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一場小雨如絲如霧,老天爺極其富有耐心的下着。所謂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便是如此。
雲家門前現在是十里八鄉有名的集市,每七天便有一個大集。牛虻細雨澆不滅莊戶們發家交易的熱情,街上叫買的叫賣的擠得滿滿當當。賣魚的賣肉的,賣布賣首飾的。有些傢伙用牲口馱着沒吃完的糧食,還有婦人挎着籃子裡面放着母雞下的蛋。自己家裡捨不得吃,換些鹽巴也是好的。
至於那些牽着牛,牽着羊的。全都被趕到莊子外頭一片空地,龐大牛說了。雲家都是女眷,不喜歡聞牲口的腥羶味道。
看家雲家僕役拿出來的新鮮蔬菜,便有人上來打聽價錢。往年這時候,哪見過綠菜。不過了清明,地裡能長出菜來?以前雲家菜賣得便宜,朝廷也不知道怎麼了,非得將雲侯的田產奪了去。弄得雲家又是扒大棚,又是拆小棚。要不然,現在的綠菜應該更便宜些纔是。
一個貨郎挑着擔子,裡面裝着咸陽城裡弄來的粗糙首飾。這裡要不得精品,廉價的首飾最是好賣。趕集的婦人們將貨郎裡裡外外圍了三層,拿起來便不放手。一雙眼睛死盯着自家男人看,男人抵不過那灼熱的眼神。探手入懷,掏出帶着體溫的銅錢,一枚枚數給臉上帶着笑意的貨郎。
揣好溫熱的銅錢,貨郎將首飾包好遞了過去。順帶贈送一些城裡人不喜歡用的胭脂水粉,或許這些鄉下女子用了,下次就會來買。
自商鞅變法以來,大秦一向重視軍農。很是排斥商賈,雲家莊子用事實證明。棍棒打不倒經濟規律,莊戶們發家致富的熱情不可阻擋。紛紛投入到一買一賣的業餘活動當中。
面貌兇惡的屠夫,揮舞着手中大砍刀。半扇肥豬便成爲互不關聯的幾大塊,又是一陣刀光閃閃。一條子肥膘拿荷葉包了,塞進夫人的菜籃子裡。
“四文錢,這肥膘子回家煉油最是好。聽雲家廚子說。油梭子最是美味兒。給你家男人吃了,保管不再揍你。”屠夫笑眯眯的對着一個魁梧胖大婦人說着。絲毫不理會,那婦人身旁瘦瘦小小的丈夫。
“呸……!別日哄老孃,這大骨頭怎麼不賣。老孃今天要回家熬湯喝。家裡娃子正是長身子。喝點大骨頭湯,最是長個。”魁梧胖大婦人絲毫不領情,指着一大塊脊骨嗆聲。
“嘿嘿!這大骨頭,是給侯爺家的小白留的。俺家小子前些時貪玩進了山,沒成想遇到了狼。冬日裡的餓狼有多兇。若不是小白出現,我家那小子生死難料。這骨頭,便是俺給小白的謝儀!
咱莊戶人,做事就講個良心!您說是吧!”說罷,用抹布擦了擦手。用荷葉包了一大塊帶肉脊骨,送到雲家門口。
“哎……肉給別人吧!小白病了,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雲家護衛憂心忡忡的對着屠夫說道。
聽護衛這麼說,屠夫更加擔心。想着小白的救命之恩,回去便將一大條臊子剁得碎碎的,用荷葉捧着送到護衛面前。
“這位兄弟。小白病了俺也沒啥主意。這二斤臊子,是小白平日裡最喜歡吃的。您拿回去讓廚子蒸了給小白吃,能吃就吃兩口。不能吃,包包子也不錯。權當俺的一片心意!”
屠夫臉上滿是橫絲肉,說話卻非常誠摯。這樣的好意可不能拂了,護衛結果臊子走進了雲府。
小白有氣無力趴在牀上,身子下面是厚厚的氈墊。肥碩的肚饢一起一伏,水藍色的眼睛半眯着假寐。
鬍子還是沒長出來,小丫眼淚婆娑的跪坐在塌前。自己愛吃的臘腸,一個勁兒的往小白嘴邊送。可小白聞都不聞一下。沒一巴掌乎小丫臉上已然算是客氣。
雲奶奶拄着柺杖站在臥榻前,一個勁兒的埋怨。“就不知道學好,鬍子是隨便剪的?小白已然三天不吃東西,若是餓死了。看你哥哥回來。你怎麼跟他交代!”
