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初秋。
酷熱的夏天終於過去,但秋老虎依然肆虐。從終南山吹來的風,帶着些許秋意,可依然無法掩去殘留的暑氣。不過相比起酷暑時節的炎熱,此時的長安,已有幾分秋高氣爽的味道。
隆慶湖畔的垂柳,依然翠綠。
高臥在竹樓裡,可以一覽園中秋意。
房玄齡悠悠然發出一聲長嘆,頗爲閒散的坐下,兩腿神智,全無半點儒雅風采。
頜下美髯,隨威風而動,他飲了一口石芽香茗,臉上流露出幾分慵懶之色。
“真懷念啊!”
“懷念什麼?”
李言慶和房玄齡並排而坐,好奇的問道。
“當然是往昔的悠閒。”
言慶一笑,“其實你現在還是有機會重享這份悠閒。”
“難嘍!”
房玄齡嘆了口氣,“明日我就要回去了。”
李言慶沒有開口,目光凝視園中小徑,似在沉思。
房玄齡坐直了身子,輕聲問道:“養真,以江南如今之勢態,可抵擋李唐多少時日?”
李言慶看了房玄齡一眼,驀地笑了。
“若我統軍,半載可橫掃江南。”
“半載?”
“老房,如今大勢,太后以一介女流支撐到現在,已算是了得。
少帝雖有張氏輔佐,內有你房氏一門,外有堯君素、杜伏威、謝映登皆驍勇善戰,卻終究還是有些弱了……哪怕你們吞併了蕭銑,也不可能抵擋住李唐大軍。
且不說後梁內部,派系重重。
董景珍之流擁兵自重,連蕭銑也調派不得。蕭銑臣服,卻不意味着董景珍之流也會低頭。如果陛下還沒有下定決心,容你們有個三五年喘息之機,說不得南北尚有一戰之力。但現在……老房,你知道我爲什麼不同意議和嗎?一旦議和,勢必再現南北分裂局面。到時候戰火連天,苦的還是黎民蒼生,實非我所願。”
房玄齡不由得沉默了!
李言慶也沒有再開口,而是靜靜的喝着茶,看着園中秋色。
隋唐之亂,其實也是中國歷史上最後一次東西對峙。此時的南方,遠沒有宋明時的富庶。所謂兩湖熟,天下足的情況更未曾出現……南方,遠非關中的對手。
若說真正的江南開發,應該是在兩宋時期。
此時的南方,兩湖還比較荒涼,兩廣更是一片蠻荒。
所謂的江南富庶,也僅僅只侷限於後世的江蘇地區,甚至連浙江都還未曾開發。
而且,正如言慶所說的那樣,蕭太后以一介女流,做到現在的程度,已實屬不易。
蕭太后活着,一切尚安好。
若蕭太后故去,則蕭隋必然大亂。
其實,房玄齡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只是他現在已是騎虎難下。歷史上,房彥謙並沒有得到過楊廣的重用,所以也就給了房玄齡更大的迴旋餘地。而現在,隨着房彥謙命運軌跡的改變,房玄齡的命運,也隨之發生巨大變化。房氏父子留守丹陽,失去了投靠李淵的最佳時機。
房玄齡現在即便有心,也不得不跟隨蕭隋,一路走下去……“養真,你會統軍嗎?”
房彥謙突然提出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李言慶不由得笑起來,眼中不自覺也流露出許多迷茫。
李淵,會讓他再掌兵權嗎?
他自己也不確定!
可以肯定的是,經過樂壽縣偷襲突厥使團一事之後,李淵雖然依舊錶現出對他的寵愛,卻又有些疏遠。畢竟,突厥使團被襲,最大的嫌疑人,除了李世民,就是李言慶。這兩個人都屬於鷹派的代表,對於突厥人的敵意,遠甚於其他人。
可實際上呢?
這件事,也的確是出自李言慶的謀劃。
不過和李言慶合作的人,不是李世民,而是李玄霸。
隱隱約約,李言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外表憨厚老實的李玄霸,遠非野史中所說的那個傻小子李元霸。表面上,李玄霸只有王君可和樑師泰兩大助手。可實際上,他手中似乎還有一些不爲人知的底牌。就比如這次襲擊突厥使團,李言慶更加肯定,李玄霸絕非等閒。
用李玄霸的話說,他討厭在長安的勾心鬥角。
大哥也好,二哥也罷,都是他的兄長。和李元吉不同,他實在不想參與其中。
可他真實的想法,又是如何?
