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言慶何嘗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顯得妖孽?
但不瘋魔,不成活啊……他需要名聲,他需要更多的名聲,需要更多人的關注。
這與他的秉性,並不相合,卻不得不爲之。
一入鄭家深似海,多少雙眼睛在盯着他,多少人在暗中算計他。鄭大士要用他來穩定安遠堂的地位,可鄭家有七個族房,又豈能心甘情願的讓鄭大士稱心如意?
這一點,從鄭大士爲他祖孫歸宗的事情上,可以看出端倪。
族內尚且如此,那族外又會如何?
不受暗算,最安全的方法,莫過於把自己置於大庭廣衆之下,令那些心懷鬼胎者,不得不有所顧忌。當然了,如此鄭言慶也將要面對各種各樣的置疑和爭議。
但爭議越多,他的目標就越大。
當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自然而然就可以獲得安全。
這是一次迫不得已的高調,鄭言慶深深理解到,生活與世家大族之中的種種艱辛。
看似風光無限,實則步步殺機啊……
一步落後,步步落後,鄭言慶別無選擇。
天一亮,鄭世安就找到了鄭爲善,把他用田地換取錢帛的想法,告訴了鄭爲善。
同時,他還以住所過於吵鬧,希望用房舍換取龍門山下竹林的想法一併告知。
鄭爲善已受命準備給鄭世安辦理手續,聞聽鄭世安不要田地,鄭爲善可是吃驚不小。
“老管家,你可要想清楚啊。”
鄭爲善勸說道:“此次老太爺分給你的田地,都是上等良田。如若不要的話,日後可別後悔。”
要說,鄭世安的土地情結還是很深重的。
如果沒有昨天言慶一番勸說,他定然會接受這些田地。即便如此,鄭爲善說完以後,他還是忍不住猶豫了許久。最終,他咬了咬牙,還是搖頭拒絕了鄭爲善的好意。
“非是我不願意,實在是……
昨日我去天津橋街市探望老夥計,實在是想幫他們一下。雖說老太爺要恢復月俸,可你也知道,那幫子老東西是什麼脾氣和秉性。夫人的作爲,讓他們很傷心,到現在也不肯接受月俸。有好幾家老兄弟,家裡都快揭不開鍋了,我這心裡真不舒服。
現在就算是老太爺出面,怕也沒有用處。
好在當年我和這幫老兄弟出生入死,我若是出面,他們倒是可以接受。我準備換取些錢帛,與老兄弟們一起做點生意。哪怕是幫不上什麼忙,心裡也能舒服點。”
“老管家果然是重情義的人啊!”
天津橋街市的老軍們,在經過了之前的事情之後,很是傷心。
鄭爲善清楚那些老軍火爆的性子,當初他們敢攔阻鄭仁基的車仗詢問是非,也是一羣有血性的人。不受嗟來之食,即便是鄭大士讓人恢復月俸,至今也無人領取。
鄭世安這麼一說,倒是讓鄭爲善頗感動。
於是點頭答應,並保證儘量處理好這件事情。
當天,鄭爲善就把鄭世安的請求告訴了鄭仁基。對於這件事,鄭仁基也不敢做主,連夜派人趕赴滎陽,請鄭大士定奪。
到第三天時,信使從滎陽返回。
鄭大士只寫信說:洛陽一應事宜,由爾決斷,莫事事求問。
“賢弟,你說這鄭世安,究竟是什麼意思?”
鄭仁基無奈之下,找來顏師古商議。最近一段時間,顏師古非常忙碌。晌午要教授徐世績鄭宏毅課業,午後就在房間裡苦讀三國,並加以註釋。其實,魏晉時,已有人註釋過三國志。河東裴氏族人裴松之所著三國,理論上已經非常完美。
顏師古發現,自己註釋三國,想要超越裴松之,絕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裴松之以十餘年光陰註釋一部《三國志》,而顏師古想要超越他,需要更費心神。
鄭仁基也知道顏師古忙,所以儘量不去打攪他。
顏師古聽罷之後,不禁一蹙眉頭,沉吟片刻說:“鄭世安倒是個重情義的人,由他出面安撫老軍,倒也最爲合適。大兄府上若是寬裕,給他倒也無妨。我只是覺得,這老兒竟欲附庸風雅……嘿嘿,欲效先賢嗎?亦或者,想要做那孟母三遷?”
年紀小,有年紀小的好處。
至少在許多人眼中,鄭言慶做不得主,鄭世安至少能分擔八成風雨。
鄭仁基說:“鄭世安的確是有些才幹,若論手段而言,爲善和他相差卻不止一籌。”
“既然如此,你權且答應他們,看他能有何作爲。”
鄭仁基想了想,點頭表示認同。
反正老爺子要捧這祖孫,他們想要效仿先賢也好,總之得利的都是他鄭家安遠堂。
於是,鄭仁基做出了決斷,命鄭爲善提一千兩百貫,贈予鄭世安。
鄭世安只要一千貫,鄭仁基索性大方一些,六十畝永業田按照官價折算,不過那露田可就算不得數了。你要做好人,那就讓你做,且看你能做出什麼名堂來?
