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世安在八月二十三那一天。離開人世。
老頭並沒有遭什麼罪,從病倒榻上到駕鶴西歸,也不過就五六天的時間。期間孫子在身邊陪着,還有昔年並肩作戰的老友相伴。無依無靠,悲苦一生的鄭世安,在生命終點,畫上了一個圓滿句號。
然則,誰都沒有想到,鄭世安的死,又會引發什麼樣的結果。
按照禮法,父母長輩病逝,晚輩中若有爲官者,需請辭返鄉守孝,名爲丁憂。言慶雖非官員,倒也沒有‘丁憂’的顧慮。可事實上,在此後的三年時間裡,李言慶都無法出仕爲官。
很多人爲言慶感到可惜,立下這麼多功勞,結果卻因祖父病逝,而失去爲官的機會?
做官要講機會,三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現在能做的官職,在三年後,可未必會空缺下來。
本來,李言慶識破反賊陰謀,誅殺亂黨,阻擋叛軍,收復失地……
從他接手鞏縣那一天起,一樁樁,一件件功勞,哪怕楊廣對他不爽,也不能不重重封賞一番。
本來是前程遠大,突然間又變得撲朔迷離。
不少人覺得,李言慶可真夠倒黴。如果鄭世安沒有過世,一個五品官肯定是不可缺少的。自隋朝開國以來,以十五歲的年紀,而得正五品官職,可以說是從未有過。即便是天寶大將軍宇文成都,在十五歲時也不過是以千牛備身的名義,初入軍旅,斬將奪旗才得七品武將官職。
可是現在,已經不再可能了!
有人暗自可惜,自然就會有人暗地偷笑。
而且這種人不在少數,眼見着李言慶即將飛黃騰達,卻因鄭世安過世,而三年不得爲官。那些本就眼紅言慶聲名的人,當然不會放過機會。許多人甚至在獲得消息後,大加讚賞言慶的孝行。這和後世的捧殺沒有區別。因爲言慶雖然需要丁憂,但如果皇帝願意,可以酌情啓用。
這些人如此一捧吹,造成的結果就是,楊廣也不好開口。
畢竟戰事已經結束了,似乎也沒什麼藉口讓李言慶酌情啓用。他若是強行啓用言慶,反而會得一個破壞他人孝行的罪名。對這種事情,楊廣素來看得很重,斷然不會給人留下話柄。
再加上二徵高句麗,因楊玄感造反而不得不中途罷手,楊廣這心裡很不舒暢。
如果沒有楊玄感操蛋的話,他說不定現在已經佔領了平壤。所以,當楊玄感之亂才一結束,楊廣就開始大張旗鼓,準備來年開春之後,對高句麗發動第三次征討。
反正他已拿定主意,不讓高句麗俯首稱臣,誓不罷休。
故而當楊廣聽說李言慶祖父病故的消息時,人已抵達涿郡。
“李卿忠直,乃世之典範。既然其祖父病故,且讓他好生休養。莫要再去打攪他了。”
楊廣不疼不癢的發出一道詔令,取消了此前對李言慶的幽居令。同時又交由長孫楊侗處置此事,一應封賞,皆可聽從越王安排。言下之意就是說:別再來煩我,我要和高句麗打仗……
此時的楊廣,已經變成了一個輸不起的孩子。
如果不能讓高句麗俯首稱臣,那他可真是丟盡了面子。
至於那些亂臣賊子?
楊玄感都失敗了,其他人又頂的上什麼用處?所以,楊廣也只是下令各地官府加緊圍剿,而後就把所有的注意力,轉移到了高句麗人的身上。如今高句麗已經天寒地凍,待開春,定要一舉攻破平壤城。
已入晚秋,風蕭瑟。
遍地枯黃之色,給人以蒼涼之感。
鑾駕沿着筆直的大道,繞過首陽山,朝鞏縣方向緩緩而去。
正中央一輛華貴的車仗上,蕭皇后頭戴鳳冠,身披鳳袍,正認真的閱讀着一份公文。修長性感的脖頸,劃出一道優美的曲線。細膩白皙的肌膚,吹彈可破,流轉着一種溫玉似地光。
已近五旬年紀,可歲月並未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
乍看下,儼然如三旬美婦,依舊是風采動人,如同一個熟透的桃子,讓人恨不得上前啃上一口。
蕭皇后在二徵高句麗時,因病留駐洛陽。
如今。她病情已經痊癒,而楊廣又不願返回洛陽,身爲皇后的她,自然要前去涿郡與楊廣相見。鑾駕車仗之上,還端坐一個少年,大約在十二三歲的樣子,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貌。
少年名叫楊侗,是蕭皇后長孫。
其父楊昭,是楊廣的長子。不過在大業初年,因病故去……甚至還留下謠傳,說是因爲楊昭心愛的女人被楊廣霸佔,心中積鬱,故而薨於洛陽。蕭皇后也聽說過這種謠傳,卻不放在心上。
楊廣不喜楊昭,這是事實。
楊廣好色,也不假……
可若說楊廣霸佔楊昭的女人,卻不太可能。別的不說,楊廣那西苑十六夫人,各個國色天香,那又缺得女人。即便是他想這麼做,蕭皇后也不會同意。在這種事情,楊廣很聽她的主意。
所以,蕭皇后把楊侗從小帶在身邊。有若己出。
她看罷了公文,輕聲問:“侗兒,到了鞏縣之後,該怎麼說,都記下了嗎?”
雖然楊廣並未立儲,但在蕭皇后的主張下,已隱隱有立楊侗爲太子的想法。楊侗故作沉穩,點頭道:“孫兒已記下了。
皇祖母,這個鵝公子,真的有那麼厲害嗎?