李言慶現在,還沒有猜透……“養真,養真?”
“啊!”
李言慶回過神來,向房玄齡看去。
“怎麼,大名鼎鼎的半緣君,李無敵,堂堂河南王,似乎有很多煩心事啊!”
言慶不由得苦笑一聲,沒有接房玄齡這個話茬。
“剛纔想事情有些出神,叫我有何事?”
房玄齡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在我出使長安之前,太后曾把我單獨叫去,讓我給你帶一句話。”
言慶歪着頭,“什麼話?”
呼—房玄齡長出一口氣,輕聲說:“本來我是不想說的,可從目前看來,江南遲早一戰。
太后請教你,若事不可爲,可降否?”
看得出來,房玄齡問出這一句話,頗有些不太情願。
李言慶也是一怔,腦海中突然浮現出,蕭太后那風姿綽約之態。當年,蕭太后對他青睞有加。而今,自己雖然已背離隋室,可蕭太后似乎仍然對他保留信任。
心中一蕩:如果當初不是父親的關係,自己真的會投靠李唐嗎?
李言慶這心裡,不免有幾分糾結。
沉吟片刻,他輕聲道:“太后可降,房兄可降,唯張氏與隋帝不可降。”
“爲何?”
“君不聞恭帝之殤?”
恭帝,也就是隋恭帝,代王楊侑。
他禪位之後,便幽居義寧坊。然則武德二年時,突然病故,年僅十六,比皇泰主還小。
對外說是重病纏身,可實際上呢?
至少李言慶並不相信!一個活潑少年,怎可能說死就死了呢?
房玄齡不由得沉默,許久之後又問:“何故張氏降不得?”
“仲堅天縱之才,張氏雄霸江南。
老房,長安已可以容得下落魄豪門,卻無法容得下一個可以影響半壁江山的強盛世族。
張氏若降,勢必遭遇打壓。以仲堅大哥的性情,怕是受不得這種委屈。到時候一旦反覆,必然是滅門之禍……老房,這番話出我口,入你耳,在外面我絕不會承認。”
房玄齡頓時笑了!
“若你呢?容得下仲堅否?”
李言慶擡頭凝視房玄齡許久,搖搖頭說:“容不得!”
“我明白了……”
“老房,其實這天下大的很。
中原一統,勢在必行,非任何人可以阻擋。太后雖有權謀,可惜不過女兒身,難以力挽狂瀾……對了,張家船塢現在是何等狀況?我有一件禮物,想請你轉交張大哥。”
“什麼禮物?”
李言慶沒有回答,而是起身走進竹樓。
房玄齡沒有跟進去,不過心裡面,卻充滿了好奇。
不一會兒的功夫,李言慶拿着一個卷軸就走了出來。卷軸長約一百五十公分,展開來,足有兩米長。把在兩根廊柱上掛好,李言慶手指卷軸,輕聲道:“這是中原!”
房玄齡倒吸一口涼氣,呼的站起身來。
這卷軸,是一副地圖……不過房玄齡可以肯定,他從未見過這種地圖。
原以爲,中原已經足夠大,可是在地圖上,卻顯得那麼渺小。
李言慶也理睬房玄齡的反應,指着地圖上的一個點,笑道:“你肯,這就是長安。
長安很大,可實際上呢,卻很小。
中原很大,但是與整個天下相比,卻只是一隅……這裡,有一個國家,昔日名爲大秦,也叫羅馬帝國,不過如今已衰敗,變得四分五裂;這裡,名爲埃及,有着與中原同樣悠久的文化。再看這裡,叫做大洋洲,如今還是一片蠻荒……還有這裡,這裡……”
李言慶滔滔不絕,絲毫不在意房玄齡那一臉驚愕之狀。
這是一幅他手工繪製而成的世界地圖,不過非常簡陋,只是一個輪廓。
言慶說完之後,把地圖重又收好,遞給了房玄齡。
“回去後,把它給張大哥。
我相信,張大哥一定可以做出最終的選擇……是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死戰,亦或者退一步開闊天空?都在他一念之間。代我回稟太后,我沒有完成當年的承諾,但我所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他日我兵臨城下之時,還請太后恕我冒犯之罪。”
自從易幟以後,言慶一直在思索着,如何面對蕭太后。
可以肯定的是,李唐和蕭太后遲早會有一戰,到那時候,他又該如何選擇呢?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至於房玄齡?
