字長淵。您說我還在襁褓裡就會看人,您說的沒錯,我一下山就知道賴着他了。他是個極好極好的人,琴棋書畫詩酒茶,文章武功,沒一樣不會的,人特別聰明,會破案……”
剛開始魏潛還能一臉嚴肅,等她誇了一盞茶功夫還沒停,他臉上已經燒的不行。
等她說完,道衍和魏潛都默默鬆了口氣。
“大師兄,你也和師父說幾句吧。”崔凝問。
道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待我們選好吉日,給您挪個窩。”
崔凝等了一會見他沒有別的話,補充道,“到時候您跟師兄們住在一處不寂寞,您也不必愧疚,有罪的始終都只有兇手。”
她知道師父看似潦草隨意,其實是個很有成算的人,否則當不上綠林軍頭領,當初他那樣不理智的刺殺太子時,心中必是有愧的。
“兇手也死了。”崔凝不知道人死後有沒有靈,若真有靈,她只希望他們在下面有仇報仇,報完仇便能放下,下輩子投個好人家。
魏潛拜完之後,也簡單的說了幾句會照顧好崔凝的話。
跪了一會兒,她起身道,“我們走吧。”
來時山上還有些霧氣,離開時陽光正烈。
走到山下時,崔凝回頭看了一眼,墳包上皚皚白雪越發瑩亮耀眼,恍惚冥冥之中真有什麼迴應似的。
魏潛把兩人送回崔府,約定了後天見面的時間。
“後天又要出去?!”
淩氏又氣又無奈,“你瞧瞧自己身子都糟蹋成什麼樣了?還出去轉悠呢!魏五郎也真是……”
崔凝靠在她肩膀上撒嬌,“哎呀阿孃,我定不會累着的。到時候我們一家子都去,找個酒樓坐着看熱鬧。”
“我纔不去討嫌。”淩氏點點她得腦袋,“就你這點小心思,哼!”
淩氏想囑咐幾句,這才忽然想到家裡好像丟了個人,“崔平香呢?”
“她在蘇府呢。”崔凝語氣低落下來,與淩氏講了蘇裳的事。
淩氏臉色微白,抓着她的手道,“閨女啊,要不讓你祖父想想辦法,咱們換個衙門吧?”
之前陳元死在監察司門口便嚇得她整宿整宿睡不着,這回蘇裳又被人害成這樣,女兒在監察司整天接觸這種事情太危險了!
“阿孃,我以後或許不會一直待在監察司,但近些年不能走。”崔凝認真道。
淩氏詫異,“爲何?”
在她看來,在哪裡做官都差不多。
崔凝猶豫片刻,“母親,倘若我現在就調去別的衙門,或許未來十年八年都會被定在一個位置上。監察司雖然苦累也有些危險,但用人不拘一格。現在李少監被罷免,下面監察佐令說不定會有人升上去,我們監察四處佐令也空缺,下面監察佐使也未配齊。監察司正缺人,我多破幾個案子,近幾年說不定就有希望升一升。”
別的衙門清一色都是男官員,他們天然就是同盟,女官只能坐一些無關緊要的位置。監察司重要職位雖然也都是男人,但它直接隸屬於聖上,其中主官幾乎都是聖上親自任命,因着與聖上有之前那番談話,所以崔凝才覺得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