聽雲奶奶這麼說,小丫“哇”的一聲就哭出來。她也很喜歡小白,只是一時腦袋不知道怎麼就抽了勁兒。夥同趙平兒將小白鬍子剪了,別看小白只是一隻豹子。但在雲家的分量着實很重,它拿的份利比小丫還要多。每天有專門廚子給做飯,活得跟大爺似的。
“我看。這可能不是剪鬍子這麼簡單。許是想玥哥了,這事情都趕到一塊兒。算算日子,玥哥也該回來了。”嬸嬸見閨女手責備,連忙幫着打圓場。
“家裡的生意都停了,季長也被相邦府抓了。這年月,過點安生日子怎麼就這麼難!”姑姑抹着眼淚,婦人們沒有別的想頭。安安生生過日子就好,原指望從趙國來到秦國可以過好日子。誰成想,到了秦國之後依然是擔驚受怕的日子。難道這年月,就不能太太平平過兩天日子?
“哭什麼哭,雲家男人都戰死時。咱家也沒垮下來,如今玥兒有封地有良田。咱們還怕什麼?現在不太平,都待在莊子上不許誰便進城聽見沒有。”生活的壓力,使得老奶奶又回到了那個強悍的主家婦。
小白除了吃的太肥之外就沒別的毛病,至於剪鬍子跟進食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極的事情。自打雲玥走了以後,小白就沒有以前歡實。到了莊子上,也不再跟以前似的每天繞着莊子溜達一圈。遇見大樹,還得滋一泡尿。
太胖了,房是上不動了。只能在院子裡溜達溜達,還經常因爲沒有鬍子撞個門什麼的。
見到小白不好好吃東西,全家急得不行。雲玥對小白的好全家是有目共睹的,最艱難的日子裡,是小白幫着雲玥狩獵才能讓全家堅持到今天。方圓幾十裡的獸醫請了個遍,沒一個能說出一個所以然來。
他給牛看過病,給馬看過病。可就是沒給豹子這樣的猛獸看過病,好幾個傢伙都不敢靠前。生怕小白一巴掌過來,就此毀容。
一陣清涼的風帶着雨絲刮進屋裡,小白半眯的眼睛忽然睜開,水藍色眸子閃着精光。鼻翼急促呼吸似乎在捕捉空氣中的味道。
“噌”的一下站起身來,圓滾的身子似乎還保持着豹的力量。將小丫頭們撞得吱哇亂叫,一路揚長而去。
屋裡是人仰馬翻,老奶奶愣了一下。立刻吩咐道:“大牛,你快去看看是不是玥兒回來了。”
小白一路奔馳,驚了馬廄裡面的馬。嚇跑了院子裡的大黃狗,一羣正在找食的雞四散奔逃。
奔出雲家大宅,護衛要攔結果被小白撲了一個跟頭。猛然見到一隻豹子,街上立刻便鬧翻了天。驚叫聲吆喝聲響成一片,間或夾雜着婦人尖利的嚎叫。
肉攤子被掀了的屠戶看着竄縱跳躍的小白,對這正在揉腰的護衛說道:“看看,就說我家臊子好。小白吃了立刻病就好了,看這精神百倍的樣子,老虎都咬得死。”說話間,神情頗爲自得。似乎小白的煥發青春,與他那二斤臊子有關。
龐大牛飛奔着追了出來,遠遠看見大路上來了一支隊伍。忙對着護衛喊道:“侯爺回來了!是侯爺回來了!快些淨街,開大門!讓人都出來迎接!你,快點回去稟報老婦人。”龐大牛拎過一名僕役,一腳便踢在那傢伙屁股上,催促這小子趕快去報信。
微涼的雨絲打在臉上,惆悵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回頭看了看馬車,似乎烏孫季長還在睡覺。二十多天的折磨,將一個鐵鑄一般的漢子幾乎榨乾。虛弱的烏孫季長自從出了相邦府,便開始睡覺。不管一路如何顛簸,喊聲始終沒有停過。
雲家在城裡的宅子只留下幾個打掃的僕役,剩下的人都跟着回到莊子上。前些時受贈的那些土地房屋,雲玥都還了回去。既然現在莊子還給自己,還寄人籬下做什麼。
再說平涼也正缺人,指望莊襄王肯定不靠譜。帝王也跟普通人沒什麼兩樣,有時候也吹吹牛忽悠兩句。他說遷徙民衆去雲玥封地,這種話大可當做某種人體廢氣忽略不計。
蔚獠被留在咸陽,處理未盡事宜。或許還有他與相府的未盡事宜,畢竟蔚獠的老婆孩子,現在還住在呂不韋提供的客舍裡面。每月,還在呂家領取柴米供給。
雲家商鋪打包賣給了昌平君,就價格來說完全可以算得上是半賣半送。華陽太后這個人情可拉得大了,必須還上。除了表忠心,能拿出點實實在在的東西也算是投名狀。
剛剛到莊子口,一頭兇惡猙獰的豹子便撲了上來。嚇得雲玥胯下那匹溫順戰馬,噓溜溜的叫前蹄高高擡起,凌空蹬踏幾腳這才站定。若不是雲玥緊抓繮繩,說不定會將雲玥直接從身上掀下來。
“小白……”見到了小白,雲玥便想起山中歲月。那麼艱難困苦都過來了,現在這點挫折又算得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