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李言慶不知道。但他相信,以房氏父子之能,一定會做出最爲正確的選擇吧……房玄齡接過了地圖,卻久久說不出話來!
————————————————————————————武德三年秋,燕郡王李藝在李淵極爲強勢的姿態下,最終同意退出幽州。
隨後,李淵封李藝爲天節大將軍,將義寧坊賜予李藝名下。少子李成,則被封爲東宮右衛率,官秩正四品。
李成,年僅二十二,與李世民、李言慶同齡。
槍馬嫺熟,殺法驍勇,在幽州享有赫赫聲名……詔令發出之後,李建成喜出望外。他麾下謀士衆多,但比之秦王,卻少了幾分武力的威懾。
李成加入東宮,也使得李建成的實力立刻暴漲。
而李淵隨後又下詔,在綏州以北,置銀州。封李藝爲銀州總管,協同李玄霸,鎮守漠北。
辛文禮被封爲幽州刺史,兼總管之職。
同月,杜如晦再次被接受詔令,從滄州被調往薊州行軍總管。
這薊州,在幽州東北。
從地理位置上來說,薊州無疑是一個苦寒之地,比之滄州還要低一個級別。而且,杜如晦駐守薊州的話,將直面契丹、靺鞨、乃至於高句麗的攻擊。說句不好聽的話,杜如晦被派到薊州,有些近似於流放。那是個兇險之所,隨時面臨戰事。
如果說,幽州是前線的話,那麼薊州無疑就是第一線。
李淵在流放了杜如晦之後,又立刻下詔,將王伏寶和羅士信兩人調往薊州。
至雄武、靜塞兩折衝府,王伏寶爲雄武將軍,羅士信爲靜塞將軍,協助杜如晦。
在仲秋到來之前,李淵再次發出詔令,封劉黑闥爲薊門將軍,駐守居庸關。
至此,李淵在做好了對突厥的防禦同時,也順勢把李言慶留在河洛地區的部下,抽調一空,從而使屈突通順理成章,將洛陽、鄭州等地,牢牢的把持在手中……中秋,月圓。
李言慶坐在園中賞月,兩腿上分別坐着兩個女兒。
裴翠雲和毛小念,在中秋到來之際,抵達長安。數月不見,一家人終於獲得團圓。
隨裴翠雲毛小念一同前來的,還有雄闊海、馬周。
自從徐世績駐守黎陽後,馬周就一直在徐世績帳下效力。此次,他奉命前來拜會李言慶。
“王爺,陛下似乎對你很不滿啊!”
長孫無忌笑呵呵的說道:“老杜純粹是受了城門之災,滄州尚未坐穩,就被髮配到了薊州。”
言慶微微一笑,並不辯解。
馬周輕聲道:“王爺,徐總管對此,非常不快。”
李言慶道:“聖上做出這等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你回去後告訴世績,讓他安心練兵,休要理會長安的事情……克明去薊州,也未必是一樁壞事。至少他手中還握有兩個折衝府,王伏寶和羅士信,也都是自己人。”
“可是……”
馬周還想再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長孫無忌冷笑一聲,“用養真的話說,陛下這一招叫做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嘿嘿,現在巴掌打過了,這甜棗估計就快要送過來了。”
“輔機,休得胡言。”
李言慶突然冷叱一聲,長孫無忌立刻閉上了嘴巴。
“這裡都是自己人,你說話放肆些到無所謂。可若成了習慣,遲早必有殺身之禍。”
長孫無忌一吐舌頭,從言慶腿上抱起李玉真。
小玉真卻好像和無忌的氣場不合,一離開言慶,立刻咿咿呀呀的張開手臂,想要回到言慶的懷抱。
李言慶笑着,把玉真搶回來,抱在懷中。
他對馬周說:“等過了節,回去告訴世績。
就說,時機尚未成熟,讓他不可輕舉妄動……本王在長安一切安好,休要掛念。”
說起來,馬周師出麒麟館,身上有着無法抹滅的麒麟館烙印。
這也是李言慶的心腹,李言慶說起話來,自然也就沒有什麼掩飾。
馬周點頭,答應了下來。
而李言慶卻擡起頭,彷彿自言自語一樣的說:“到如今地步,想來二郎也該出手了!”
這句話說的很突然,馬周聽不明白。
但長孫無忌卻是眼睛一亮,下意識的點點頭,“太子聲勢越來越大,秦王若再不出手,怕就要來不及了……”
什麼出手?
什麼來不及?
馬周愕然看着李言慶和長孫無忌,臉上露出,一派茫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