孫兒聽人說,他年紀和孫兒差不多大。居然有那麼大的才能?還累得皇祖母親自前往鞏縣?”
蕭皇后沉默片刻,“侗兒,你皇爺爺如今一心撲在征伐異族的事情上,無心打理國事。
河洛雖說表面上安寧,可你也看到了,各家世胄各懷心思。如今大河南北,亂黨紛起,你皇爺爺又是心不在此,就需要你來爲他分擔憂愁。楊脩在長安,有陰世師衛文升他們幫助,關中不至於大亂。你留守洛陽,實際上分治着關東之地,務必要使其保持平穩,才能爲你皇爺爺分憂。
這個鵝公子年紀雖說不大,卻有經天緯地之才。最重要的是,他不屬各家世胄官宦,卻又和各家世胄官宦,有着密切的關係。你當以友代之,日後定可以成你臂助。你也看到了,他文采驚人,日後必然領袖士林;且又戰功赫赫,連那些朝中大臣,也頗爲讚賞。他日後定會成爲你治理天下的丞相,所以本宮纔想出這樣的方法,來爲你招攬他。你可切莫輕視……”
楊侗,輕輕點頭。
不管他是否聽進耳朵裡,可是這表面功夫,他卻做得十足。
“娘娘,前面過了首陽山,就是鞏縣!”
車外有內侍稟報說:“河池郡守求見娘娘,說是有事情稟報。”
蕭皇后蛾眉輕攢,道了一聲,“讓他登車奏報。”
河池郡守,是蕭皇后的親弟弟,名叫蕭瑀。此人是仁壽年間的名士,從小以孝行而傳天下,性情耿直。精通佛理,也是蘭陵蕭氏一直苦心栽培的繼承人。可蕭皇后對自家這個兄弟,卻是頗爲頭痛。只因爲蕭瑀太過耿直,有什麼話,從來不隱藏。
本來,以楊廣對蕭皇后的寵愛,蕭瑀理應官路亨通。
可他偏偏沒有眼色,在隋煬帝二徵高句麗前,就上奏說:當舍高句麗,而防備突厥。
咄利,豺狼也。今日祈首,只爲我大隋國力雄厚。去歲初征高句麗,咄利於中土而走,顯已生不臣之心。臣知其與靺鞨族人往來密切,更暗中資助高句麗,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再徵高句麗,若戰事不利……突厥必成我朝心腹之患。
隋煬帝最不喜歡聽人說的,就是他去年征討高句麗的失敗。
可蕭瑀居然在朝堂上,毫不掩飾的說出。還說再徵高句麗會失敗……若非看在蕭皇后的面子上,楊廣當時就可能發飆。然而,蕭瑀還說中了!不管是什麼原因,楊廣二徵高句麗,無功而返。
這讓楊廣非常惱火,於是把蕭瑀貶黜河池,無聖命不得離開。
二徵高句麗時,兵部尚書斛思律叛逃,楊玄感造反。這兩件事情對楊廣的觸動很大,對於昔日近臣,再不信任。楊玄感造反,使得無數官宦子弟人頭落地;而斛思律叛逃,則使得許多大臣,遭遇貶黜。其中以斛思律昔日好友,長孫晟的妻弟高儉高士廉最具名氣,被楊廣感到了嶺南。
也真是蕭瑀有個好姐姐,否則的話,結局未必好過高士廉。
不管怎麼說,那也是自己的兄弟。蕭皇后雖然對蕭瑀不滿,卻也暗中照拂。
片刻後,蕭瑀來到車上。不過他只能在外面跪坐,中間隔着一面簾子。
“時文,這麼急着見本宮,可有要事?”
蕭瑀出任河池太守,正好與蕭皇后同路。
他輕聲道:“啓稟娘娘,臣剛得到了消息,說今日是李言慶祖父頭七下葬之日。此時前往鞏縣,臣怕驚擾了娘娘和越王千歲。不若在羅口稍勢休息,待喪事結束之後,再前往鞏縣?”
蕭皇后此次路過鞏縣,召見李言慶,並沒有提前安排。
畢竟跟着一個越王楊侗,這王室成員不得與外臣接觸的規矩,她當然清楚,所以沒有聲張。
聽聞今天是鄭世安的下葬日,蕭皇后也不免感到晦氣。
不過,她這次是爲楊侗尋找未來的宰相,自然需要表現出足夠的誠意才行。
之所以有這種行爲,還是因爲言慶那部《三國演義》中,三顧茅廬的情節,讓她產生想法。
楊侗年紀小,周圍的那些臣子幕僚,幾乎都是楊廣所安排。而他自己,至今還沒有一個親近的幕僚。楊侗生在深宮之中,交往並不多。如果不能培植一些親信,將來又怎能接掌皇位。
而各家世胄官宦子弟雖衆多,除蕭家子弟之外,蕭皇后獨獨看重了李言慶。
沉吟片刻,蕭皇后吩咐道:“鄭世安,將葬於何處?”
“本來滎陽鄭氏的新任族長鄭仁基,請鄭世安回葬於洞林湖畔。
但李言慶沒有同意,而是選擇在霍山爲鄭世安修建陵墓。據說鄭世安的墓地,就在霍山天門峰下。”
“既然如此,鑾駕不入縣城,繞鞏縣而走。
今天晚上,就留宿慈雲寺……時文,你設法安排一下,本宮要在慈雲寺,秘密召見那李言慶。”
蕭瑀聞聽一怔,旋即躬身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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