鄭仁基本就是公子哥性格,頗有些輕視商人的心理。
哪怕讓徐世績過來,也只是爲了將來,鄭宏毅身邊能多一個幫手。若說把徐蓋看在眼中,卻是不太可能。鄭世安不求田而求財,令鄭仁基對他有多了幾分輕視。
不管鄭世安是爲了什麼目的,可他只要經商,鄭言慶的前程就會受到影響。
君不見,鄭爲善的祖父也是商人,結果鄭爲善即便一身武藝,也只是個四品出身。
這,也更符合了鄭大士一方面擡舉言慶,另一方面壓制言慶的設想。
鄭世安領了這一千二百貫之後,倒也沒有客氣。
他立刻拿出五百貫,找洛陽工匠製作包裝錦盒,另一方面把家中的健僕美婢全部送還給鄭仁基,牝馬耕牛都沒有要,只要了那頭青驢,一家人就遷往龍門竹林。
龍門山毗鄰伊水,位於伊水西岸。
竹林依山傍水,佔地大約有五十畝左右。
青竹翠鬱,山色怡人。
以翠竹爲牆,使得整個竹林,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庭院。站在林外,可一目瞭然林中的風景。芳草萋萋,隨風起伏。林中小徑與其說是刻意修整,倒不如說是踏踩出來。
信步於小徑,點點絳綠。
竹幹上,殘留着點點滴滴,若星辰般的水珠,明麗而清秀。
竹林中央,拔地而起三座竹樓。
這竹樓是新建的,營造竹樓並不艱難。洛陽城中本就聚集着各種各樣的工匠,鄭世安花費了六十貫,請人在兩天之內建造出來。其中也不泛田莊和天津橋老軍們的幫忙。
林中幽然,小樓挺秀。
“我要一座竹樓!”
杜如晦一來,就忍不住大叫一聲。
此地景緻優美,到真是一個修身養性的好所在。讀讀書,看看風景,別有一番滋味。
“中間這座小樓,是爺爺居住。
望伊水這座竹樓,我自己用……杜大哥你若是想要,就只有依山小居。
裡面的傢俱擺設都有了,只是杜大哥你要長住於此的話,不妨爲竹樓取個名字吧。”
“你那座竹樓,叫什麼?”
“我還沒有想好呢……”
“等你想好了,再給我取個名字吧。”
杜如晦如今視言慶爲妖孽,自然不會客氣。
鄭言慶聞聽,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把青驢拴在樓前的一棵青竹上,然後幫着鄭世安,把東西放進樓內。其實,他祖孫也沒有什麼行李,主要還是言慶的書本。
到晌午,一切都安排妥當。
鄭言慶坐在竹樓門廊上,光着腳在半空中搖晃,看着滿園翠鬱,不由得心中暢快。
“小妖,如此美景,何不賦詩一首?”
由於杜如晦在心裡,已經把言慶定義爲妖孽級別,故而對言慶的稱呼,也有了改變。
不再直呼其名,而稱其爲‘小妖’。
對此,鄭世安在獲得了杜如晦的解釋之後,也忍不住笑着答應,稱他做‘小妖’。
沒錯,這個孫兒,真的妖孽!
歷代詠竹詩不少,但大都借物喻人,展現自家風骨居多。言慶現在要求名,又不能展現太多名利心,這可就不太容易了。當初一句‘士甘焚死不公侯’,鄭大士眼中的憂慮和殺機,鄭世安沒有注意到,可言慶卻注意了。如若再這般下去,弄不好適得其反。
要閒適,更要展現出一種風度……
鄭言慶苦思片刻,看了看杜如晦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杜如晦一怔,目光頗有些複雜的向言慶看去。
言慶沒有理睬他,突然站起來說:“好了,我午後還要去學舍聽講,你慢慢拾掇吧。”
“我和你一起去吧。”
“杜大哥,你祖父讓你來,是要你讀書,可不是跟着我東遊西蕩。你若是真覺得寂寞,可以上山去看看魏晉書碑。我那老師不喜歡被人打攪,你莫要讓我受責罰。”
杜如晦呵呵一笑,算是答應了。
言慶回屋換了衣衫,而後牽着他那頭青驢,慢慢走出了竹林。
林中冷幽孤寂,帶着幾分玄奧。
杜如晦在門廊上目送言慶遠去之後,枯坐半晌。猛然,他站起身來,往另一座竹樓走去。
言慶小小年紀,有如此才華仍苦學不掇。而我虛度光陰二十載,難不成連個小孩子也比不了嗎?今日我們可以同坐一席,日後言慶才名日盛,我還有臉再同席嗎?
這幾日來,杜如晦也受了不少的刺激。
鄭言慶不知道,他爲了生存而苦苦掙扎,不斷盜竊詩詞的行爲,令杜如晦無比震撼。
回到房間,杜如晦打開了書囊。
將擺在最上面的那些碑帖放在一邊,取出一冊春秋,靠在竹窗旁邊,認真閱讀。
窗外,風搖翠竹,沙沙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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